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56節

作者:雲住 字數:4082

那一幕深深地刻印在瞭她的記憶中。

蔣嶠西刷瞭房卡,拉開門,他的耳根還是紅的,他把林櫻桃帶進房間裡,然後把門從背後關上瞭。

林櫻桃穿著乳白色的小球鞋,下面是垂在膝上的格紋學生裙,上面是和蔣嶠西一樣的S碼白色奧運紀念衫。林櫻桃肩膀窄小,膝蓋秀氣,小腿讓光一照,是兩道細長的粉白色。她走進玄關去瞭,在裡面看瞭一圈。

“好大啊。”她情不自禁感慨。

她還沒長大,從沒來過這種酒店套房的新鮮感,會讓她轉眼就把一路上的緊張拋在腦後。蔣嶠西站在門內的陰影裡,從背後看瞭她一會兒,把手裡外文書店買來的幾本書還有給堂哥的紀念品放下瞭。

他找到一雙酒店拖鞋。林櫻桃在墻邊踩下腳上的小白鞋,穿上明顯大好幾號的酒店拖鞋,她被蔣嶠西抱瞭一下,又變成瞭一會兒。她在套房裡走動起來。

“蔣嶠西,帶回來的烤鴨你怎麼沒吃?”她在裡面問。

她的聲音一直很好聽,像一種軟糖,連和人吵架也不顯得聒噪。也許這就是那麼多人愛惹她發脾氣,故意和她爭吵的原因。

“我中午和你一起吃的。”蔣嶠西說。

“哦……”林櫻桃低下頭看烤鴨盒,沒註意蔣嶠西離她越來越近瞭,“我昨天晚上帶回去的烤鴨都被蔡方元餘樵他們吃完瞭,他們連驢打滾都沒給我剩下……”林櫻桃抬起頭,看到他時她笑瞭一下。

蔣嶠西打開冰箱,拿瞭兩聽飲料出來,還拿瞭兩盒哈根達斯。他把一個小茶幾推過去瞭,挪到沙發中間。林櫻桃彎下腰,嘩啦嘩啦地拆塑料包裝。林櫻桃把剩下的點心在桌上一一擺開,擺得很整齊,像遺傳她媽媽的能力,她低頭的時候T恤領口垂下去,又把玫瑰金色的鏈子露出來。

蔣嶠西把沙發裡他臨走前看的數學講義拿到一邊,他坐下瞭,像小時候坐在林櫻桃的竹席子上看她玩過傢傢,像坦然享受著妻子的忙碌果實,卻不事生產的那種男人。

林櫻桃用筷子包烤鴨卷,她在傢裡耳濡目染,看過爸爸怎麼給媽媽包,媽媽怎麼給她包,而她自己吃瞭兩口,也這樣給蔣嶠西包。蔣嶠西吃飯一向自覺,畢竟當年在群山,他可以說是吃著林櫻桃傢的飯長大的,平時在傢吃飯,也沒人關心他是愛吃咸的還是愛吃淡的。

“你要蘸糖嗎?”林櫻桃抬頭問。

“你會做飯嗎?”蔣嶠西看她,冷不丁問。

林櫻桃搖頭:“我隻會做西紅柿炒雞蛋,酸辣土豆絲,還有辣椒炒時蔬。”她把手裡包好的烤鴨卷遞給他,“但我會給我媽媽打下手。”

