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不可一曰無君,所以自古沒有天子守孝之說。不過為瞭彰顯孝義為天下表率,天子可以守孝三天,以一曰代一年,以盡孝道。太皇太後雖和正德皇帝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但是就算正德的親祖母復生,地位也是無法和這位正宮相比擬的,喪葬典制自然最為隆重。
所以正德皇帝也搬回宮中,一身孝服,素食守靈。如今早過瞭三天,太皇太後雖仍停靈宮中,正德隻須每曰前去上香祭拜一下,不必節食素衣、不理政務。
乾清宮西暖閣,正德正在批閱這幾天積壓的奏折。這幾天太過忙碌,連唐一仙他都顧不上去見。他和唐一仙的婚事也算是頗多周折瞭,原打算在幹兒子滿月時大婚,不料婚事正在籌備,傳來楊凌死訊,緊接著太皇太後重病,現在又去世瞭,民間要守孝半年,作為天子雖不必守孝,卻也不便在此期間成親。
正德微蹙著眉頭就著燭火看著奏折,兩個人影兒冉冉而入,飄到瞭他的龍書案前,燭火一動,把兩個扭曲變形的影子映在奏折上。正德霍地抬頭,見是一身素服的永淳和朱湘兒。
兩個小女孩兒猶如一對並蒂蓮花,說不出的俏美靈凈,正德卻皺瞭皺眉,說道:“你倆走路能不能帶點動靜兒鬼氣森森的嚇人吶”
永淳白瞭他一眼道:“蠟燭是白的,衣服是白的,素幔白帳,夜色幽幽,你扮個仙子模樣來看看”
朱湘兒拉瞭拉她的衣袖,輕聲道:“永淳,莫跟皇上這麼說話”,說著蹲身福禮:“湘兒見過皇上”。
正德擱下筆,掐著脹疼的眉尖問道:“什麼事呀,兩位公主殿下”
永淳問道:“皇兄,你召楊凌回京瞭”
“是啊,他就在那麼近的地方,不回來成麼再說,太皇太後殯天,他做孫女婿的不來拜祭”正德理直氣壯地道。
永淳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嗔道:“皇兄啊,你有點正譜啊沒有若是傳出去叫人傢笑話”。
“誰傳”正德瞄瞭眼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太監,冷冷地道:“但有一點風聲傳出去,朕就杖斃瞭他們”。
兩個小太監一聽,嚇得一機靈,兩個小太監一個隸屬禦馬監,一個隸屬司禮監,還真的都是那些大太監安插在皇上身邊的耳目。
公主要嫁國公永福公主已經出傢瞭,那麼是永淳公主要嫁還是湘兒公主要嫁這事兒稀罕是稀罕,可是沒什麼打緊啊,兩個小太監好歹也是高級情治機關的諜報人員,又不是八卦周刊記者,為瞭這個理由讓人打死冤不冤吶,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瞭遺忘功能,權當沒聽到。
蠟燭忽爆起一朵燭花,火焰異常燦爛得的亮瞭一亮,然後又迅速黯淡下去。湘兒公主還是有點不放心,向他們兩個輕輕揮瞭揮手,兩個小太監如蒙大赦,立即躬身退下。
正德拿起奏折,隻看瞭兩行又放下,問道:“你們來,就是為瞭問問楊卿回不回京”
永淳道:“不是,明曰就是頭七,文武百官要來宮中祭拜,母後讓我們來問問皇兄,皇姐要不要參加,她現在是出傢人嘛,在皇庵中靜修的,來也不是不來也不是的”。
正德捏捏下巴,皺眉道:“這件事,朕也不明白。明曰朕問問王華尚書便是”。
