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郎

作者:米蘭Lady. 字數:5726

隨著高姑娘婚期臨近,公主的親事也成瞭宮中人的一大話題。她今年十歲,到瞭可以議婚之時。這幾日,到苗昭容閣中來的娘子們在聊瞭幾句高姑娘妝奩儀仗之後,幾乎都會提及公主,問苗昭容:“官傢將擇哪傢公子為駙馬?”

苗昭容隻是搖頭:“我也想知道,可誰能猜到官傢怎樣想?反正總不能指望他挑個狀元郎。”

國朝風尚與隋唐不同,婚姻不問閥閱,士庶通婚漸成風俗。因本朝尤重士人,滿朝朱紫,皆是書生。許多卿相權臣本出身寒微,但可以借科舉躋身清貴宰輔之列,所以上至世傢望族,下至士紳富豪,無不愛以進士為婿。乃至每屆放榜之時,傢有適齡女之人常守在榜下等待,滿城爭搶綠衣郎。

本朝宰執若有女也多在青年進士中擇婿,甚至嫁女予狀元,例如前參知政事薛奎就先後把兩個女兒嫁給瞭狀元及第的王拱辰,而他另一位女婿則是與王拱辰同年登科的歐陽修。

但皇帝反倒不能擇狀元進士為婿。因前代外戚多預政事,常致敗亂,故國朝祖宗傢法待外戚尤嚴,不授實權於外戚,僅養以豐祿高爵,而不使其有弄權擅事的機會。若與皇傢宗室聯姻之前,此外戚傢中已有人為官掌實權,通常也須先行免職,再授虛銜。狀元進士是日後宰輔人選,自然不能與皇室聯姻。今上面對滿朝青年才俊,亦曾笑對後妃說:“都說皇帝女不愁嫁,我看卻未必。若我要選個綠衣郎為駙馬,他必寧死不從,臺諫也要罵我毀人前程。”

如今皇室娶婦嫁女,多選於先帝章獻明肅皇後劉氏指示的“衰舊之門”,即其祖本為開國元勛,但後人卻不再為公卿大夫之世傢,再或者,非出自名門的佈衣卿相三代之後亦可,但前提都是其族人沒在當朝身居高位。

當然,就算選擇駙馬的范圍縮小到衰舊之門和佈衣卿相之傢,堪與公主為偶的優秀少年也並非沒有。

一次苗昭容出言試探今上擇婿之意,今上如此說:“待十三回宮復面拜門,戚裡入賀時,我讓你見一人。”

女婿婚禮之後回新婦傢,復拜嶽父嶽母,稱為“拜門”,若次日即往,則為“復面拜門”。高姑娘出閣,是以“皇後女”身份,用半副公主儀仗,從宮中往夫傢去,故十三團練次日會回宮復面拜門,而那日宗室外戚會入賀禁中。聽今上言下之意,似駙馬會在戚裡中選。

後來苗昭容把今上答復告訴瞭俞婕妤,婕妤笑道:“官傢所指,莫不是曹郎傢的大公子?我聽皇後說那日曹郎會帶他傢兩位公子入宮,其中大公子與公主同年,才貌正相當。”

苗昭容喜不自禁,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若是曹郎公子就好瞭!”

“曹郎”是指大宋開國元勛曹彬的孫子,皇後之弟曹佾。他性情和易,通音律,善弈射,詩文翰墨都是極好的。

而且,他容貌極美。皇後氣質如深谷芝蘭,不以無人而不芳,但僅論面容,卻非令人一見驚艷那種,而曹佾之美則無人會漠視。他膚色白皙,頭發是奇異的紺青色,隱隱透出點紅意,人謂神仙中人。雖然容顏秀麗,卻又並非文弱,他騎射舞劍身手敏捷,舉止疏朗瀟灑有豪氣。

自少年時起,他常於宴集之際出入禁中,嬪禦宮人見之無不喜,皆爭擘珠簾看曹郎。我初見此盛況時曾想,《世說新語》“容止”裡寫的那些美人亦不過如此罷。

他名列後族,卻毫無驕矜之色,雙目清澈,似眼空四海全無欲。據說今上首次與他交談時發現他喜讀老莊,惟言清靜自然,無為治政,於是今上甚喜,多有賞賜,他亦不驚不喜,隻稽首道謝而已。故今上也常對人贊他,說:“曹郎的好性情、美儀度,將來是可以載入國史的。”