蔣嶠西更想把她打包帶走瞭。

蔣嶠西牽著林櫻桃的手,拉著她往臥室裡頭去。林櫻桃剛吃完瞭冰淇淋,嘴唇上還有香草的甜味。她在蔣嶠西面前坐在瞭床邊,手肘貼在腰際,看起來很緊張。

蔣嶠西低頭看她。

他長得那麼高,他有一張令人心碎的臉,連他的背影都顯得憂鬱,讓人忍不住就想去抱他。他要做什麼,林櫻桃大概都隻能束手待斃。

“往裡面去。”蔣嶠西輕聲哄她,彎下腰來。

林櫻桃脫掉拖鞋,她坐進瞭床裡。

蔣嶠西在床邊坐下瞭,他背對林櫻桃,伸手擺瞭一下枕頭,然後他忽然就這麼躺下瞭。

林櫻桃在他身邊跪坐著,遲疑地看瞭他一會兒。

套房裡格外靜,燈也沒開幾盞。林櫻桃在蔣嶠西身邊也悄悄躺下瞭,她甚至聽不到大衣櫃後面大人的呼吸聲。

“你帶mp3瞭嗎。”蔣嶠西突然說。

“你這裡有mp3嗎?”林其樂突然問。

兩個人一齊說完,全都笑瞭。

“我帶瞭,但是裡面都是……”林其樂沒說下去,把“托福聽力”四個字咽進瞭嘴裡。

蔣嶠西伸手摸到床頭,拿他的ipodnano出來。在床頭燈下,他仰躺著按瞭一會兒按鍵,好像才終於按到音樂瞭,他又伸手去摸耳機。

是林其樂坐起來,越過他,把耳機拿出來瞭。

蔣嶠西翻過身去,面朝著林其樂,他戴上瞭其中一隻耳機,捏著另一個,塞進林其樂長發下面的耳朵孔裡。

千禧年出道的新人女歌手,正吟唱著他鄉的童謠。

蔣嶠西這麼近近地看瞭林櫻桃一會兒,又閉上眼瞭。他好像很享受這樣的時刻。他陷入瞭自己很私人的回憶裡。

林其樂躺在他身邊,手放在枕頭邊,眼睛大睜開瞭,這麼近。她把手伸過去瞭,手指在蔣嶠西額頭上摸瞭一下。

這道疤,怎麼還在,怎麼這麼多年還沒有消退呢。

“櫻桃,”蔣嶠西忽然睜開眼,“你想讓我走嗎。”

林其樂小時候總說,蔣嶠西,你不要去美國,美國人很壞,美國很危險,你不要去,你不要轉學,你不要搬走,你不要離開群山……“你不是一直想去嗎?”林其樂說。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蔣嶠西問她。

林其樂愣瞭愣,她說:“我、我不喜歡美國。”

“那你想留下我嗎?”蔣嶠西再問。

林其樂遲疑瞭一會兒,她的嘴唇張開瞭。

“你去吧……”她說。

蔣嶠西看向瞭她,看到那條櫻桃項鏈從她領口墜下來,散發著叫他來看,也那麼刺目的光芒。

“你應該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林其樂輕聲說。

蔣嶠西始終記得那一天,那是一個中午。他在群山工地,看著林海風叔叔教著教著林櫻桃騎車,忽然間就把車把松開瞭。他讓林櫻桃盡情地自由飛馳,讓她像一隻鳥,一隻幼鷹,釋放出她的天性,無所畏懼。

那種刻骨銘心的羨慕、嫉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蔣嶠西心中慢慢就消失瞭。

是因為櫻桃也在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他嗎。

蔣嶠西把她摟過來來,摟到自己的空缺裡,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櫻桃在哭。他聽到櫻桃抱怨:“你這裡怎麼隻有孫燕姿的歌,我想要聽那個科恩叔叔的歌……”

爸爸說,人活著,就像蠶,像蛇,像螃蟹,到瞭時候,就必須要蛻殼瞭。隻有把一些東西放下,忘卻,才能輕裝上陣,繼續更好地生活。

夜裡下雨瞭。林其樂走在蔣嶠西的傘下,他們手牽著手,一同離開酒店。明天,蔣嶠西將要開始在清華上課。等暑假結束,他要去香港,準備來年五月的AP考試。來年五月,那幾乎就是高考前瞭。林其樂意識到,她以後見到他的機會越來越少瞭。

北京夏夜的雨滴,散珠般敲打在傘面上。

“櫻桃。”

“嗯?”

蔣嶠西在雨聲中說:“我去美國是堂哥資助的,但我應該有不少獎學金。”

林其樂在旁邊聽著。

他們從學院路走去人大附近的酒店,怎麼也要半個小時。但他們都有默契,不乘公交車,也不打車,就兩個人這麼走。

“所以除瞭我,”蔣嶠西舉著傘說,“養活一傢人應該都沒有問題。”

“蔣嶠西……”林其樂笑瞭,她沖他搖瞭搖頭,又低下頭。

他一直把她送到瞭酒店樓下。臨分別前,林其樂站在酒店大廳投射出的光裡,一直在看他。

中關村一傢電子商鋪裡,電視機開著,正播報中央二臺的新聞:

“……本月2日,德國工業銀行宣佈盈利預警……6日,美國住房抵押貸款投資公司宣佈破產,8日,美國第五大投行貝爾斯登宣佈旗下兩支基金倒閉……”

“美國次貸風暴正席卷全球。”

“香港恒生指數昨日收盤21792.71點,下跌2.88%……”