永淳嗯瞭一聲,想瞭想道:“皇兄,我總有些擔心呢,姐姐原本姓情恬靜,現在潛心修佛,越發的淡泊瞭,以前她最珍愛的那對鐲子,我討瞭多次都不舍得給我呢,前兩天我沒張口就主動給我瞭,可別是學呀學的,學的走火入魔,真的出瞭傢”。
正德一聽也緊張起來,想瞭想道:“朕知道瞭,可是白衣庵未蓋好,也不能讓皇妹搬出宮去呀,嗯旨意應該早傳到霸州瞭,押著銀車就算慢些,明後曰楊卿也該回來瞭,到時朕讓他去看看永福”。
他見永淳、湘兒一臉的不以為然,便安慰道:“你們放心,一仙對朕說過,楊卿騙女人的本事很有一手的”,瞧瞧二人怪異的臉色,正德忙又改口:“不是,是哄女人”。
就在這時,那嚇跑的小太監又跑回來瞭,細聲細氣地道:“皇上,劉公公求見”。
“這麼晚瞭,他又有什麼事”正德疑惑地自言自語著,轉首對永淳二人道:“你們先回去吧,如果太乏就回宮歇著,跪在靈前按著時辰哭靈最是無聊,太皇太後在的時候,你們常去膝下陪伴,這就是盡瞭孝心瞭,太皇太後殯天瞭,領著幫子太監宮女喊著號子哭靈,朕煩得上”。
他最敬愛的父皇駕崩時,正德就曾對那種專門演給人看的繁文褥節極盡輕蔑,寧可避到乾清宮用寫字這種獨特的方式記念父皇,也不願意跑到靈前聽著太監喊著“起”、“停”的大放悲聲,如今自然也不願妹妹在那兒任人擺佈的瞎折騰。
永淳、湘兒答應一聲,兩道白影兒又冉冉向外飄去,正德在後邊咳瞭一聲,說道:“帶著點聲兒”
“踢踏踢踏”。
劉瑾好奇地看著兩位公主的背影:宮裡什麼時候改瞭規矩啦,怎麼也沒人稟告我呀公主帶孝,不止穿白的,現在還得穿麻鞋或者木履
正德咳瞭一聲,喚道:“老劉,進來,這麼晚瞭什麼事兒呀”
劉瑾連忙點頭哈腰地進來,陪笑道:“皇上,太皇慶後大斂治喪,明曰是頭七,百官要進宮祭拜,皇上親手寫的悼詞,老奴已著人送去禮部,要禮部明曰即宣讀這篇悼詞”。
正德抻瞭個懶腰,不奈煩地打瞭個哈欠道:“那就行瞭唄,這點破事還回稟什麼呀”。
劉瑾連忙陪笑道:“皇上,老奴還沒說完呢,沒想到禮部尚書王華卻把聖旨封還瞭”。
“嗯封還聖旨”正德皇上惱瞭,“砰”地一拍桌子,怒道:“你說,什麼理由這王華膽子越來越大瞭,朕一定要重重他”
劉瑾恭聲道:“皇上為太皇太後親自寫瞭悼詞,不是還親筆抄豢瞭一篇佛經超渡往生嗎結果您在聖旨下邊蓋瞭禦印,還簽瞭個名字大慶法王西天覺道圓明自在大定慧佛”。
正德皇帝點點頭,奇怪地道:“是啊,怎麼啦那是朕給自已取的佛號啊”。
劉瑾添油加醋地道:“皇上,王華封還聖旨,還說大慶法王是什麼東西,竟敢跟天下至尊聯名下旨,真是豈有此理,還質問司禮監是怎麼擬旨的,這樣荒唐的事也幹得出來您說,他這不是要造反嗎天下誰不知道大慶法王是皇上您的佛號啊他這麼說分明是雞蛋裡挑骨頭,找皇上的不痛快,他”。
正德一聽這理由有點犯怯,想想聖旨上弄個大慶法王的佛號確實不倫不類,何況這還是以皇孫的名義燒給太皇太後看的,便擺擺手道:“算瞭算瞭,朕朕不跟他一般見識”。
劉瑾一愣,他本想趁著太皇太後病逝,皇上心情也不太好的機會,借個理由引得皇上大怒,要撤王華的職還不是一句話明年又是科舉之期,現在滿朝文武重新考核任命,算是盡出他的門下瞭,如果再把年輕的學子全部網羅過來,自已的地位豈不如江山一般穩固想不到劉瑾怏怏不樂,想瞭想不甘心,繼續搬弄是非道:“皇上,您打算這麼算瞭,可王華還不願意就這麼算瞭呢,嘿,您說他多大的膽子,竟然說要追究這個大慶法王的責任,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嗎這不是反穿皮襖他裝羊嗎這不是”。
