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茫苑中,“光禿禿”的伴生樹枝尖似乎淬著毒,無數烏鵲翩然落至樹梢上,鳥類無實質的眼眸直勾勾盯著下方的人。
長空頷首道:“戚少爺,請。”
戚簡意抬步踏入。
前世能令夙寒聲癡迷的人的確有一副好皮囊,戚簡意身著寒山宗的弟子服,纏枝紋青衫似乎帶著寒霜,眉眼冷峻,年紀輕輕便已結丹,一身冷然威壓撲面而來。
因昨日被徐南銜傷著,兩個寒山宗弟子步步緊跟,眸中警惕又帶著怨恨。
戚簡意餘光掃過院中光禿禿的參天巨樹,眉頭輕輕一蹙。
伴生靈物似主人形。
夙寒聲因跗骨毒被嚴密護在寒茫苑甚少出門,不諳世事又任性恣情,宛如鬱鬱蒼蒼的嫩綠青葉,生機勃勃。
可如今這棵伴生樹卻陰鬱邪氣,一眼望去鬼氣森森的。
戚簡意還未多想,已走入廊下。
清越的聲音從屋舍內傳來。
“戚師兄終於來啦。”
戚簡意邁進門檻,抬頭望去,倏地一愣。
窗明幾凈,夙寒聲盤膝坐在烏鵲銜枝雕花的連塌上,手肘倚著小案正在漫不經心地下棋。
往常見戚簡意時,小少君總愛將自己捯飭得漂漂亮亮,過長的墨發用玉冠挽起,衣冠齊楚,矜貴又溫順。
今日他卻衣衫松松垮垮,甚至都未束發——許是有異族血統,長至及踝的墨發發梢微卷,落花流水似的披散而下。
一旁小案上,學府的榜貼卷軸隨意攤開。
戚簡意怔瞭下,腕間一股熾熱傳至全身,冷若冰霜的心尖罕見生出些許悸動的暖意。
不過一瞬,便被他熟練又厭惡地強行壓下去。
“見過少君。”
夙寒聲落下一子,言笑晏晏地道:“戚師兄坐。”
戚簡意天生寒靈根,性格漠然不善言辭,許是身上還帶著昨日徐南銜暴怒時打出來的傷,素白的臉帶著病容,平白添瞭幾分清潤。
他斂袍坐下:“多謝少君。”
夙寒聲腕間的鴻案紋隨著戚簡意的靠近,源源不斷傳來清冽寒意。
夙玄臨當年之所以定下這門婚事——甚至不介意對方是個男人,八成是想借戚簡意的寒靈根,來壓制夙寒聲體內灼灼燃燒的鳳凰骨。
“戚師兄太客氣瞭。”夙寒聲狀似關切地問他,“傷勢可好些瞭?”
戚簡意:“已無大礙。”
長空已沏好熱茶,夙寒聲將茶遞過去,無意間碰瞭下戚簡意冰涼的指尖。
沒等他有什麼反應,戚簡意卻是不著痕跡地一僵,面無表情將茶接過。
夙寒聲一挑眉。
有點意思。
前世夙寒聲隻道此人發乎情止乎禮,還未合籍時碰都不碰他一下,看如今這個反應,敢情是因為厭惡斷袖。
嘖,為瞭天道聖物,戚簡意倒是能忍能狠。
夙寒聲端著茶杯抿瞭一口。
“戚師兄今日來找我有什麼要事嗎?”
戚簡意語調沒什麼起伏:“今日十大學府前會截止榜貼印靈,少君莫要誤瞭時辰。”
夙寒聲因鳳凰骨無法修煉,如今堪堪隻到煉氣期,可就“仙君之子”的身份,就讓觀濤榜上前十的學府爭先恐後發來榜貼。
小案上的金紋卷軸上用燙金墨寫著十座學府的名,夙寒聲指腹一撫排在第三的「寒山學宮」。
幾行龍飛鳳舞的字緩緩浮現在空白處。
「遏欲放心,向善昭惡。
修德也。
天道昭昭。」
“向善昭惡?”夙寒聲好奇道,“這是寒山學宮的訓誡?”
