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塵帶著時南絮走過瞭許多地方,從西北邊的蘆城,一路走到瞭南邊的潼城。
在蘆城將要離開之時,玄塵隻是極其平靜地看瞭眼肝腸寸斷哭倒在周浮月棺槨前的沈不周,嘆瞭一聲欲念嗔癡求不得。
但其實比起沈不周來說,他這被眾人高高捧起的佛子玄塵,也不過是俗人。
臨走之時,時南絮本以為玄塵會把碎心給收瞭。
佛音宮有地牢,就是用於關押鎮壓這些魔物的。
但玄塵並沒有這麼做,他隻是將被佛印封瞭通身魔息惡念的烏鴉帶到瞭蘆城外的那座小廟裡,將昏睡的鳥放置在那座木像前。
離開小廟的時候,時南絮抬眸看瞭眼周浮月的木像。
她未曾看錯,面容慈悲柔和的女子褪去木胎像,重新變成瞭當年那個血色充盈的少女,正以溫和的目光註視著城外。
如今蘆城有周浮月渡化而成的小仙守著,想來淵嵉海的魔物也會忌憚幾分,一時間倒也不必擔心瞭。
時南絮提起裙擺邁過小廟的門檻時,耳畔傳來女子輕柔的嗓音。
“時姑娘,多謝。”
有什麼好謝她的呢?
時南絮笑著搖瞭搖頭,真正看清這世道人心變幻的,是周浮月自己。
而她,從頭至尾不過是一個看故事的過客罷瞭。
潼城據玄塵所說,是他拜入佛門前,還是俗世子弟時的故鄉。
原本的潼城,是山清水秀的山城,潼城以生產文房四寶為生,而蘇傢正是經營筆墨起傢。
曾有文人傳言道,蘇傢墨,經久不壞,長存墨香,恰似文人風骨。誰能想到蘇傢筆墨養出來的小公子,不是文人,而是成為瞭後來佛音宮赫赫有名的玄塵佛子。
而如今,時南絮看著眼前的一片荒蕪枯黃和滿目瘡痍,陷入瞭沉思。
破敗不堪的草屋棚子裡不時還能聽到受瘟疫之災百姓們的哀嚎。
玄塵帶她走凡世,這一路走下來的,時南絮看到的是人情冷暖,人心千變萬化,看到的是淵嵉海封魔之印解除後,被瘟魔和各色魔物殘害的百姓慘狀。
近些時日,時南絮其實發現瞭似乎有些宗門的大能來尋過玄塵。
時南絮對周身靈息的變化十分敏銳。
而且她神識強勁,那夜入定之時誤入瞭玄塵的靈臺菩提境。
初入菩提境,時南絮就發現此處還有另外一人,她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神識隱匿瞭起來。
但那陌生而寧靜的神識有些熟悉。
時南絮藏於菩提樹上,靜靜地看著樹下。
見到穿著琉璃七寶袈裟的靜亭師太,她慈悲卻顯滄桑的眉眼間盡是倦色。
時南絮忽而想起來這些時日,大概都是靜亭師太帶著佛音宮的弟子前去淵嵉海和凡世交界處鎮守。
但從凡世被魔物肆虐的慘狀來看,恐怕那邊的戰場也不容樂觀。
靜亭師太雙手合十,朝背身而立的白衣佛者行瞭個禮,“尊者,近來那些宗門不知從何處得知瞭時師侄同淵嵉海封魔印的關系”
提到時南絮,玄塵垂眸不語,看著指尖的華蓮種。
但他終究還是轉過瞭身,道:“那些宗門之首怎得瞭?”
“莫不是要逼著明絮以元神祭劍第二次不成?”