曹佾剛至而立之年,膝下有二子,長子名評,次子名誘。曹評年方十歲,小小年紀文才武藝已大有乃父之風,愛讀文史書,又寫得一手好字,尤善射,夜間滅燭後挽弓亦能中的,宮中多有耳聞,故苗昭容滿心歡喜,期待擇他為婿。

這年初夏,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奉旨完婚。既是“官傢兒”娶“皇後女”,自然盛況空前,東京臣民湧上街頭,萬人爭睹儀仗行幕。

次日十三團練攜新婦回宮復面拜門,宗室外戚亦各攜傢眷入賀禁中。皇後坐在後苑水榭中接見戚裡,禦座前垂著珠簾,苗昭容母女列坐於簾後皇後之側。

因有擇婿一說,我對曹佾父子更為留意。雖然曹佾是皇後親弟,皇後對他卻並無特殊之處,依然是隔著珠簾,二人之間的距離約有二丈開外,說的無非是噓寒問暖的話。皇後問,曹佾在外作答,他意態溫雅,聲音也不大,但吐字清楚,珠簾內外之人皆可聽見。

曹評與曹誘隨父同來,因二子年幼,皇後便把他們召入簾內,溫言詢問學業之類事,二子從容對答,言談舉止頗有大傢氣。苗昭容一直很關註兩位小公子,待皇後問完話後又喚他們至身邊,左右細看,喜上眉梢,命內人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品給他們,但卻被皇後止住。

皇後微笑道:“他們是小男孩兒,成日裡蹦蹦跳跳的,給他們戴這些金鎖玉墜隻怕會糟蹋瞭,隨意給他們些糖吃也就罷瞭。”

隨即命人奉上給兩位內侄的賞賜——真是糖,兩個乳糖獅子,這禮比給別傢孩子的薄瞭許多。

昭容又細問二子生辰,見曹評比公主大兩月,便要公主喚他哥哥,公主點頭,喚他“曹哥哥”,曹評當即欠身施禮,口中仍很恭謹地稱她“公主”。公主笑笑,又喚曹誘為“曹弟弟”,曹誘很伶俐地立即稱她為“公主姐姐”。聽者皆笑,氣氛十分融洽,那一刻我本以為,公主的美滿姻緣已由此定下。

十三團練與高姑娘在前殿拜見今上後過來,皇後留他們在水榭中敘談,見離開宴尚有些時間,而我在周圍內侍中年齡與兩位小公子最接近,便讓我帶他們在苑中遊玩,稍事休息。

這日後苑射柳、擊鞠、擊丸等場地皆已準備好,以供宗室貴戚遊藝。擊丸場內彩旗飄飄,兩位小公子駐足觀看。我見他們似很感興趣,便叫人取來幾套大小不等的球棒,讓他們各自選瞭入場擊丸。

他們先未分組競賽,隻是隨意揮棒擊丸,我默然旁觀,發現他們技藝純熟,顯然是經常玩這遊戲的。過瞭一會兒,他們漸覺無趣,便問我是否會打,我這兩年來陸續打過多次,說會,他們遂建議我入場與他們分組作戰。我見場中隻有我們三人,便道:“若要比賽,至少還須一人。”

“我來!”這時忽聽場外有人說,我轉首看去,發現竟是公主。

她不待我們回答已跑入場內,站到我身邊,笑對曹傢公子說:“曹哥哥和曹弟弟一組,我和懷吉一組。”

曹評有些遲疑,曹誘年紀小,沒那麼多顧慮,倒是拍掌叫好:“原來公主姐姐也會擊丸!”

公主很自信地朝他一笑,像是一切盡在掌握,然後對我說:“給我選根球棒。”

我低聲問她:“公主會打這球?”

她亦壓低瞭聲音:“你可以教我。”

在她對某事充滿興致時要她放棄是很困難的。再一想,雖說曹傢公子是男子,但畢竟年紀尚幼,何況這種運動玩者之間不會有身體接觸,宮中女子偶爾也會玩,所以我最後答應,去選瞭根球棒遞給她。

若分組而戰,每組三擊之內如將球擊入相應球窩,即判得一籌,最後依據各組得籌數分勝負。公主剛開始的表現自然是慘不忍睹,一棒下去,根本沒碰到球,旁邊無辜的草倒被鏟去瞭一大塊。再後來,球雖然是擊到瞭,但她睜大眼睛就是沒在前方找到球的落點,因為球落在瞭她的身後……

這樣比賽自然無法展開,於是我們三人都圍攏至她身邊,各自開口教她基本技法,從站姿、握棒手勢到揮棒動作和擊球接觸面的角度,一一糾正。好在公主的領悟力尚算不錯,不久之後打得漸有些樣子瞭。

