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拿瞭幾罐可樂來放在桌邊:“人傢還沒成年呢爸!你怎麼能拿白酒啊。”
姑父失笑,把酒瓶子放回去,在自己椅子上坐下:“小夥子幾年幾月的啊?”
蔣嶠西反應總是慢一拍:“90年3月的。”
姑父感慨:“這不還有半年就成年瞭嘛!”
姑姑把燉好的冰糖肘子端過來瞭,表哥在拆從便宜坊買的烤鴨。蔣嶠西歪過頭,他聽見林櫻桃在冰箱邊打電話,林櫻桃手卷著電話線,正問她媽媽一些有沒有給咪咪的水碗加溫白開的問題。
林其樂一過來,她表哥就站起來瞭,先把烤鴨放在桌中間,接著從冰箱頂上一盤盤點心往下端,全碼放在林其樂跟前。“這是你的,艾窩窩,驢打滾……”表哥拿一盤,說一個名字,“豌豆黃,切糕,這是你姑父下班給你買的糖火燒和門釘肉餅……”表哥看著林櫻桃坐在凳子上高興得那樣,笑道,“吃吧吃吧,那個,小蔣,你也吃。”
大姑過來瞭,端一碗西紅柿蝦仁蛋湯。“這小妮子就這毛病,”大姑抬起頭,對蔣嶠西這在場唯一一個外人說,“晚飯吃早點,睡前吃點心,一天到晚愛吃點零嘴兒,”她伸手戳林櫻桃的額頭,“不胖才怪!”
“大姑,你們怎麼還住這裡啊,”林其樂吃著掰開的一半兒肉餅,問,“你們不是買新房子瞭嗎?”
她本來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表哥、姑姑、姑父的表情一下子都變得很奇怪。
林其樂扭頭看瞭蔣嶠西一眼,蔣嶠西一個外來客,抬起眼看她。
林其樂偷偷吐瞭一下舌尖,又縮回去。
“才剛付完首付的房子,哪兒這麼快就能進去住啊,”大姑無奈道,夾菜給林其樂吃,“最起碼要明後年的。”
“我還以為立刻就能搬進去呢,”林其樂問,“這裡要拆掉瞭嗎?”
表哥苦笑道:“要能拆掉就好瞭!”
林其樂看他:“那怎麼突然要買新房子?”
大姑說:“你哥,給你找的前嫂子,非有婚房才願意結婚。我沒見過這麼倔的小姑娘,北京房價現在都漲成什麼樣瞭啊?前些年還六千多一平方,現在要上萬瞭,一年漲一兩千啊!一平方一兩千是多少錢?我說,先跟婆傢人一塊兒住,咱以後等房價下來瞭再買,成不成?怎麼都不願意。”
林其樂問表哥:“我嫂子長什麼樣啊?”
大姑說:“還嫂子呢,都吹瞭。人傢嫌你沒錢,交個首付還東拼西湊借來借去的。”
林其樂看見表哥對她搖瞭搖頭。
林其樂抿瞭嘴,沒有再問。
姑父說:“我今天正好看到報紙上說——櫻桃啊,你別光顧著自己吃,你讓你同學也吃,你給小蔣夾個肘子,夾個大的!我今天看到報紙上說,專傢預測,這個奧運會結束以後啊,北京房價有可能要大跌百分之四十!”
林其樂費力夾瞭個大肘子到蔣嶠西的碗裡,她餘光瞥見大姑手裡筷子差點掉瞭。
姑父擺擺手:“算瞭不說瞭,吃飯吃飯,櫻桃好不容易來瞭。”
飯吃完瞭,林其樂去幫忙洗碗,大姑還誇她,說小時候隻會扒蒜瓣,現在什麼都會瞭。蔣嶠西在外頭,他個子長得高,踩著凳子幫林其樂的表哥把墻上的掛表和相框擺正瞭。
“你們啊,現在小,”大姑把洗幹凈的碗摞放在墻角上,她用毛巾擦瞭擦自己的手,又把林其樂的一雙手擦幹凈瞭,兩個人一起出瞭廚房,“不懂社會上的艱難啊。”
“現在還是學生,以後邁入社會,參加工作,單位可不像以前還會給你分房子瞭,”大姑說,她看到林櫻桃那個男同學,蔣嶠西,已經坐在沙發上開始喝水瞭,大姑把糖盤和瓜子端過去給他,怕怠慢瞭人傢,“到時候要考慮的大問題就多瞭,什麼時候買房啊,結婚前買還是結婚後買啊,是你傢買還是你對象傢買啊。”
林櫻桃搬瞭個小凳子坐在一邊聽,她覺得大姑想得太復雜瞭。
“我自己買房子,”林櫻桃說,“不用別人給我買。”
“你哪來的錢自己買啊?”大姑笑道。
林櫻桃說:“北京房價一萬一平,我一個月賺三千塊錢,一年就可以買三平多瞭。”
大姑笑道:“那你多少年才能買一套房啊?”