嘹亮清正的佛印回蕩在偌大的菩提境中,震得人心神一蕩。
靜亭師太很顯然沒有料到此事會引起玄塵的嗔怒之相,尤其是在對上玄塵的雙眼時,她幾乎有一種被看透心中所想的感覺,忙別開瞭眼。
方才一瞥,她竟是不經意間在尊者眼中看到瞭修羅佛的模樣。
“尊者。”
可一想到近些時日自己不斷看到的佛音宮內弟子的淒慘之狀,靜亭師太閉瞭閉眼,深深地吸瞭口氣道:“這些宗門得知時師侄就在我們宗內,不斷施壓,逼迫我交出師侄。劍宗之首的孟章劍尊得知此事後,殺意盡顯道是要殺瞭那些心懷讓時師侄祭劍想法的人,如今他正破虛空而來,隻怕不日就要來尋尊者瞭。”
沉默許久的玄塵忽然笑瞭笑,將掌心的菩提葉幻化為蓮花,“你且告訴那些修士,此事無需他們擔心,此事自有本尊來解決。”
“是尊者。”
欲言又止的靜亭師太看瞭眼背過身去的玄塵,最終還是將口中的話咽瞭回去,悄無聲息地撤離瞭神識。
立於菩提樹下的白衣佛子仰首,眸中倒映出遠處的滔天巨浪。
遠處烏雲密佈不見天日,波濤洶湧。
而玄塵所立之處,卻是菩提心寧靜如明鏡。
玄塵佇立瞭不知多久,久到藏身於樹上的時南絮都快覺得他似是化為瞭一樽石像。
時南絮忽而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玄塵。
方才靜亭師太的話她也是聽見瞭的,其實這些人會逼她跳淵嵉海祭劍,她並不意外。
以一人之命,換天下蒼生之命,這樣看來似乎確實是劃算極瞭。
以玄塵悲天憫人的心性,怎會看不透這一層。
更何況,時南絮看著玄塵如觀音般的如玉面容,一時間有些出神。
更何況她隻是個來去匆匆的過路人,連她自己都並不在意此事,他又何必如此呢。
樹下傳來一聲如同嘆息般的佛音。
玄塵註視著遠處的山海萬千,向來悲天憫人的臉上竟罕見地露出瞭點嘲弄之色。
現下活下來的一批宗門之首,多為千年前受她恩澤才能僥幸活下來之輩。
如今千年過去瞭,這些人非但不感念她的恩德,而是在性命之憂面前露出瞭醜惡的人心,要逼著明絮再跳一回崖。
但他們又怎會知道,縱然逼她跳崖,也隻是治標不治本罷瞭,淵嵉海紊亂的魔海不平息,千年之後不過再重現一次今日慘狀。
名為裴鏡雲的心魔不除,淵嵉海就無一日安寧。
而且,他與心魔之間,早在千年前就該有個瞭斷瞭。
如若他們得知淵嵉海的封魔印同他也有幾分關系,逼迫的對象也隻會多一個。
他們所想的不是如何團結起來共同鎮壓淵嵉海魔淵,而是計較宗門得失利益。
玄塵嘆息瞭一聲。
若是絮絮知曉瞭,她所愛的蒼生萬象,將利劍指向瞭她,不知會作何感想。
思及這些時日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少女,玄塵眼前閃過的是她清麗眉眼間的淺淡笑意,和手捧蓮燈抬眸望向自己的模樣。
猶記得離開蘆城的前夜,正逢蘆城的花燈夜。
時南絮心血來潮地牽起瞭玄塵的袖擺,道要去凡世供奉佛音宮佛者的寺廟瞧瞧,不知會不會有玄塵的玉像。
果不其然,滿殿燭火盈盈中,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佛像穩坐於蓮臺之上,雖說五官可以說是和玄塵毫無關系瞭,但是那眉心一點朱砂記卻彰顯著這座佛像的身份。
這座佛像的蓮臺是在一池清水中,水中擺放著許多蓮燈,遠遠看去好看極瞭。
這些蓮花燈都是給香客們的。
那廂佛像旁的小沙彌還在講佛子玄塵的故事。
“傳聞這位玄塵尊者,還是凡世小公子的時候,有一日忽然頓悟,一步一生蓮直上青雲間,盤腿趺坐於蓮臺中。”
小沙彌說起玄塵尊者的時候,眼中倒映出殿中燭火,熠熠生輝。
時南絮不由得側首去看玄塵,卻正巧對上瞭他碧綠剔透的眼眸。
玄塵的眸中是時南絮如曇花般一閃而過的笑靨。
過瞭一會,有些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的她又仰首望著自己問道:“尊者當真是這般成佛的嗎?”