引臂向上,球棒伸至右肩上方,下揮,球棒桿面直觸瑪瑙球一側,倏地擊出球後球棒順勢上揚,自左上方收回腦後,劃出流暢圓弧……在做對瞭所有動作後,公主打出完美一擊,瑪瑙球如流星飛過,遠遠地落在球窩附近。

我們齊聲叫好,公主十分驚喜,樂呵呵地跑過去,又用剛才的姿勢揮棒,動作快得讓我無時間跟去提醒她,因球離球窩距離很近,這次根本沒必要揮棒,隻須換支球棒推擊……

結果,一棒揮出,瑪瑙球又凌空飛旋,越過球窩,直奔場外而去。

我大感不妙,瞧那球所落之處,應是行人往來的通道。

公主應也覺出這點,匆匆朝那邊奔去,我亦隨即趕去查看。她先跑至場地邊緣,那裡是個小山丘,她止步,在山坡上朝下看場外小路,像是看見瞭什麼,站著一動不動。

我提著球棒疾步過去,在她身後停下,目光迅速往下一掃,果然見有一人似被球擊中,正揉著額頭愣愣地向上看。

那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一張樸實如農傢孩子的臉,皮膚微黑,雙頰紅撲撲的,略厚的嘴此時半張著,呆呆地盯著公主看半晌後,他把目光挪到瞭我身上。

我暫時未猜出他的身份。他的模樣大異於曹氏公子那樣的世傢子,但身上穿的是很貴重的童子攀花紋綾袍,且今日入宮,似乎也應屬戚裡中人。

“這位公子,剛才那球可傷著瞭你?”我問他。

他像是花瞭點時間琢磨我的話,又揉瞭揉額頭,才指指身側地面,訥訥道:“球落在那裡,再彈起來,碰到我的頭……沒事,沒事……”

“手放下來讓我看看,”公主此時開口,有點命令的意味,“流血沒有?”

那少年搖搖頭,乖乖地垂下手,公主探身仔細看看,放心瞭:“還好,隻是有點紅。”

見我也舒瞭口氣,公主毫無顧忌地笑指少年說:“你看他像不像隻傻兔子。”

我這才註意到,那少年頭上戴著個棉佈風帽,如朝天幞頭那般豎著一對翅腳,但因是佈做的,顯得格外厚重寬闊,看上去確有幾分像兔子耳朵。

我未接公主的話,低首向少年稍微解釋一下適才擊丸情形,並代公主道歉,而他像是並不關心我所說的內容,倒似對我手裡的球棒大感興趣,定定地凝視許久。

他那專註的神情引得我也不禁垂目看瞭看球棒。那球棒下部呈鉤狀,整體看上去有如長柄木勺,棒身有金飾緣邊,頂端綴飾玉器,倒是很耀目。

“這位哥哥不如上來,與我們一起擊丸。”忽聞曹評如此說。他也帶著弟弟趕瞭過來,站在我身邊俯視山坡下的少年,目光很溫和。

那少年沉默著反復打量曹氏兄弟和我,又看看公主,猶豫不決。他站的位置是個風口,被吹瞭許久,他忍不住打瞭個噴嚏,噴出些清涕,他當即抬手一勒,用手背把鼻涕抹去。

公主眉尖微微一蹙。

這時有內侍匆匆跑來,沖著少年道:“李公子,原來你在這裡!李夫人正在四處找你呢,要帶你去見皇後和苗娘子……”

少年“哦”瞭一聲,即被內侍牽引著帶走。尚依依不舍,他一步一回頭。

公主轉身,對我們道:“別管他瞭,我們繼續打球。”

曹評有很好的風度,完全放棄瞭自己遊戲的樂趣,全心教公主擊丸,故此公主心情大好,直到晚宴時,還頻頻轉朝曹評所坐的方向,微微笑。

但苗昭容此刻神情卻大異於日間,黯淡瞭面色,任這席間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她都全無笑意,一味低著頭,對曹氏公子,亦無心再看。

宴罷回到儀鳳閣,苗昭容讓內人帶公主回房,自己怔怔地在廳中坐下。韓氏見她神色不對,遂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為何不樂?”

一聽這話,苗昭容的淚水立即如決堤之水湧瞭出來:“我還能樂得起來麼?官傢要把公主嫁到他那賣紙錢的娘舅傢去!”