林櫻桃剛才隨口就說,也沒仔細過腦子。
“那我不買瞭,”她立刻覺得很不劃算,“我租房子住。”
“不一樣的,我的小寶貝,”大姑哭笑不得,“以後一個人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多重要,你還沒體會過。”
“我不一個人生活,我和我爸媽一起住。”林櫻桃說。
“那難道你就不結婚啦?你老公呢,你孩子呢?”大姑問,“全都住你傢啊?”
姑父從廚房出來,洗瞭一碗葡萄給林其樂和她寡言少語的男同學吃。
“現在,珍惜純粹的,簡單的學生生活,”大姑說,“等畢業以後,你要想的東西就復雜多瞭。你不願意想也得想的。找個有車有房的老公,算算老公卡裡有多少錢,一個月工資多少錢,你不想算,人傢男方也要來算你,”大姑說著,嘆道,“你像你哥這房子買的,是他追的人傢姑娘,這房子咱買也就買瞭,也沒別的辦法,人傢女方挑剔你,買個房子傢裡欠著錢呢。其實這房子各方面還不錯,就是買在這個價格,我真是每天心揪揪的……”
“所以啊,櫻桃啊,”姑父在旁邊點瞭支煙,說,“找個傢裡有房子的老公,知道嗎,給你省三四十年工資。還一個月三千塊錢,你不想著多賺點啊?”
大姑把買的幾隻烤鴨裝起來,還從冰箱裡又提出好幾個盒子來,居然是給林櫻桃帶回去的驢打滾、豌豆黃和糖火燒。“提回去,想吃的時候再吃!”大姑找出好幾個袋子來,幫她裝好瞭,“讓你,讓你那位長那麼高的帥哥同學幫你提回去!”
林櫻桃一下子笑瞭,沒笑出聲。
客廳裡,姑父和蔣嶠西不知道怎麼攀談上瞭。
“你傢也是電建的?”姑父問,一愣,“你爸爸是蔣政啊?”
蔣嶠西表情平淡,點瞭點頭。
“蔣政我認識啊,”姑父突然喊大姑,“玲子!櫻桃的這個同學,他是蔣政的兒子!”
“誰??”大姑問。
姑父走到廚房門口:“以前在山西大同幹項目部經理的那個,比我早五年進廠的。”
蔣嶠西並不曉得他爸爸以前幹過什麼,他一直不大關心這種事。他出生以前的父親並不屬於他。林其樂正在臥室裡和表哥說話,蔣嶠西看瞭一眼她的背影,感覺林其樂連在遠親這裡都受著全傢的寵愛。她果然是打小生活在蜜罐兒裡的。
誰對她不好,都像是種罪惡。
蔣嶠西見姑父回來瞭。
“原來你是蔣政的兒子,”姑父告訴他,“我以前在電建幹過一段時間,才認識瞭櫻桃她大姑。哎呀,太巧瞭!今天櫻桃說她有個男同學一起來,我還以為是餘振峰那個兒呢,你是蔣政的兒子,哎喲,一表人才,你爸年輕時候就很好看啊,帥哥兒,經常吸引廠裡的年輕女同志看他。”
林其樂站在傢門口,懷裡抱著裝點心的飯盒和大姑一傢道別。其他的蔣嶠西在後面幫她提著瞭。
“高三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大姑摸著林其樂臉頰,囑咐她,“就算以後買房啊,也幫你爸爸媽媽多分擔分擔。不過他們倆肯定給你攢瞭錢瞭,等著給我們櫻桃買房呢!”