玄塵俯身從池水中取出一盞蓮燈放入瞭時南絮的懷中。
他並未直接回答時南絮的問題,抬手拂去瞭她鬢發間落上的星點香灰,而後才輕輕應瞭一聲。
玄塵眼中所見,不見菩提,唯見青蓮。
他如何步入佛門的,其實最清楚的是眼前的少女。
不過前塵往事盡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玄塵定定地凝望著河畔放下蓮燈後回首朝自己笑起來的少女,昳麗莊嚴的眉眼不由得多瞭幾分柔和之色。
至少不記得的話,就不會再心甘情願地赴死。
他要她成大道,而不是在淵嵉海中元神盡碎消失。
佛法有言,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但玄塵終究是算漏瞭一步,他未曾料及時南絮的神識能夠如此強勁。
抑或是他的菩提境,從一開始就未曾對她設防。
所以即使是玄塵的神識靈境,時南絮都能夠來去自如。
修真界數十日,凡世間便是幾年有餘。
時南絮和玄塵在他的故鄉潼城待瞭兩月有餘,時南絮看著他手上的菩提佛珠越來越少,直至隻剩下一縷銀白的絲線。
這兩個月裡,玄塵帶著時南絮走到瞭當年蘇傢所在的地方。
往事變遷,更何況千年之久。
當初的蘇傢早就在紅塵漫漫中碾作塵瞭。
這夜,玄塵凝視瞭手腕上的那縷銀線許久,覺得神識有些恍惚,他忽而喚瞭時南絮一聲,“明絮。”
恐怕是這些時日以佛氣渡化魔息的倦意。
正在掃去香案上佛像灰燼的時南絮聽聞他喚自己,起身走過去,柔聲問道:“師父怎麼瞭?”
時南絮看著平日裡慈悲莊重的佛者伸手攥住瞭自己的手腕,將銀線褪下一圈圈地纏繞在瞭她手上,“潼城臨近淵嵉海魔息重,此物”
此物可庇護你左右。
眼前忽而連時南絮的身形都有些模糊瞭。
玄塵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下意識地想要動用神識卻發現連菩提境都難以進入,抬眼對上時南絮柔和的眸光時,他愣住瞭。
隻此一對眼,玄塵就知曉瞭時南絮的抉擇。
“你憶起來瞭?”
雖不知他指的是回憶起什麼,但時南絮想大抵就是自己忘卻的長雲劍宗裡的一切。
“嗯。”
手腕上屬於玄塵的手攥得極緊。
時南絮還是頭一回看到向來莊嚴慈悲的佛者露出瞭點似哭似笑的神情。
他碧綠的眼眸已然濕瞭,此刻像是浸瞭清水的墨玉。
時南絮難以掙出自己的手腕,便索性蹲下來,抬手用指尖拭去他眼尾的一點濕意,“尊者所愛乃大愛,心系蒼生萬象,我知曉的。”
玄塵望著時南絮溫柔平和的眉眼出神。
菩提境中那棵參天的菩提樹,正簌簌地飄落下枯葉。
菩提樹葉上沾染的雨露順著玄塵纖長的眼睫滑落,模糊瞭眼前少女的面容。
意識模糊間,與記憶中含笑赴死的身影重合在瞭一起。
帶她走遍凡世這些時間裡,玄塵一直都看得到,看得到時南絮眸中對塵世萬千的愛。
耳畔是時南絮柔和的嗓音,宛如那年蘇傢池中青蓮搖晃的細微聲響。
“尊者。”
少女這般柔聲呼喚著他。
時南絮跪坐在落淚的佛前,緩緩褪下瞭手腕上的銀線,一圈圈地繞回玄塵的手中。
她的手是溫熱的,一如當年佛音宮中牽著他步入佛門的手。
“不”化神期的佛尊即使中瞭藥和神識印記,也能夠勉力掙紮出幾分清明,可卻隻能勉強說出這一個字,哀求著時南絮留下。
手腕上攥著的大掌,溫度涼得驚人。
全然無平日裡佛者寬厚大掌中溫熱的觸感。
時南絮未曾說話,卻用另一隻手按住瞭玄塵的五指,一點一點地掰開脫離。
待到完全掙脫開後,時南絮從袖中取出一枚青葉,拈葉成花,是玄塵教給她的靜心術法。
是一朵靛青色的蓮花。
時南絮將這朵青蓮放在瞭玄塵的手心裡。
“尊者做的足夠瞭。”
而後,少女纖長柔軟的手覆在瞭玄塵的眼前,利劍般的神識碾過。
玄塵徹底陷入瞭沉睡。
靈臺菩提境中由他親手滋養的神識,由他親手渡去的佛氣和靈力,如今以封印他六感的形式盡數返還給自己,為的是不讓自己攔住她。
“這是應該還給尊者的,有些事情錯瞭,就需要將這些錯改正,而不是將錯就錯下去。”
在玄塵遁入無盡的黑暗中前,他隻聽到瞭時南絮這麼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語。
而後,時南絮緩緩起身,看瞭眼蓮臺之上雙眼闔上的佛。
夜間的露珠落在瞭他的眉骨上,再順著長睫滾落,宛如慈悲為懷的佛落瞭淚。
一如那日滿殿神佛燭火前,白衣的佛子手持楊柳枝,將飽含著祝福之意的甘露點在自己的額前。
已近淵嵉海與潼城交界之地的晏秋劍眉緊蹙,玉寒劍瞬間出鞘。
手持長劍的晏秋劍鋒一轉,就要襲向身後飛身過來之人的命門。
見狀,時南絮下意識地喊瞭一聲。
“師尊!”