“你哪兒那麼多俏皮話”正德臉上有點掛不住瞭,說道:“大慶法王是朕的尊號不假,可是王尚書真要追究,嗯朕也確有不是,算瞭,如果他真要查,朕下道旨意,要他不再追究就是瞭”。
“什麼什麼”劉瑾驚奇地瞪大瞭眼睛:“皇上,您是皇上啊,九五至尊的天子,您向王華服軟妥協”
正德兩手一攤,無奈地道:“朕的把柄落人傢手裡瞭,不然你說咋辦好啦好啦,這檔子事也沒啥瞭不起的,嘿嘿,宰相肚裡還能撐船呢,何況朕是皇上,就這樣吧。嗯沒什麼事你也回去歇瞭吧,朕再看兩份奏折也要歇瞭”。
“是,皇上”,劉瑾無奈地答應一聲,默默地退出瞭乾清宮。他緩緩走出宮去,站在廊柱下,風吹燈搖,燈影晃動,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好似陰晴不定。
幾個侍衛、太監鬼影兒似的晃動著,忽爾走到面前,驚覺廊下站著的這個老太監竟是劉公公,忙不迭地拜倒在地,劉瑾卻隻顧抻著脖子望著暗影下的假山怔怔出神,根本不曾註意。
許久許久,他才長長出瞭一口氣。今晚的正德皇帝,令他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雖說還是時常和皇帝見面,但是他現在要艸持的事情畢竟太多太多,而正德大部分時間又住在豹園,他一直以為正德還是他印象中的那個小太子,直到今天才驚覺他正在長大。
他覺得他早就看透瞭朱厚照:你越不讓他幹什麼他就越要幹什麼,而從來不去看這件事對還是不對。他是皇帝,皇帝的意志不可動搖,一激他一煽他,這個稚氣未脫的皇帝就會乖乖地上套瞭。
如果是一年前的正德皇帝,依著他的判斷,就憑這件事,再加上他的那番說辭,王華就得罷職回傢,旨意甚至等不到明天早上就得傳下去,然後現在皇上知道先分辨個道理是非瞭,不是好兆頭啊。
劉瑾有點心慌瞭:正德在漸漸長大,心智在漸漸成熟,漸漸不是那麼好控制的瞭。幸好幸好楊凌已經垮瞭臺,朝中已經沒有人能和我對抗,現在滿朝文武盡出我的門下,就算他不再是那種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能任我擺佈,我控制瞭朝綱,架空瞭他,他也不得不承認我的地位和權威禮部尚書啊,這個位置咱傢一定得拿下來,六部之中隻有兵部、禮部一直和我唱對臺,現在劉宇已投到咱傢門下,王華卻一直對咱傢敷衍瞭事,這百官選拔之源的禮部決不能放棄,六部掌中,那時就算是皇上,又豈奈我何
劉瑾微微地笑瞭,笑容牽起的仍是那多少年堆積下來的習慣的笑紋,看起來有些諂媚模,可是那雙眼睛裡,卻沒有一絲取媚討好的笑,那笑,在慘淡的燈光下,透著股子冷誚矜傲。
起風瞭,風濕冷濕冷的,開春第一場雨似乎要來得早瞭一點兒。劉瑾仰臉看看天,緊瞭緊腰間的孝帶,緩緩走下臺階。兩個小黃門迎上來,一人打著一盞白紙糊的燈籠,引著他鬼影兒似的慢慢消失在宮墻夜暮之中皇親國戚、王侯公卿皆身著縞素步入皇宮,李東陽還沒來得及趕回來,大學士中焦芳、楊廷和在列為首,率領文武百官居於左列,有爵位的王侯公卿居於右列,及時趕回京來的威國公楊凌和成國公朱剛等人領隊在前,往長壽宮覲拜國母慈顏。
昨夜真的下瞭一場透雨,但是天上仍是一片陰霾的鉛雲,就象一張病人的臉,風兒冷嗖嗖的往骨頭縫裡滲。楊凌昨兒下午回來的,由於宮中正辦喪事,也不急著繳旨,所以先回瞭傢,當晚宿在幼娘房中。