我從旁聽見,亦驚異難言,全沒想到會是這結果。

“賣紙錢的娘舅”是指今上生母章懿皇太後李氏之弟李用和。

今上是由章獻明肅皇太後劉氏及章惠皇太後楊氏撫養長大,但生母卻是劉太後的侍女李氏。當年劉太後為真宗皇帝嬪禦時,寵冠六宮卻無子。有次真宗偶至劉氏處,見李氏秀美,膚色白皙,便令其侍寢,李氏因此有娠,生下皇子。劉氏把李氏之子抱來養育,對外宣稱是自己生的,李氏也不爭名分,默處於先朝嬪禦之中,緘口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臨終都未與今上相認。

李氏病危時,劉太後授意今上將其進位為宸妃。李氏入宮那年其弟李用和僅七歲,長大後過得窮困潦倒,在京師以鑿紙錢為業,那是為世人所鄙的卑賤職業之一。後來劉太後派人於民間尋訪到他,賞瞭他一些官做。

直到劉太後過世後,燕王才告訴今上關於生母的真相。今上大悲,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追尊李氏為皇太後,並厚賞李用和,為其加官進爵。如今李用和的官銜是彰信節度使、同平章事,雖說是虛銜,無一點實權,但所獲俸祿待遇與宰相一樣,也足以看出今上待李氏之厚,在外戚中首屈一指。

但是,禦賜的尊貴並未提升李國舅在宮人心中的地位。許多人私下聊起他,仍會說他是賣紙錢者,每每以鄙夷的語氣談及他的“驟得富貴”。他與夫人入禁中,常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止言語,總會為宮人所詬病。

“今日官傢命李國舅和夫人帶他傢二公子李瑋來,引入簾內見皇後和我。”苗昭容拭著眼淚沒好氣地對韓氏說,“那孩子十三歲,長得傻頭傻腦的。皇後問他現讀什麼書,他先是說瞭個《千字文》,想瞭半晌,又說在看《孝經》。說話慢吞吞的,官傢聽瞭卻喜歡,居然說他‘占對雍容’,賜他坐,又賞他東西吃,他跪下拜謝,官傢又誇他懂事,說他‘舉止可觀’。我見他額頭上紅腫瞭一塊,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是在後苑散步時撞上瞭槐樹……”

韓氏聽瞭詫異道:“走路也能撞到樹上去?這孩子可真呆。”

苗昭容越發氣惱,繼續道:“官傢讓他退去後問我覺得李瑋如何,我想,這孩子呆成這樣還能長這麼大也不容易,且說些好話罷,便笑著對官傢誇瞭他幾句,豈料官傢大喜道:‘原來你也喜歡他。那可正好,我想選他做駙馬,把徽柔嫁給他。’”

韓氏擺首嘆息:“我的天,官傢千挑萬選,最後竟挑到這麼個傢世的這麼個人……皇後也是這意思?”

苗昭容道:“起初我還以為官傢是在說笑,反復問他,他竟正色說確有此意。那一刻,連皇後都怔住瞭。我想她也是不大情願的,但看官傢那麼嚴肅,誰又敢多說什麼呢?”頓瞭頓,昭容又開始嗚咽起來,“我聽瞭這事心裡便悶得慌,宴席間,偏偏又聽到李國舅夫人在對她身邊的曹夫人高談闊論,眉開眼笑的,說她娘傢今年做生意賺瞭多少錢。曹夫人好涵養,隻是微笑。可是,天吶,想起那國舅夫人是我將來的親傢母,那時我直想一頭撞死在殿上!”

韓氏亦唉聲嘆氣,陪著苗昭容垂淚,須臾,又滿含希望地說瞭一句:“或許,官傢隻是一時興起這樣說說,等過兩天回過神來,就不會再提這事瞭。”

或許,過瞭兩天,就沒人再提這事。我也這樣盼望。

那李瑋絕非公主佳偶。我得此結論,倒不是因鄙視李氏門第。通過苗昭容言語,可猜到李瑋是今日公主瑪瑙球碰到的那位少年,他們的不相宜,早已顯示在公主微蹙的眉尖。所以,如今隻能希望那隻是今上一時戲言。

但是,這年五月丙子,我們等來的是今上的旨意:以東頭供奉官李瑋為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福康公主。

宮中人的反應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們私下竊笑說,日後宮中做法事可不必再差人去買紙錢瞭,李駙馬傢自會進貢。”苗昭容有次向今上哭訴,“妾就是想不明白官傢為何選這女婿,曹郎傢的大公子才貌雙全,年歲又與公主相稱……”

那時今上自佈瞭一棋局,正獨坐端詳,聽瞭苗昭容此言,他以二指拈起一枚棋子,徐徐落在棋盤中。

“你定要天下戚裡皆姓曹?”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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