戚簡意點頭:“是。”
夙寒聲“哦”瞭聲,早已習慣戚簡意的寡言少語,從袖中拿出本命玉牌,積攢一綹靈力灌入其中。
玉印頂端雕刻的烏鵲瞬間如活過來般,脆聲蹄叫,展翅欲飛。
戚簡意冰冷的眸瞳註視著那隻烏鵲。
一旦用本命玉牌在榜貼上印瞭靈,學府便再不可更改。
長空臉都白瞭,趕忙跑出去喚來一隻烏鵲就要給徐南銜傳音。
……可已晚瞭。
夙寒聲漫不經意地持著本命玉牌,將尾端的烏鵲銜枝紋往空白卷軸上微微一按,“嗞”的一聲清脆聲響。
印瞭靈。
戚簡意始終沒什麼神情的眸瞳罕見地露出些許情緒,似乎是心安瞭。
身後的寒山宗弟子心中冷笑,鄙夷不已。
什麼仙君之子,就是個隻知春情的無腦窩囊廢。
傳聞中這位少君金尊玉貴,眼高於頂誰也瞧不上,可一見戚簡意就什麼傲都散瞭。
昨日夙寒聲舍棄聞道學宮的榜貼,答應去寒山學宮的事早已經傳遍,哪怕此事對寒山宗有益處,也沒忍住暗中譏諷。
從未見過這麼上趕著倒貼的,竟毫不在意自己的道途。
戚簡意腰腹傷勢隱隱作痛,卻深知這傷來得值,若非這招苦肉計引得夙寒聲和徐南銜離心,恐怕這位小少君不會這麼快下定決心。
戚簡意徹底松懈心神。
可這口氣還未松下來,卻見金紋卷軸上緩緩浮現幾行字。
「修德悟道,溫良儉讓。
聞道也。
天道昭昭。」
下方便是夙寒聲的生辰八字、身世修為,附帶一行小字。
「八月十九,於烏鵲陵聞道學宮,切勿遲延」
戚簡意神情一僵。
溫良儉讓,是聞道學宮的誡訓。
觀濤榜榜首的學宮誡訓不能輕易窺探,除非印靈選宮。
夙寒聲選的……
不是寒山學宮?
戚簡意幾乎被冰凍的冷漠面容幾乎碎瞭。
“少君……要去聞道學宮?”
夙寒聲正在意興盎然地看其他八個學府的誡訓,發現聞道學宮在一眾學府“不周解澤”“遇冬涉川”的訓誡中卓犖不群。
想必聞道學宮的學生也皆是溫良儉讓的君子吧。
“是啊。”夙寒聲看完將卷軸卷起,手指拎著沉甸甸的本命玉印晃來晃去,懶洋洋道,“昨日戚師兄不是讓我好好想嘛,我已想好啦,我三師兄和四師兄都在聞道學宮,且離應煦宗又近,若闖瞭禍往他們身上一推就行。”
戚簡意:“……”
寒山宗弟子:“……”
戚簡意垂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捏。
讓他好好選,此話隻是敷衍的過場話罷瞭,昨日夙寒聲明明鐵瞭心要去寒山學宮,為此還同師兄吵得不可開交。
隻差一點點,就在寒山學宮上印瞭靈。
不到短短一日,到底出瞭什麼變故?
夙寒聲“啊”瞭聲,像是才想起來昨日答應去寒山學宮,伸手抓住戚簡意搭在小案上的小臂,沒心沒肺道:“師兄不會生氣吧?”