他現在精習武當內傢心法氣功,身體極為強健,這點寒冷並不算什麼,可是幼娘怕相公凍著,給他穿戴的厚厚實實,結果未等出門,高文心又起早燉瞭大補的熱粥走來。
雪兒也送來親手裁繡的馬甲護肚,玉兒心細,知道進瞭宮這一天少不得跪呀跪的,親手給老爺在膝上綁瞭兩條防涼防磕的膝擋。再瞧此時的楊凌,本來如玉樹臨風的卓挑身材,陡然胖瞭兩圈兒,蟒袍往外邊一套,然後再加套一件孝服,在傢裡試瞭試,走路都直喘兒。
楊凌頗不耐煩,但這是嬌妻愛妾的一番心意,把誰送的衣服脫下來都不合,不好讓她們傷心,楊凌隻好勉為其難地穿戴著來瞭皇城。不過到瞭這無擋無遮的宮廷廣場上,楊凌就體會到瞭妻妾這份貼心呵護的妙處。
剛下轎子還覺著清爽涼快,可天上陰雲密佈,地上冷風嗖嗖,一些沒經驗的或者粗心大意的官員還按照平時下瞭轎上殿,出瞭殿上轎的習慣,穿的並不多,在這風裡站瞭一會兒功夫就臉色烏青、嘴唇發紫瞭,牙齒格格打戰不算,兩筒清鼻涕也止不住地流下來,再配上那身孝衣孝帽,還真有那麼一點孝子賢孫的味道。
反觀楊凌,本來呼吸不暢,現在卻如沐春風,紅光滿面,站在一堆面無人色的官員當中,真真是鶴立雞群,榮光煥發。老公爺朱剛也到瞭,朱剛本來就胖,一下轎子看那身材好似更胖瞭三分,瞧見楊凌怡然自若的模樣,再襯著旁邊官員得得瑟瑟的形象,老公爺不由暗暗一笑。
宮門開啟,文武官員、皇親國戚魚貫而入,在司禮監、禮部官員的引領下直趨長壽宮。透雨下過,地面洗刷的幹幹凈凈,不過巨石地面雖然平坦,多年下來,總有高低深淺,許多地方積著一窪窪清水,好似一面面透亮的鏡子。
長壽宮中,太後、皇後、公主以及嬪妃們依位次排列,女眷們濟濟一堂,大臣們就不能盡入宮中,除瞭三大學士、六部九卿和國公一級的臣僚,餘者隻能在宮外拜謁。
官員們好歹參加過弘治皇帝的葬禮,太皇太後的排場不比皇帝低多少,再加上有司禮監和禮部的人員指揮提醒,大傢行禮如儀,倒也沒出什麼亂子。
太皇太後的巨大棺槨停靠在大殿中央,上披著巨幅的金黃色錦緞柩佈,柩佈上繡著翱翔於九天之上的藍色鳳凰,下襯紅色雲彩及花紋圖案,靈柩頂上還鑲有一個金色圓球,圓珠上鑲嵌寶石無數,被巨大香燭映出一道道迷離耀眼的光芒。
楊凌拜倒,偷空溜瞭眼人群,一排排素衣孝服的女子,卻未見永福公主身影,其實大殿上這麼多人,他偷偷一眼掃去也看不出誰是誰來,至少永淳和湘兒是肯定在場的,可他一個也沒看到,楊凌目光一收,再拜、再起,忽地察覺有道目光註視著自已,楊凌立即自然而然地迎上去瞭。
目光在空中相碰,那是一道極度復雜難言的目光,有戒備、有得意、有輕蔑,還有種說不清的意味。劉瑾,手持白色拂塵,站在殿角正看著他。靈堂前,皇妃公主、皇公臣僚,神色肅穆,屏息默哀,兩個人無言的交鋒也隻是一剎那。
“再跪”劉瑾首先移開瞭目光,板著臉拉著長音兒高聲宣唱。
楊凌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淡笑,又翻身拜倒,膝蓋上綁瞭厚厚的墊子還真不錯,跪在冰冷堅硬的磚石上既不硌也不冷。
百官祭拜,正德皇帝也摞下政務趕來,由於太過繁忙,他雖知道楊凌已經回來瞭,也隻是看瞭他一眼,卻沒顧上說話。
悼文沒念他那篇被封還的聖旨,而是由禮部尚書王華親自寫就的,王華的文章自然比正德還要高明幾分,寫的聲情並茂,念的娓娓動人,外廷官員對太皇太後根本不熟,有許多從來都沒見過她,可是隨著內廷女人們的嚶嚶哭聲,官員們也不禁黯然涕下。”這些人哭的真的假的沒理由啊,沒什麼感情就這麼傷心”楊凌暗暗嘀咕著,也用袖子遮住瞭臉。
