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過蔣嶠西以外的人。但很明顯,她在那封信裡寫瞭什麼,是包括餘樵在內,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餘樵肯定要笑話她瞭。
林櫻桃刷完瞭牙,彎腰漱口。她洗瞭臉,臉上還有水,她睜開眼睛對餘樵說:“剛上初一的時候。”
餘樵看到林櫻桃說著話,還一副揚起嘴角要笑的樣子。
“這有什麼好笑的。”餘樵皺眉道。
“那我也不能哭吧。”林櫻桃對他做瞭個哭喪的鬼臉。
餘樵抱瞭個枕頭,今天他不得不去沙發對付一晚上。林其樂擦幹凈臉,也準備去睡覺瞭。
走過廚房門口的時候,林其樂透過門縫,能聽到大人們在裡頭正喝著酒,說話。
餘班長和爸爸也很久沒見瞭。
“從來都是老實人吃悶虧,老林,你這虧,吃得有點太多瞭。”餘叔叔點著煙灰,道。
林電工光笑。
餘班長說:“不來的時候沒什麼感覺,來瞭之後覺得啊,省城這個環境對孩子們的成長確實有幫助……”
餘樵媽媽在旁邊應和道:“反正你們房子也辦下來瞭,等工地一結束,你們一傢三口就趕緊過來——”
沒等林電工開口,餘班長提前說:“你們兩口子到時候愛來不來,我告訴你,林海風,櫻桃她必須得過來!大不瞭住校啊!高中你不能再讓她在群山那麼糊弄瞭!”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章櫻桃就要來省城上高中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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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海底總動員》:由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制作,於2003年由華特迪士尼發行的美國電腦動畫電影。
第23章
小學畢業那年,林其樂經常在日記裡記錄自己做過的噩夢。
她的小兔子死瞭,朋友們都走瞭,她自己上學,自己放學,群山工地要被拆掉瞭……二〇〇四年的新年夜,林其樂從噩夢中忽然驚醒。
她坐在床上,眼睛睜大瞭,呼吸急促,她又夢到瞭省城實驗附中,夢到那麼多人的面孔。
林其樂感到疑惑:為什麼呢?
林其樂一直生活在工地上,生活在電廠小學和爸爸媽媽的庇護之中。
也許人長大瞭,走出傢門,夜裡的噩夢也就隨之變大瞭,隨之走出瞭群山,到瞭更廣闊的,林其樂從未感受過的天地裡。
從省城回到群山以後,林其樂的日子很是不平靜瞭一陣。因為連續兩天曠課,哪怕林爸爸百般求情,群山一中的老師也給瞭警告處分,通報全校。林其樂站在辦公室裡低頭挨批評,她兩天不在學校,兩天班級信箱中都塞滿瞭信件,十有九封是全國各地《漫畫Party》的小讀者們寄給“宇宙超級無敵小飛俠林其樂”的交友信。
現在這些信全都堆在班主任的辦公桌上,像一群毫無意義的紙垃圾。
“你現在的目標是好好學習!已經初二瞭,林其樂,你看看你的成績,比入校時落後瞭多少名?你已經墊底瞭啊!你再看看別的學生,誰不是在用功學習??你還去省城實驗附中,人傢實驗附中的學生哪個不是在好好學習??誰有那個閑功夫理你!還交朋友,還寫交!友!信!”