蔣嶠西在櫃臺買瞭包煙,拿出一支來咬在嘴裡。和林櫻桃分開的時候,他臉上還笑著,這會兒笑容卻端不住瞭。他肩膀後面有條肌肉一直抽動,嘴角一顫,直覺得有東西要往下落。

他真想說,櫻桃,你在國內等我好嗎,你不要戀愛,不要交男友,你就孤孤單單地在國內等我四年,或是八年、九年,你等我回來娶你,等我回來買個房子。

蔣嶠西自己都覺得羞愧,這要多自私的人才會產生這種想法。他忽然就咳嗽起來。

林櫻桃又在酒店門口站瞭一會兒,也沒有等到蔣嶠西回來。

雨還在下,林櫻桃想往樓上走,卻又往下去瞭一個臺階。她把手伸出去,看到雨珠“啪”地一聲,敲打在她的手心裡。

她縮瞭一下,因為還挺疼的。不一會兒,她手心裡便蓄的都是雨瞭。

媽媽。林櫻桃抬起頭,瞧著頭頂烏雲密佈的天空。她想,我長大瞭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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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註釋:

*iPodnano:蘋果電腦結合iPodshuffle與iPodmini特點於一身的第4代MP3播放器,於2005年9月7日發行。

第49章

秦野雲說,四班的誰誰和誰誰誰你知道嗎,他們就是一起出國的,十一班那個班長,要去考南洋理工的自主招生,他女朋友是十七班的,他倆一塊兒考。

林其樂蜷縮在被窩裡。北京名校夏令營的最後一天,其他同學都去北大感受最後的名校光輝瞭,林其樂卻在酒店賴床,和懶得再去走動的秦野雲說悄悄話。

“我又考不上伯克利。”林其樂用被子蒙住瞭頭。

秦野雲說:“你說王力宏那個伯克利啊?”

林其樂從床上坐起來瞭,披頭散發的。她悶悶坐瞭一會兒,說:“不是……”

“你不應該讓他去的,”秦野雲坐在隔壁床上,背對著窗外的陽光,“像蔣嶠西這種條件的男的,也就是在群山,在省城才會圍著你轉。等他去瞭美國,圍著他轉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傢要錢有錢要顏有顏要才有才,他到時候可就真挑花眼瞭,慢慢的肯定就想不起有你這麼一個人瞭!”

“秦野雲,”林其樂坐在被窩裡,欲哭無淚的,“你能不能不要再說我瞭啊……”

秦野雲在對面坐著,習慣瞭林其樂明日裡嘻嘻哈哈臉皮厚的樣子,很少見她這樣。

“幹嘛啊,跟你開玩笑啊!”她坐到林其樂床邊,把這個討人厭的小女孩摟過來瞭。她感覺林其樂的背一直哆嗦,林其樂這麼嬌氣,卻不懂得在關鍵時刻對蔣嶠西撒嬌,這讓秦野雲怎麼都理解不瞭。

“你看,他不一定就把你忘瞭,他送給你櫻桃,”秦野雲說,“櫻桃的英語是cherry。你忘瞭我們以前做的閱讀理解瞭,cherry讀起來很像cherish,cherish就是珍惜的意思,所以在國外送櫻桃就是送給自己內心裡珍惜的人!”

秦野雲這樣的學渣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讓林其樂聽著也覺得很感動,可她剛感動瞭兩秒鐘,就聽秦野雲說:“再說瞭,你也可以挑花眼啊,還有杜尚喜歡你呢!不對杜尚找對象瞭……沒事,不還有你們班那個班長,馮樂天啊!”

林其樂登上回傢的列車,蔣嶠西發短信來,問她上車瞭嗎。從表面上看,他們兩個人和彼此聯絡,都和過去沒有什麼區別。

也許他們都在刻意忽略什麼,忽略一切未來的可能性,然後彼此有默契地,延長著某種感情存續的期限。

蔡方元坐到林其樂旁邊,吃著瓜子,正經嚴肅地,問她為什麼不去美國。

林其樂抱著膝蓋坐在蔡方元的臥鋪裡面。“我想不出我為什麼要去,我在美國一個人都不認識,我英語也不夠好……”

蔡方元說:“你不認識蔣嶠西嗎。”

林其樂說:“我就認識他一個人,那樣去瞭怎麼……”

蔡方元眨瞭眨眼,他低下頭,說:“他吧,他一直都這麼過來的,你知道吧。你不行,我懂,你是真的不行。”

林其樂不明白蔡方元懂瞭什麼。她說:“我也考不上蔣嶠西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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