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通明燭火,遽爾熄滅。皎月傾瀉而下,從窗欞落入披灑崇玨素白袈裟上,將端坐的身影斜斜打入如墨的陰影中。
黑影陡然蕩起一點漣漪,宛如被人撥動的墨池般蕩起一圈圈的水波。波紋蕩漾開來,黑影逐漸扭曲著幻化為高大的人形。
崇玨背對月光,面容漠然看向前方。
和他有著相同面容的男人一身蓮花紋黑衣,長發隨意用一根鳳凰暗紋的發帶松松垮垮綁起,整個人散發出同世尊全然不同的氣質。
詭譎又邪嵬。
惡念大馬金刀地盤膝而坐,手肘撐在膝上,骨節分明的五指懶洋洋拖著側臉,笑得滿是惡意。
“堂堂須彌山世尊,竟然肖想自己的師侄,嘖嘖,若是玄臨知曉,恐怕會懊悔為何當初沒將你也一起打入無間獄。"
崇玨和他冷然對視:“那記憶是什麼?”
惡念還在懶懶地笑,手指在側臉隨意敲瞭兩下,漫不經心道:“還能是什麼,自然是你自己的欲"
話音未落,崇玨墨青眼瞳一動,惡念剛剛化為實軀的身體陡然化為黑墨噼裡啪啦砸回陰影中。
惡念大半天才重新凝出身軀,近乎厭惡地看瞭崇玨一眼,冷冷道:“你都說瞭是記憶,當然是發生過的——你前段時日不是閉關三日嗎,我便是那時奪瞭身軀,同蕭蕭……"
崇玨突然冷冷道:"住口!"
惡念一挑眉。
他自來瞧不上善念“以德報怨”的慈悲,隻覺愚蠢,自從被夙玄臨強行分開這十幾年,此人一向都是清冷漠然,就算溫和也隻對著夙寒聲,好像還從未見他動過如此大的怒意。
惡念不怵反而更加火上澆油,欺身向前直勾勾盯著崇玨滿是怒意的墨青眼瞳。兩人相隔著一道皎潔月光,一黑一白,如相隔天塹。
"動什麼怒?"惡念雪瞳詭異,似笑非笑道,“說的好像你有多清白似的。”高高在上的世尊,不也一樣的心生齷齪欲.念。
崇玨冷冷看他,眼神中幾乎罕見地帶著戾氣:“收好你的惡心念頭,你若再敢動他,我可不會像玄臨那般手下留情。"
惡念聞言哈哈大笑:“惡心?人天生便有欲.望,我坦坦蕩蕩,從來隨性隨心,不像有些人自己都言
行不一,還敢高高在上指責我?"
崇玨握著佛珠的手倏地一動。一道浩瀚靈力憑空而起,直直朝著惡念壓制而去。
惡念縱聲而笑,寬袖一震,漆黑如墨的衣袍在風中翻飛,一把帶著未幹血痕的降魔杵悍然出現,他沉沉一握,上方血痕和鐵銹震得簌簌往下落。
兩道一青一黑的靈力在佛堂對上,蕩起的靈力讓虛空都微微扭曲。
惡念皮笑肉不笑地道:“隻是一小段記憶便讓你失態成這樣?呵,若是九九骨鏈解開,那些有關的所有記憶徹底入你識海,你莫不是要瘋?"
崇玨冷冷一揮:"滾!"那些難道還不夠嗎,竟還有其他記憶?!
惡念大笑。誰能想到平時古井無波的世尊,竟然被氣到口出惡言。
見崇玨大概真的要動殺心瞭,惡念見好就收,飛快往後推至影子中,挑著眉笑著道。
“看在你我一體的份上,給你個忠告——十二年之內,通天塔將會再次塌陷,屆時必定有人再次承天聽,脅迫四聖物獻祭。"
崇玨握著佛珠的手一頓。
十二年之內?
“十二年前,我不願赴死。”惡念眼神陡然變得陰冷,“十二年後,更別妄想讓我以身成就那虛偽的天道。你慈悲心腸心甘情願獻祭,別拽上我。"
說罷,他整個身形徹底消失陰影中。
整個佛堂重歸平靜,崇玨孤身坐在一片狼藉中,佛珠垂在腕間,冰得他瞳孔微動。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叔父?"
崇玨一怔,微微抬頭看去。
夜半三更,夙寒聲睡眼惺忪,舉著一盞燈衣衫凌亂地走過來,他還沒睡醒,聲音帶著鼻音,迷迷瞪瞪道:"發生何事瞭?"
本來已強行壓下去的心緒陡然翻湧,崇玨隻是匆匆看瞭夙寒聲一眼,眼睛卻像是被燙到似的,近乎狼狽地移開。
被惡念強行灌入的那段記憶崇玨碰都不敢再碰,他面無表情隨手一揮,將滿地狼藉的佛堂恢復原狀,聲音冷漠。
"沒什麼,回去睡吧。"
夙寒聲搖瞭搖頭,隨手將燈放在小案上,賴嘰嘰地蜷縮在崇
玨身邊,拽著他的袖子昏昏欲睡。他睡得根本沒怎麼清醒,也沒尋常那些被人一眼就識破的心眼子,潛意識依賴崇玨,懨懨地道:“方才做噩夢被嚇醒瞭。”
夙寒聲的腦袋隻是碰到崇玨盤膝而坐的膝邊,崇玨卻感覺一股滾燙的熱意順著虛虛相貼的地方傳遞上來,幾乎讓他下意識逃開。
須彌山世尊強行穩住神情,閉上眼撥動佛珠,眼不見心為凈。
夙寒聲穿著單薄衣衫,蜷縮在地上微微發著抖,他大概真的被噩夢嚇著瞭,小臉煞白如紙,等瞭又等也沒等到崇玨說話,隻好懨懨地自問自答。
#34;蕭蕭做什麼噩夢瞭?