班主任將手裡一疊信摔在辦公桌上,也許是見林其樂一直低著腦袋,哽咽著也不說話,她也有些無可奈何瞭。
這個一貫不好好學習,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小姑娘,居然也能幾句話就被她說哭瞭。
“你年紀還小,”班主任抬起頭,對林其樂語重心長道,“老師告訴你,人生很長,在這麼小的年紀裡,你交到的朋友以後基本上都會分開的。隻有好好學習才是你的正途,才會給你真正有意義的未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林其樂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擰開瞭臺燈,她拆下最新一期《漫畫Party》的讀者回執單,用自動鉛筆在上面寫道:“對不起,我是群山市第一中學的林其樂,我收到瞭很多小朋友寄來的信,但老師說等初中畢業才會把信件還給我,謝謝小朋友們給我寫信,對不起,我無法和你們做筆友……”
她無法想象,會不會有人像她當初期待蔣嶠西的回信一樣期待她的回音。
林其樂又打開抽屜,從裡面找出一張信紙來,鋪在桌面上。
她在上面寫:
蔣嶠西,我沒有給你寫情書。上一封不是情書,這一封也不是。隻是我很久沒見到你瞭,杜尚他們會給我打電話,你不打。所以我才寫信給你。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我不喜歡你,我也沒纏著你,蔣蓴鱸和你也沒有什麼關系,我隻是畫給你看一看而已。
林其樂又忍不住哭瞭,她一個字一個字寫得極慢,又寫道:
“我去省城不是找你,是找餘樵和杜尚他們,正好碰到你瞭。我以後也不給你寫信不給你打電話瞭,不會影響你的學習。”
林其樂本以為,她會很快就接到杜尚或是秦野雲的一通電話。他們會在電話中說,林櫻桃,我們都看瞭你給蔣嶠西寫的信啦,你沒有給他寫情書,你也沒有纏著他,你也沒有耽誤他的學習。
可一個月過去瞭,兩個月過去瞭……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林其樂在杜尚打給她時隨口問瞭一句,杜尚愣瞭愣:“蔣嶠西?我不知道。費林格他們最近都不拆蔣嶠西課桌裡的信瞭,”杜尚這時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櫻桃,你不會又給他寫信瞭吧?”
林櫻桃說:“沒有啊我沒有寫。”
*
爸爸媽媽並沒有就林櫻桃的“省城之旅”特別批評她什麼。爸爸隻是說,以後不要再自己跑去這麼遠的地方瞭。
“你還小,爸爸媽媽什麼都不知道,省城那麼大,找到你以前,急得飯都吃不下……以後你想去什麼地方,或是你遇到瞭什麼困難,櫻桃,你要給爸爸媽媽說。不然爸爸媽媽怎麼幫助你呢。你還這麼小,誰是你的依靠?”
媽媽則在一天洗衣服的時候,趁著洗衣機嗡嗡震動的間隙,坐在後院的臺階上。她突然和林櫻桃講起瞭自己和林電工在工地上相識、相愛的事。
“那時候就是同事,”林媽媽把閨女抱在懷裡,櫻桃長大瞭,長高瞭,已經不像小的時候那麼容易抱瞭,“我就沒想過要嫁給他!”
林櫻桃把額頭貼在媽媽胸口,媽媽的身體溫暖極瞭。
“有的時候,朋友之間在一起待久瞭,就容易混淆這到底是友情,還是‘愛情’。”林媽媽突然提到的這個詞,讓林櫻桃身體一僵。
“有時候,看到一個人,那麼的特別,與眾不同,就像在一群雪白的小兔子裡突然看到一隻黑的,”媽媽說,“這種新鮮感,也常常被人當成是‘愛情’。”
“媽媽,”林櫻桃睜大瞭眼睛,問,“我和蔣嶠西之間,不是‘愛情’嗎?”
媽媽沉默瞭會兒
林櫻桃說:“我和他在一塊兒就很開心,不在一塊兒我就總是想他,我想和他結婚,和他住在一起,這都不是‘愛情’嗎?”
“櫻桃,”媽媽笑著感慨,“你還太小瞭。”
“你以前還說過,你要和餘樵,和陳明昊,和你表哥,還有你爸爸結婚。”媽媽笑道。
“啊?”林櫻桃徹底懵瞭。
“你都忘瞭嗎?”媽媽笑著問她。
人喜歡一個人,有一萬種喜歡的方法。有的出自親情,有的出自友情,有的源自於共同經歷的冒險,驚險刺激,快樂得叫人難忘,也有的出自感激,出自共同的愛好,出自一段時間的陪伴……所以人和人才會相聚在一起。而隻有幼兒園的小朋友,才會動不動用“結婚”來詮釋一切。
“所以……我其實不一定‘喜歡’蔣嶠西?”林櫻桃問。
林媽媽低頭瞧著女兒。從蔣經理的兒子轉學回省城以後,從餘樵、杜尚他們全都搬走以後,從群山工地逐漸開始拆遷,櫻桃所有的情緒低落她都看在眼裡。
櫻桃正在長大,正遇到一些成長道路上的挫折。而這是難免的。
“我們人的感情,就像是水,”媽媽握著櫻桃的手,把她的小手心展開瞭,後院上空的天色正逐漸轉暗,“一片水落到你的手裡,你分不清它是露水,還是雨水。隻有等你長大瞭,變成見多識廣的大人瞭,你才會慢慢看出來。”
“媽媽,我現在還沒有長大嗎?”