戚簡意半個身子一僵。
——不知是不是被夙寒聲的出爾反爾動瞭怒,夙寒聲竟然從此人死水似的眼睛瞧見那一閃而逝的“斷袖當死”的厭惡。
“不會。”戚簡意下意識躲開夙寒聲的爪子,冷淡道,“少君之尊,的確該去第一學府。”
夙寒聲見他連裝都不裝瞭,笑意更濃:“那我就放心瞭——反正寒山學宮離聞道學宮也近,九月還有聞道祭,到時我尋戚師兄玩啊。”
戚簡意從牙縫裡飄出來一個字:“好。”
能將宛如冰塊的人逼得差點破功,可以看出戚簡意和他背後的寒山宗有多迫切夙寒聲入寒山學宮。
如今脫離瞭他們掌控,寒山學宮的掌院怕是要嘔血。
三界都還以為天道第四樣聖物在夙玄臨所留的須彌芥中,夙寒聲指望著寒山宗替他當活靶子,很懂得適可而止。
“今天日頭太曬,我得回去睡瞭,就不送戚師兄瞭。”
戚簡意眼神冷漠,強壓住心中的思緒,起身行禮:“告辭。”
夙寒聲懶懶註視著戚簡意離去,鴻案紋生起的眷戀和依賴如暖流縈繞五臟六腑。
懷著這樣的“愛意”,夙寒聲將桌案上琉璃燈隨手拂去,散落一地的琉璃碎片映出無數張殘破的倒影。
棋盤上死局已破,夙寒聲將棋子撿進棋奩中,懶洋洋地心想。
九月的聞道祭慘案,混亂中多死一個人,應該沒人追究吧。
剛將棋子收好,傳完音的長空火急火燎沖回來,見小案卷軸上已印瞭靈,當即如喪考妣:“少君糊塗啊,道途之事重大,怎能隨意印靈?啊啊啊四師叔會殺瞭我的!”
夙寒聲像是沒事人一樣,走到廊下,將方才碰到戚簡意的手伸到日光下。
“嗞——”
光落在修長慘白的五指上,頃刻像是被毒淬瞭般,冒著煙霧“燒”出猙獰的血痕。
長空趕忙沖上前扯著夙寒聲的手拽回來,蛇似的“嘶嘶”個不停,心疼道:“四師叔還未到,少君不必這麼早使苦肉計啊!”
夙寒聲:“……”
夙寒聲隻是嫌臟,靈力將腐蝕的傷口愈合如初,指尖那股令他深惡痛絕的觸感才終於消散。
長空皺著眉數落,一抬頭看到夙寒聲的臉,微微一怔。
總覺得少君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樣瞭。
雖然仍舊驕矜張狂,但卻無端多出瞭些許……
摸不透的邪性?
恰在此時,寒茫苑的門扉被人一腳踹開。
整扇門直直沖來,被伴生樹伸長樹枝趕忙接住,省得砸瞭人。
徐南銜大概是收到長空的傳音禦風回來,眸光兇惡,渾身幾乎帶著陰鬱的黑霧,殺氣騰騰地一步步而來。
“夙、寒、聲——”
夙寒聲:“……”
方才還“邪性”的夙少君立馬像是老鼠見瞭貓,想起徐南銜說的“揍八頓”,恨不得長出八條腿沖回屋內,劈手將印瞭靈的卷軸攤開拿起高高舉起,急著自證清白。
“師兄我乖!我已印瞭聞……唔噗!”
徐南銜速度極快,凌空而來,轟然按著夙寒聲的腦袋將他強行壓在連榻上,扯著他一隻手臂別到後腰,冷冷道:“夙蕭蕭,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吧?”
“……聞道學宮!”夙寒聲掙紮兩下,“我聽師兄的話,印瞭聞道學宮!”
徐南銜:“繼續放屁!”
就知道這兔崽子裝乖,明明答應瞭不背著他選學府,戚簡意一來扭頭就印瞭靈。
伴生樹訥訥攀在博古架上,不知該不該上去解救主人。
夙寒聲一頭微卷的墨發凌亂鋪滿連榻,拼命伸手去夠旁邊散落的卷軸,枯枝見狀趕忙勾起卷軸往徐南銜眼前懟。
徐南銜一巴掌拂開,冷冷道:“還過什麼生辰,讓大師兄過來直接抽死你得瞭。”
夙寒聲被連榻卡著腰,凌亂的長發壓在身下勒得頭發疼,他能屈能伸地求饒:“師兄息怒!溫良儉讓的誡訓師兄不記得瞭嗎?!”
徐南銜:“我學宮學子從不認識這四個字!”
夙寒聲:“???”
那不是你們學宮的誡訓嗎?!
氣上瞭頭的徐南銜終於覺得不太對。
那不是我們學宮的誡訓嗎?
這兔崽子怎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