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琥珀 第92節

作者:雲住 字數:3927

“不能這麼說,”林其樂說,“就咱們這種,當初不努力學習,混得還不如現在呢。”

杜尚想瞭想:“你說的有道理。”接著低頭吃面。

“而且,”林其樂把電視聲音關小瞭,她拿著手機認真說,“你不是從小就想當醫生嗎,你已經實現瞭你的夢想瞭,杜尚,哪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啊!”

杜尚聽瞭,沉默瞭會兒。

“你說的也是,”他說,頓瞭頓,“但是吧,真進這行之前,和進瞭這行之後,感覺真是,一點兒都不一樣……”

林其樂低下頭,她能聽到蔣嶠西在隔壁房間和人開電話會。

“都是不一樣的……”林其樂說,“我大學剛實習的時候,也特崩潰,覺得理想和現實也差距太大瞭。”她說,“但是我覺得,大傢一定都是往好的方向走的。”

“我現在啊,每天這日子過的,就差不多是櫻桃你實習時候的感覺瞭……”杜尚輕聲道,“平時在學校接觸的,都是和咱們差不多的人,到瞭外面……你知道吧,自從我們院上次出瞭那個暴力傷醫的事,我跟我師兄弟現在每天記最清楚的是什麼啊,逃生路線,就記怎麼跑瞭……”

林其樂聽他說:“有時候真要忘瞭……當初是為什麼想當醫生瞭……”

“真有這麼嚴重嗎?”她說。

“嚴重啊,”杜尚無奈道,“你看我們,甭管讀的好不好吧,都是要讀八年才讀出來的,好好上著班,忽然被個社會閑散人員打成癱瘓瞭,你說這誰不害怕吧?”

林其樂說,應該在醫院門口配套蓋派出所和警察局。

杜尚說,不是那麼簡單的:“警察叔叔也得照章辦事,天底下又不是隻有醫院有流氓。”

林其樂說,他如果打你,你就打他啊!

杜尚說,可不行,那就成“互毆”瞭你知道嗎,這警察蜀黍也得把我帶走瞭!

“幸好我小時候,不是現在,”杜尚忽然感慨起來,“不然在我爸那挨瞭打,來瞭醫院一看,嚯,醫生也在挨打,你說這還有正常人嗎?人長瞭張嘴不會用來說話和溝通的,幹什麼就隻會打人呢?”

“我覺得有的人就是不會溝通的,”林其樂忽然說,“我見過有的傢長很疼孩子,但他們還是會打孩子,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自己都像個孩子一樣——杜尚,你相信嗎,不是每個人都有你和我這樣的……就是有事情知道要怎麼說……”

“你的意思是,”杜尚冷笑一聲,“那些打醫生的人,他其實挺尊重我們?並不是真想打我們?”

他明顯覺得林其樂的話很可笑。

林其樂沉默瞭一會兒。“我的意思是,我覺得如果他們也懂一些科學,接受過真正的教育,知道怎麼表達,他們可能就不會這麼做瞭。”

“哪有這樣的人啊?”杜尚問,“滿大街一百個人裡能找著一個這樣的嗎?”

林其樂感覺杜尚確實受刺激受大瞭。

杜尚用筷子攪瞭攪最後一口面條,吸溜著吃完瞭。

他說:“櫻桃,你看到一個人做壞事,你總覺得他是缺少教育。但你知不知道,這天底下有的人做壞事,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壞啊!現在教育普及率多少啊?怎麼別人不去犯罪就這些人犯罪呢?”

他又說:“你們老師,再怎麼努力,也教育不瞭所有壞人,就像我們醫生,再怎麼努力,也治不好所有的病人!”