“你還小呢。你承認自己還小嗎?”
二〇〇四年四月份,從北京又傳出非典的消息來瞭。林櫻桃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過瞭生日,年滿十四歲瞭。
她在群山給北京的大姑傢打電話,她說想去北京看望大姑,看姑父和表哥。
大姑樂不可支:“你這個小姑娘不得瞭瞭,以前自己一個人就往省城跑,現在還要跑到北京來!”
林櫻桃說:“大姑以前說我很勇敢的!”
大姑說:“小丫頭片子,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北京現在鬧病呢,別來別來!”
二〇〇四年的暑假,爸爸媽媽在工地上班,林櫻桃獨自一個人在傢。沒有小朋友來找她玩,她便和波比小精靈說話。她給芭比娃娃和萬年青佈置瞭一場婚禮,婚禮很豪華,從早辦到晚才停。林櫻桃坐在竹席上吹豎笛給這對新人慶賀,她隻會吹《兩隻老虎》,倒也顯得很喜慶。
暑假作業很快就寫完瞭。林櫻桃打開電腦,電腦裡幾乎每個遊戲都存有蔣嶠西留下的存檔,榜單上都有蔣嶠西打下的分數,林櫻桃嘗試玩瞭好幾次,都刷不掉他的名字。她幹脆把電腦關上瞭。
暑假才剛過一個星期,林櫻桃便去主動報瞭一個補習班。她對爸爸媽媽說,她要好好學習瞭。
*
同桌耿曉青還經常纏著林櫻桃問那些男孩子們的事:餘樵、杜尚、蔡方元……特別是餘樵的故事,她總是很想聽。
林櫻桃卻在專心做題,課間也不被她幹擾。
隻有體育課上,林櫻桃才會給耿曉青講上幾句。她已經沒有多少關於餘樵的事情可講瞭,講瞭三年,有多少故事都要講完瞭。
耿曉青抱著排球,說:“櫻桃,你是不是要去省城上高中?”
林櫻桃說:“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餘樵……他會上哪所高中嗎?”耿曉青問。
林櫻桃搖頭:“不知道。”
耿曉青說:“我爸爸媽媽同意我搬傢去省城瞭!”
林櫻桃遲鈍道:“啊?”
耿曉青說:“我不會現在就去的,我高中才會去。”
林櫻桃低下頭。
對於“省城”這個詞,林櫻桃現在已經不懼怕瞭。
“到時候我給餘樵打電話,要是你們在一所學校就好瞭!”林櫻桃說。
耿曉青問,櫻桃,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林櫻桃上完瞭體育課,在水管下面低頭洗臉。她搖頭,要回教室去繼續做題。
耿曉青納悶道:“你怎麼變得隻知道學習瞭?”
二〇〇四年的年底,林其樂向學校請瞭三天假。她跟隨爸爸媽媽回瞭一趟老傢。
大姑一傢也從北京匆匆趕過來。
十四歲,林其樂第一次參加葬禮。
她的爺爺去世瞭。
老傢的人說,林老爺子一生平安順遂,子女都很孝順,也沒什麼大病大痛的,這是喜喪。可林櫻桃不明白,人去世瞭,哪裡來的喜?
林電工並沒有表現出特別大的悲痛。在林櫻桃的記憶裡,爸爸似乎一直都是那個特別冷靜的人,任何對林櫻桃來說如同天塌下來的災難,對爸爸來說都不是什麼事情。爸爸總會笑著,面對所有困難。
反而是大姑的情緒更激動些,林電工這個做弟弟的一直照顧著姐姐。在靈前跪著的時候,姐弟倆也一直相互扶持著。
從老傢回群山的火車上,林電工突然對林櫻桃說。
“爸爸是沒有爸爸的人瞭,”林電工握住瞭櫻桃的手,說,“櫻桃還小,還有很多幸福……爸爸能一直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