銳利的劍尖停駐在瞭自己的眼前。
晏秋收回瞭玉寒劍,還未反應過來就發覺一陣清苦的藥香撲鼻,懷中多瞭個溫香軟玉。
“師父”
時南絮雙手摟住瞭晏秋勁瘦有力的腰身。
晏秋還從未這般被她親近過,九天之上謫仙般的人在被自己的徒兒抱住時,向來冷清淡漠的臉上竟出現瞭點無措茫然之色。
但最終,思緒漸漸回籠的晏秋收起瞭手中的玉寒劍,冷白修長的手緩緩落到瞭少女纖瘦的肩上。
“師尊在。”
“師父,徒兒有些話想同師尊說。”
此言一出,晏秋默然。
他垂眼看著時南絮,“什麼話?”
卻見少女眉眼彎彎地笑瞭起來,“徒兒隻想常伴師尊左右。”
在碧海峰殿後藥泉中的事,她都知曉瞭。
晏秋這些時日都震蕩不安的心神忽而就平靜瞭下來,緩緩伸出手將時南絮緊緊地擁入懷中,埋首於她頸側,汲取著她發梢間的藥香。
靠在晏秋肩頭的時南絮垂眸看著自己指尖黑色的魔氣,安靜地凝視著這屬於魘魔的魔息絲絲縷縷地沒入晏秋的識海。
時南絮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晏秋擁著自己的力道愈發緊瞭,輕輕地叫瞭他一聲,“師尊,徒兒聽說瞭一件事,說我是淵嵉海孤雪劍裡的殘魂。”
魔氣步入識海的動作很輕,但晏秋是常年在淵嵉海作戰的鎮宗長老,對這魔息何等熟悉。
可晏秋的識海死寂一片,連半分掙紮也未曾有。
時南絮看著他平靜的識海,心底長嘆瞭一聲。
簡直就像是連自己拉著他入魔,他亦是心甘情願一般。
握成拳的指節已經隱隱泛白瞭,晏秋抱緊瞭懷中的人,未曾松開片刻,可在時南絮看不到的角度裡,他向來冷漠的金眸蒙上瞭氤氳的水汽。
“莫要聽聞旁人胡言亂語,絮絮隻是為師座下的弟子。”
淵嵉海與凡世交界之地常年下著大雨。
不知是在哀嘆修者的隕滅,還是哀嘆塵民的苦痛。
雨細細密密地下瞭起來。
冰涼的雨珠打濕瞭雨幕中相擁兩人的鬢發和衣裳,時南絮沒有動用護體靈力,晏秋也未曾動用。
於是淅淅瀝瀝的雨在二人身上籠成雨霧。
雨順著晏秋的眉眼往下流淌,淌過凌厲的下頜,消失在衣襟處。
原劇情晏秋要入魔,要被玄塵超度。
可,在長雲劍宗雲巔歲月長,素衣如雪的晏秋是如何耐心地教導她一招一式還歷歷在目。
時南絮捫心自問,她如何能親手引自己的師尊墮入心魔境。
她終究還是心軟瞭。
“師尊啊,徒兒贈師尊一場夢罷。”
藥泉霧氣蒸騰間,道侶合籍,正紅的宗門衣裙散落如紅花,池邊的白玉壁染上蜿蜒渾濁的雪跡。
象征大道長生的紅燭落下瞭朱紅的燭淚。
春暖方消退,雨露情念交織之際,隻聽得見彼此潮濕氤氳而靡艷的慨嘆,和隱隱可見的龍吟長嘯。
碧綠的鱗片一遍遍地纏繞而過時南絮白皙的腳腕和手腕,讓泫然若泣的少女銜含著它碧綠的鱗片。
魘魔夢境中,晏秋凝視著時南絮清凌凌的眼眸,燦金色的眼眸倒映出她尚還未消退紅暈的面容,還有濕紅的眼尾。
時南絮抬手捧住瞭晏秋清俊的臉,笑道:“夫君為何這般看我?”