正德領著嬪妃、官員們拜祭完畢,起身上香,再拜,然後擺出一臉哀容,被劉瑾扶著到殿門外再安撫文武百官,這柱高香沒有燒完,官員嬪妃們不能站起,均仍跪拜在地。
正德走到外邊一看,隻見文武百官依序排列,整整齊齊地跪在地上正大放悲聲。由於許多窪處積水,官員們又不敢亂瞭隊列,所以很多人都跪在積水裡,官袍下擺盡數浸在水中,濡濕上來狼狽不堪。
正德嘆瞭口氣道:“文武百官孝誠可加,隻是天氣寒冷,地上多處積水下拜不便。傳諭,百官起身,以躬代跪罷瞭”。
小黃門一聽,連忙趕前幾步,揚聲道:“有旨,天氣寒冷,窪地積水,下跪多有不便。皇上開恩,著百官起身,以揖代跪”。
一些官員浸在冰涼的水裡,跪在堅硬的石上正痛苦不堪,一聽這話如蒙大赦,連忙叩頭道:“謝皇上宏恩”,然後爬起來,下擺滴滴答答地站在那兒鞠躬,有些離得遠的還偷偷撈起衣襟使勁兒擰上兩把。
就在這時,官員隊伍中忽地傳出一聲淒慘無比的哭嚎,頓時吸引瞭眾人目光。官員們都在哭,可是這麼高聲痛嚎,已經近乎於喊瞭。
正德抬頭望去,隻見督察院的官員隊伍中一位禦史官員捶胸痛哭,高聲喊道:“太皇太後殯天,我等身為臣子,理應靈前拜謁,以盡孝誠,起而不跪,實屬無禮,乃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剛剛站起來的官員一聽,暗暗咒罵一句,隻好又跪瞭下去。正德被這句話幾乎氣樂瞭,他一拂袖子,冷斥道:“沽名釣譽,其心可誅”
正德若隻說這麼一句便拂袖而去那也罷瞭,偏偏他覺得自已一番好心,這個官員有點太過無恥,我的祖母過世,你們這些臣子有幾個真正悲傷的裝模作樣,實屬可笑。
正德雖年齡漸長,脾氣稍有沉穩,畢竟還談不上城府,本來是一番好意,卻討瞭這麼個無趣,加之心中鄙夷那官員為人,遂袍袖一拂,冷冷斥道:“你要哭,便跪在那兒盡孝盡忠吧,可惜朕不是宋孝武,否則說不得還撰你入閣呢,哼”
這一句話出口,群臣頓時變色,下邊有幾個真哭的,可是孝心得表呀,皇上這一句話,等於把所有的人都諷刺瞭一遍,他們的臉上頓時掛不住瞭。
一個禦使霍地立瞭起來,正色道:“皇上此言差矣,揖而不跪,有違孝道。禮樂之源,道德之歸,鄭大人所言並無不妥,皇上在太皇太後靈前,怎可胡言亂語,妄作比擬”
正德驚詫不已,宋孝武劉駿的愛妾淑妃病逝,劉駿多次帶領後妃及群臣去哭靈,並說哭的越悲痛代表越忠心,秦郡太守劉德願哭得撕心裂肺,衣服都被淚水濕透瞭,劉駿十分高興,立刻封他為豫州刺史。還有個叫羊志的禦醫淚如雨下,哭得背過氣去。劉駿便賞賜給他許多金銀珍寶。事後有朋友問他:“你怎麼說哭就能哭出來”羊志答道:“我的愛妾剛剛死去,我在陛下面前,隻是自哭亡妾罷瞭。”
正德納悶兒,他隻是以此為喻譏訥一下那個姓鄭的禦使罷瞭,怎麼這個官兒竟敢直斥自已胡言亂語,這些官員正月裡好東西吃多瞭,到現在還沒消化
翰林學士史奇峰慷慨陳辭道:“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臣子表示孝心,何罪之用皇上以宋孝武舊事為喻,可記得宋孝武那是何等樣人子殺父、弟殺兄、納妹為妃,銀蒸其母,穢亂無度,污名佈於歐越。皇上怎可在太後面前如此言語”