我夢到叔父對我不管不顧,我被人抓去挖鳳凰骨瞭,滿身是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崇玨還是沒說話。
夙寒聲隻好繼續自己和自己對話。
叔父不會對蕭蕭不管不顧,更不會任由旁人傷害你。謝謝叔父。
崇玨:.
崇玨撥動著佛珠,聽著夙寒聲困得眼皮都在打架,卻還在那哼唧唧地自己和自己對答如流,半晌才低聲道:睡吧。
夙寒聲搖頭:“我不困。”
崇玨依然閉著眸,腦海中全是自己都理不清楚的紛亂思緒。
夙寒聲貼著他的腿在那哼唧,崇玨就算默念再多佛經也是沒有半分用處,他嘗試許久,最終徹底放棄,無聲嘆瞭口氣,羽睫輕動睜開瞭眼。
我不會對你不管不顧……
此話剛一說出來,崇玨視線一掃,就見剛才還在說“我不困”的夙寒聲已經拽著他的衣袖呼呼大睡。
崇環:
佛堂雖然鋪著席但終歸是地上,冰冷而堅硬,崇玨將夙寒聲打橫抱起送回後院齋舍的榻上。
夙寒聲好像還在做噩夢,眉頭始終緊緊皺著,剛一被放到榻上他整個人猛地一哆嗦,下意識伸手勾住面前人的脖子。
崇玨渾身一僵。
夙寒聲長發胡亂鋪在枕上,面容蒼白而孱弱,許是常年受鳳凰骨灼燒,隻有雙唇是紅的。他的手胡亂攀著崇玨的肩膀,似乎不想讓
他走,眉頭緊緊皺起,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喃喃道:崇玨……
崇玨墨青的眼陡然閃現一道雪白。
眼前這幕好似和方才惡念那一閃而逝的記憶悄然重疊融合,夙寒聲仰著頭迭聲喘息,求救般抓著他肩膀的手也化為握雨攜雲時難耐的欲.念。
崇玨整個人僵硬著無法動彈,隻能怔然註視著身下人。
夙寒聲薄衣凌亂,好似一揉便破,他睜開漂亮的琥珀眼眸,卻已沒有尋常那股狡黠又清澈的朝氣蓬勃,反而像是蒙上一層渙散的霧氣。
他攀著崇玨的肩膀微微起身,長發和衣袍往下垂去,露出聯麗的五官和修長的脖頸。
夙寒聲輕輕在崇玨唇角親瞭下,眉眼帶著令崇玨陌生的蠱惑,他低笑著呢喃喚他。“叔父。”
轟——
一道梵音夾雜著雷鳴聲驟然響徹耳畔,崇玨好似從煉獄中脫身而出般,猛地往後一撤,驚魂未定地看向前方。
渙散視線聚焦後,夙寒聲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賴嘰嘰地翻瞭個身,許是壓到瞭頭發,疼得他睡夢中也“嘶”瞭聲。
崇玨怔然看著。
方才那一切.…
隻是幻覺。
大大大
夙寒聲做瞭一晚上噩夢。
夢中絕望又痛苦,讓他半夜哭醒好幾回,直到迷迷瞪瞪被晨鐘喚醒後,他枯坐在床上想瞭半晌,才隱約記起來..
昨晚那令他痛苦絕望的噩夢純屬是因為買兩杯糖水,攤主卻隻給他一個小木勺。夙寒聲臉都綠瞭,什麼鬼夢。
夙寒聲穿衣洗漱瞭一番,本來想去尋崇玨的,但仔細一想昨晚崇玨對自己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樣,今日一早肯定又要不理他。
等下課後晚上過來,八成還得吃個閉門羹。
不去招人煩也罷。
等他下課後就去找二師姐取取經,如何撩撥得男人心動離不開他。
話雖如此,從佛堂前門路過時,夙寒聲還是沒忍住偷偷摸摸往屏風裡瞥瞭一眼。崇玨並未離開,反而一大清早在那泡茶喝。
夙寒聲又撇嘴。
一大清早就泡茶喝,怪不得晚上睡不著在佛堂拆傢玩。
夙寒聲
腹誹完,正要顛顛離開,就聽屏風後崇玨突然道:“蕭蕭,來吃早點。”夙寒聲一愣,情不自禁頂著浮雲遮去外面看瞭看天。日出東方啊,沒問題。
崇玨:做什麼呢?夙寒聲“哦”瞭聲,折返回去,乖乖走過去坐下。
崇玨將夙寒聲愛吃的糕點推過去,垂著眸動作嫻熟雍容地煮茶,好似昨日夙寒聲妄圖勾他之事權當沒發生過。
夙寒聲一時摸不準崇玨的情緒,隻好乖乖吃早點。總覺得今日的崇玨怪怪的。
崇玨為夙寒聲倒瞭杯熱茶,淡淡道:今日我已替你向鄒持請瞭假,你想去哪兒,我陪你一起。
夙寒聲像是倉鼠似的正在啃糕點,聞言一愣,疑惑看他。
啊?
“明日我便回須彌山閉關,十年左右才會出關。”崇玨始終垂著眸沒有去看夙寒聲的眼睛,語調也和尋常沒什麼異樣,今日陪你最後一日,想去哪裡都行。
夙寒聲徹底呆住瞭。不是說隻是兩三年嗎,怎麼一覺醒來突然變十年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