她的聲音像是含瞭蜜的清水,似珠玉般讓人心生憐愛,恨不得用龐大的龍身將她整個人藏起來。
晏秋垂首,青絲濡濕散落在肩頭,他唇角帶瞭點笑意,劍眉星目笑起來的模樣和平時冷著臉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牽起時南絮的手,用她微涼的指尖碰上瞭自己的丹田處,原本清冽的嗓音有些低啞,“絮絮聽得見嗎?”
時南絮愣住瞭。
指尖是磅礴強勁的生機,她的神識看到瞭,是一枚天青色的蛋,靜靜地浮於晏秋的靈海中。
與她當初在晏秋識海中,他阿爹帶自己看到的蛋一模一樣。
不,還是有些許不同。
晏秋誕生的蛋是淺碧色,而眼下這枚是天青色。
時南絮的唇抿緊瞭,她指尖有些顫抖地收回手。
這證明即使在魘魔夢境中,晏秋也是知曉自己所為的,但卻心甘情願地墜入而後直至失去意識。
她仰首抬眸去看晏秋,看到的是一雙含著淚卻無比柔和地看著自己的金色眼眸。
沉默瞭許久,時南絮輕聲問道:“多久瞭?”
晏秋伸出手溫柔地拂去瞭時南絮臉側的碎發,清冽的嗓音說道:“按照龍族傳承所言,尚還需一年之久。”
時南絮避開瞭他溫柔到近乎要將自己溺斃的眼神,忽覺有些沒來由的難受。
她看得分明,看到瞭他眼中的淚光。
晏秋所說的,是還需要一年,而不是有瞭多久。
他終究還是想要自己留下的。
晏秋自然是看到瞭時南絮避開自己眼神的動作,他未曾再多說什麼,隻是俯身極其輕地吻瞭吻時南絮的額頭。
“絮絮想要做什麼,便盡管去做罷。”
她若心懷蒼生,他便替她守著這方天地也無妨。
脫離魘魔夢境前,時南絮在晏秋耳畔輕聲留下瞭一句話。
“師尊,徒兒的身世之謎,隻有佛子玄塵知曉。”
躲開瞭玄塵,避開瞭晏秋,時南絮終究是如願地抵達瞭淵嵉海崖巔。
終於不用再拼命練劍,不用再糾結劇情任務瞭。
終於可以下班歇會瞭。
時南絮垂眸望向看不清的黑暗深淵,臉上竟是釋然的輕松之色。
巍峨直聳雲間的山峰之上,寒風呼嘯而過,帶過片片皎潔無瑕的雪花,晶瑩剔透不帶一絲臟污。但令人感到諷刺的是,這漫山遍野的雪掩蓋著魔淵崖底所有曾經有過的廝殺和血腥。
純白的雪蓋過瞭各大宗門的勾心鬥角和利益相爭。
而如今,封印搖搖欲墜,那看似純白的雪下盡是充斥著對生靈血肉渴望的魔物。
風托起破碎的衣擺,幾片霜花落在她鴉羽般濃密的眼睫之上,如玉的人卻無端端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瞭。
身後的聲音很亂,有那些主張她快些以身祭劍好平定鎮壓淵嵉海修士的叫嚷聲,也有來自長雲劍宗和佛音宮弟子憤怒的吼聲。
孤雪劍的結界,讓眾人根本無法靠近她半分。
身形單薄的時南絮轉過身,無悲無喜地看向宗門眼眶通紅的弟子們,最終目光停駐在瞭那一直以來都是疏冷淡漠的師尊晏秋身上。
晏秋那雙浩若蒼穹的眼,有些紅瞭,完全沒瞭往日冷靜克制的模樣。
少女辰忽而一笑,秋霜般的眸子仿佛盛瞭碎星,清脆的嗓音此刻有些沙啞,“師尊,徒兒此生,仰不愧於天,俯不疚於地,唯獨辜負瞭師尊這殷殷期望和教導。”