林其樂不說話瞭。

“你看看咱們這幾個人,”杜尚說,“一個你,讀師范,一個我,學醫,都是又忙又累又挨罵又沒錢……蔡方元,大老板當著,餘樵,大飛機開著,我這點苦水也就和你說說瞭。”

林其樂一直知道,她和杜尚之間,有太多共通之處,和性別無關。

“你現在好瞭,畢竟去瞭個好點兒的幼兒園,也是一樣教孩子,你看我……”杜尚說。

林其樂說:“我在香港的時候,去那邊私立醫院——”

杜尚苦笑起來:“可別提瞭,要是連我這種人都擠破頭去私立醫院,公立醫院還有人能看病嗎。”

林其樂在沙發上躺下瞭,電視上演著夢幻偶像劇,可他們面對的現實卻是絲毫不夢幻的。

“杜尚,”林其樂念叨,“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每一天過得還挺有價值的。”

杜尚笑道:“哎……還成吧……”

他講起一事兒來,說醫院有一小男孩,自從在杜尚他們主任的門診看過病,每回來復診都來粘著他。

“他說,他長大瞭也想當醫生。我說你再多斟酌斟酌啊,我小時候就是這麼被騙進來的!”

林其樂哈哈笑起來瞭。

杜尚笑著嘆瞭一聲。

林其樂瞧著天花板上的燈泡說:“我覺得挺好的,無論你,還是我,杜尚,我們都不是那種能去經商、炒股、開飯店、賺大錢的人,我們這種性格,就不適合做那些,就是去做瞭,也不會快樂,很可能也賺不著錢的。”她又說:“我要不是走瞭狗屎運,認識瞭蔣嶠西,我現在每個月肯定就拿兩千塊錢,可能還天天回傢哭……”

“不對……”林其樂又說,“我要是不認識他……我可能還在群山,因為初中時候不好好學習,光玩,考不上什麼好高中……現在不知道在幹嘛呢。”

杜尚說:“你不會的。”

林其樂說:“怎麼不會啊。”

杜尚說:“那按照你這麼說,我要是不認識你們,要是沒有林叔叔、餘叔叔當年照顧我,收留我,我豈不是小時候就被我爸打死瞭!我媽也活不長!”

林其樂一愣。

“本來就沒有什麼如果,”杜尚說,“櫻桃,你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努力過,應得的。我也是,我肯定不可能一輩子就拿這麼點工資,我們這行就是熬嘛,等我將來也熬成主任大牛瞭,我雇倆保鏢站門診門口,我看誰敢揍我。”

林其樂笑起來瞭。她本來還不知道要怎麼去安慰杜尚。

但他們聊著聊著,好像不知不覺就這麼想開瞭。

一旦想開瞭,就沒有什麼難事瞭。

“杜尚,你真要小心點啊,”林其樂說,“你學瞭這麼多年吃瞭這麼多苦,到時候跑快點啊,萬一還沒變成大牛——”

“那肯定的,”杜尚站起來,端著面碗去丟,他握著手機說,“我還要給你們婚禮當司儀呢!”

深夜的病房走廊,還有許許多多要休息瞭的病人和傢屬,這裡稱得上是人世間最殘酷的地方之一。

杜尚悄悄走著貓步:“你說我在你們婚禮上唱個什麼歌兒好呢?拿手的實在太多瞭!”

蔣嶠西又見瞭一天的投資人,他生性不愛與人攀談,但極善於捕捉重點,直擊要害,所以溝通還很順暢,用他新合夥人的話來說:“腦子轉得太快瞭,搞數學的人就是這種特點:目的明確,不擇手段。”

蔣嶠西聽到這樣的評價,也沒什麼感覺,他本來就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哪怕那不是什麼好詞。

合夥人還說,他和蔣嶠西以前在大摩的上司一樣,都認為蔣嶠西是那種必定會成功的人。

他抗壓能力極強,學習速度飛快,做事細心,註重細節,大腦運算能力遠超常人——這是一個到瞭誰手底下,當年的教授也好,如今的經理也好,都舍不得放他走的太優秀的年輕人。

他又踏實肯幹,加班加得任勞任怨,心態沉穩,遇事冷靜,他看起來太適合金融業。

更別提,他人品還沒什麼問題,在香港照顧著出事多年的堂哥,談瞭一個異地女朋友,是初戀,二十二歲就結婚瞭。在外從不拈花惹草,在香港追他的女生那麼多,也沒什麼桃色傳聞,現在還直接為瞭太太重回故鄉來瞭。

合夥人問,你未來有什麼打算嗎?