*
夏夜的北京,仍有不少遊人在外。也許是因為奧運將近,街上時不時就能看到些警察叔叔,很安全。
“早知道讓大姑給我分開裝瞭……”林櫻桃說,她坐在路邊印著奧運五環的長椅上,把袋子裡的東西分成四份。“給你。”
蔣嶠西坐在長椅另一端,他明顯不太愛吃這些東西,但他還是拿著瞭。因為另外兩份,分別是林櫻桃給餘樵蔡方元他們的,還有給她自己爸媽的。
蔣嶠西傢裡親戚並不太多,哪怕關系最好的堂哥一傢人,也沒有今天這麼重的煙火氣。很多事情在他聽來是有些匪夷所思的。
“櫻桃。”蔣嶠西說。
林其樂抬頭看他。
蔣嶠西站起來,從她手裡又接過那些袋子。這時有輛空出租車迎面開來瞭,蔣嶠西到瞭路邊,那車停下瞭。他拉開車門,回頭看林櫻桃。
“我們不坐公交車走?”林櫻桃問。
“東西太重瞭。”蔣嶠西說,伸手推她的腰。
林櫻桃坐在後座上,她還沒有進入成人社會,還在享受著象牙塔帶給她的簡單、純粹,還有點理所當然的對於未來的樂觀主義。她聽完瞭大姑一傢人的忠告,轉眼間就會將這些話忘在耳後。她望著窗外北京的夜景,好奇地睜大眼睛。
蔣嶠西坐在她旁邊,靜靜坐著,自然也沒將“買房”這類俗人俗事放在眼裡。
“你今天怎麼突然想起叫我來你大姑傢。”
“你不是閑的沒事嗎,還老給我打電話。”
蔣嶠西聽瞭,對上瞭林櫻桃那雙看他的眼。
“林櫻桃。”
“嗯?”
“你嘴上好像有糖餅的油。”
“不可能,”林櫻桃連忙用手背抹瞭一下嘴唇,“我吃完飯把臉都洗瞭。”
蔣嶠西伸手過去,在她嘴唇上捂著這麼擦瞭一下。他忽然低下頭,不知道是因為遠遠離開瞭省城,徹底掙脫開瞭束縛,還是因為現在很晚瞭。
林櫻桃把臉一扭,笑瞭,長頭發蹭在蔣嶠西手腕上。
蔣嶠西放下手,抿瞭抿嘴,看向自己那邊的窗外。
司機師傅還從前頭開車。
“我覺得這個肉餅不大好吃。”蔣嶠西眼睛發亮,瞧著前窗,坦坦蕩蕩講。
林櫻桃說:“但姑父特地去買的……上次還挺好吃的,這次有點咸瞭……”
蔣嶠西的手在他們倆中間,一開始從上面罩住瞭林櫻桃的手背,慢慢把她像是小兔子耳朵般的手攥住瞭。
未來給她幸福的生活,對蔣嶠西來說,應該也不是那麼難吧。
蔣嶠西一直把林櫻桃送到瞭酒店樓下,他把手揣進褲兜裡,看著林櫻桃進去瞭才往後退。
秦野雲赤著腳坐在窗邊沙發上,身後餘樵和蔡方元幾個男生正在玩牌。秦野雲忙朝他們招手:“誒!誒!林櫻桃回來瞭!”
蔡方元把新摸的牌往手裡放:“她幹嘛去瞭?”
秦野雲回頭說:“是蔣嶠西送她回來的!!”
餘樵倚坐在床頭,無所事事看牌。杜尚有點不滿:“怎麼這麼晚瞭才回來啊?”
“有你什麼事,”蔡方元對杜尚說,還催他,“你趕緊摸牌!”
突然房門被人從外面猛踹開瞭。一行人扭頭往門口看,隻見林其樂雙手高舉起兩個大塑料袋的食物,像完美落地的體操選手,自帶配樂道:“當當當當!!”
十一號早晨,一行學生乘車前往仍在建設中的鳥巢體育館。體育館外頭圍瞭一道白色浸滿銹跡的圍墻。林其樂下車來,她看到好些市民和外國遊客在想辦法踩高點兒,好越過圍墻,看一看裡面初具規模的鳥巢建築。
林其樂試著跑瞭好幾個地方,怎麼伸頭都看不見,反倒是餘樵輕松踩在一個舊輪胎上,朝裡面瞇起眼張望瞭一會兒。
林其樂回頭找人:“蔡方元!”
“幹嘛啊?”蔡方元剛下車就聽見她在嘰嘰喳喳。
林其樂走過去伸手指著墻根下頭,提議道:“你去墻根蹲下,我上去替你看看!”
“去去去去,滾遠點兒!”蔡方元居然沒有生氣,他聽瞭林其樂這話,不知想起什麼,笑起來瞭。
林其樂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門口聽到背後有人喊她。林其樂在餘樵身邊回過頭,遠遠的,她看到一片粉藍色的影子,在馬路對面。
是穿著吊帶長裙,頭戴遮陽帽的耿曉青。
林其樂遠遠就震驚瞭:“哇你好漂亮!!!”
耿曉青離開二中的隊伍,跑過人行道,朝實驗的隊伍過來瞭。她看起來比上次見面瘦瞭很多,天雖熱,她化瞭點妝,並不明顯。她站在林其樂身邊,剛興奮地和林其樂聊瞭幾句天。
耿曉青抬起眼,她看到站在林其樂身後正不耐煩等待著她們的餘樵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