在對上時南絮的目光時,晏秋心頭忽而產生一個念頭,她從一開始就知曉自己的命數。
“師尊切莫著瞭相才是,成仙之道,便由師尊代徒兒走下去吧。”
幽幽一聲嘆息,那道天青色單薄的身影宛如一隻斷瞭線的風箏,朝著那無盡的深淵一躍而下,迅速下墜。
漫天刺眼的銀光幾乎將人刺得眼都睜不開。
無人見到劍影交錯間,匆匆而至,突破劍陣無果遍體鱗傷的雪隱犬諦渟近乎泣血的哀切長嘯。
銀光之中,時南絮伸手透過劍陣摸瞭摸諦渟染瞭血的雪色絨毛,“我聽聞那些年,都是你鎮守於淵嵉海。”
“想來應是萬般孤寂辛苦的。”
時南絮說話時的聲音柔和極瞭,簡直就像是當初諦渟與她初見時,她笑著對他說。
“你便名為諦渟,日後代我聆聽淵嵉海之音可好?”
雪白的巨犬搖著頭,猩紅的眼不斷落下淚來。
隻要是她所願,有何孤寂辛苦可言。
“真是個傻狗。”時南絮不由得笑著輕聲罵瞭它一句,卻忍不住用最後的靈力和神識去治諦渟身上的傷。
孤雪劍的結界劍光越發盛瞭。
時南絮抬手,將掙紮著要靠近自己的諦渟輕輕推離瞭結界。
它是妖,再留在這,隻會被孤雪劍的劍陣誅殺。
“此後你便不必守在此處瞭,雲海廣袤,便由諦渟你替我看看。”
晏秋看到瞭,自己一直護在心間的首席大弟子,在那銀光中化作瞭一柄劍消散在深淵之中。
喉頭腥甜,一口灼熱滾燙的鮮血猛然噴瞭出來,濺在雪色上,紅白相映,帶著殘酷的美感。
他磕磕絆絆教導瞭數十年的時南絮,雖因懼怕與人修相處,因此起初並未親手教導。眼看著小小一團在宗主的拉扯下長大成人,成瞭個娉婷清冷的美人,看她遇著自己所尋的劍心,性子冷是冷瞭些,終歸是一顆剔透玲瓏心念著大道。
晏秋本想著,就算把他畢生積攢所有靈修至寶送上她的成仙之途也無妨,她卻說此乃身外之物,不可貪戀。
身為龍族入道成為劍修的他不懂如何對待自己珍視之人,隻能把所有想到的都給她。
絮絮穿青衣最是好看,他教瞭絮絮整整二十五年,他隻教瞭二十五年。
封魔劍靈重歸孤雪劍,修真界再度恢復瞭清明。
河清海晏,物阜人熙。
凡世塵民感念孤雪劍殘魂的恩德,為其建廟立祠。
佛音宮多年後發生巨變,佛子玄塵坐化圓寂,留下瞭兩枚舍利子。
長雲劍宗的宗主宋致然數年後仙逝,由其弟子李觀月繼任宗主之位,座下小弟子王頌珂接下鎮宗長老之務。
無人知曉上一任鎮宗長老孟章劍尊去瞭何處。
淵嵉海旁的清水寒潭中多瞭一條淺碧色的巨龍,它鮮少出來走動,隻是守著一枚天青色的蛋,盤踞在潭水下的溶洞中。
而淵嵉海崖底,一柄仍然如一泓銀白秋水般的長劍旁,蹲守著一隻毛發如雪的犬妖。
它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的過往。
隻記得這把劍應是十分重要之物。
所以它便來此處守著瞭。
一日,清透的陽光透過紫竹葉灑下斑駁的碎影,灑到瞭白鹿書院池中。
身著長衫負責查看靈池情況的儒修弟子忽而驚呼一聲,喚來師姐師弟一同查看。
原是池中竟然生瞭一株蓮花。
卻是蓮生並蒂,青赤九瓣,紅蓮隱有墨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