蔣嶠西搖頭。

“以後就在這兒發展瞭?”合夥人問。

蔣嶠西想瞭想,還是搖頭。

林櫻桃發微信給他,說不用去幼兒園接瞭,她買瞭點南京板鴨,正在走路回傢:“想吃棗面饅頭嗎,我再買些紅糖?”

蔣嶠西把車停在路邊,下瞭車,走進那傢掛著中國福利彩票招牌的電子維修店。

“哎帥哥!”店主是個光膀子的男性,一看見蔣嶠西,立馬抬手打瞭個招呼,他正給一位老大爺打雙色球號碼,伸手從身後堆滿耳機和舊機器的架子上拿下一個盒子來,“給!修好瞭,電充好瞭,裡面文件也給你拷出來瞭!配瞭個充電器,U盤你得給我單加六十塊錢……耳機?這種怎麼樣,配個耳機再加四十,給你打個折,給我四百塊錢吧!”

從門外進來幾個新彩民,說:“門外停著輛大奔誒!”

店主接過蔣嶠西的四張毛爺爺,偷偷看瞭他一眼,蔣嶠西正低頭開那個舊mp3。

瞧著是個挺精明的人,還穿西裝打領帶,像個精英,怎麼挨宰也不講價的。店主說:“看見瞭嗎大叔大爺,多買彩票,您回頭您也弄輛奔馳寶馬!”

那進門的彩民說:“這是在你這兒中獎買的啊??”

店主瞧著蔣嶠西出門瞭,他說:“你管它是不是,你當它是不就完瞭,要不給您來兩註這帥哥剛買的號碼?”

蔣嶠西坐進瞭車裡,關上車門,他顧不上發動車,隻一下下按mp3切換下一首的按鍵。

他低著頭。

怎麼全是老托福聽力。

林櫻桃高中時候總聽這個mp3,她上學聽,放學聽,晨讀自習課老聽。蔣嶠西記得他們高二暑假去北京,在火車上,蔣嶠西不太高興,因為林櫻桃就是不肯背托福單詞。當時林櫻桃耳朵裡就塞著這個耳機,兜裡揣著mp3,她靠在他懷裡,也不出聲。

手機一震,彈出林櫻桃的微信來:“你想不想吃蝦啊?今天的大蝦好新鮮啊。”

蔣嶠西開車往傢的方向走。

他耳朵裡塞著一隻耳機,裡面是男人念的托福聽力考題。蔣嶠西還記得他07年初考試,那時候托福剛改版不久,聽力文件都是舊的,老的,從前的。

鋼琴聲的前奏乍一響起,蔣嶠西沒什麼準備。

千禧年的新人女歌手唱道:“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

忽然,音樂戛然而止瞭。

伴隨著刺刺拉拉的摩擦音。

“……再唱一次,你再唱一次嘛!”

是小女孩十幾年前的哀求。

於是十幾年前的小男孩又勉強地哼唱起來。

Likeabirdonthewire,

Likeadrunkinamidnightchoir,

Ihavetriedinmywaytobefree.

前方紅燈變成瞭綠燈,映在蔣嶠西忽然濕潤瞭的眼眸中。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願你能試著釋懷;

如果我曾經欺瞞,那是我以為愛中也必有謊言。

像未能降生的嬰孩,像長著犄角的野獸;

我刺傷瞭每個對我敞開懷抱的人。

謹以此歌起誓,一切過失都將被補償。

七月中旬,林櫻桃任職的國際幼兒園要放暑假瞭。蔣嶠西站在“白馬班”門口,靜靜等待老婆下班。他隔著窗戶,凝望她的身影,她的笑容,聽她和孩子們講課,說話。

他忽然接到一通馮樂天打來的電話,他走去小花園裡。

馮樂天說:“我今天去拍瞭一組照片!特意請我們辦公室愛好攝影的同事去拍的,群山現在風景非常好,回頭就發到你郵箱裡!”

蔣嶠西輕聲笑道:“謝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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