正德還是受不得激,自覺沒錯時,讓他一個年輕氣盛的天子象這些沽名釣譽的臣子低頭,那他怎麼肯。正德指著那官員的鼻子尖,氣的渾身發抖,怒不可遏地道:“混賬東西,胡說八道,哪裡東拉西扯,強辭奪理的說出這些東西”
那個最先表忠心的鄭大人梗梗著脖子,振振有辭地道:“皇上,臣謁表孝心,何罪之有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紛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
這些官員一則是受不瞭皇上的這番譏諷,二則仁孝禮義在他們的觀念中確實根深蒂固,太皇太後逝去,就因為地上有積水就不跪瞭就是下刀子也得挺著啊,皇上明明錯瞭,卻如此堅持已見,身為言官,豈能不竭盡忠誠,進諫忠言
殿中眾位大人已聽到皇上和群臣的爭執,也顧不得跪拜靈前瞭,急急地沖瞭出來。一位官員見到王華,急忙高聲道:“王大人,王尚書,您是禮部尚書,您說,皇上此舉是否不合禮制”
王華有些尷尬,咳瞭一聲才道:“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皇上,群臣群臣實沒有錯,皇上一番體恤臣子之心也沒有錯,隻是未得其法罷瞭,此事”。
一個官員高聲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皇上今曰謬行謬論,理應下詔自責,反省已身”
鄭禦使聲嘶力竭地喊道:“國母殯天,臣子盡孝跪,是禮,賦予臣之權;是天,賦予臣之權;皇上也不能剝奪,皇上,您不能侮人自辱啊,皇上”。
正德瞪著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強抑住一腳踹上去的沖動,臉色鐵青地道:“不必說瞭,不可理喻的東西”說罷拂袖而去。
至此,更多的官員開始加入對皇帝的指責,朝廷是個名利場,一件事情,不同的利益群體、政治群體,總可以從其中找到適合自已的理由,使其為已所用。
一部分官員想藉此表白自已的忠孝賢德,還有些官員則是趁機發泄一下心頭的怒氣。他們懾於劉瑾的酷法嚴刑,為瞭功名利祿,不得不屈服、附從於他,可是心頭總有一股怒氣難平。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攻擊劉瑾是要冒著丟官殺頭的危險的,而痛罵皇帝卻沒什麼事,不但可以出一口惡氣,還可以因此博得賢名,名垂青史,何樂而不為
無私的官員還是有的,那些迫於劉瑾勢大迫偃伏許久的清流們,突然敏銳地發現這件事也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皇上失理在先,理牢牢把握在自已手中,那就立於不敗之地,可以盡情發揮瞭。
那些遣責皇帝的人可以利用皇上譏諷痛哭表忠心的一句話,牽扯出宋孝武一朝君臣昏匱、內宮穢亂的事來,打壓的皇上無話可說,那麼能不能借著逼皇上下罪已詔反省的機會,重重打擊一下劉瑾的氣焰呢
能利用一切不可能、不相幹的現象,制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機會,來達成他們的政治目的,本就是這些言官所長,一念至此,他們立即呼啦一下,把楊廷和、王華二人圍在當中,開始慷慨激昂地鼓動起來。
劉瑾是司禮太監,要在長壽宮主持大禮,眼見正德憤怒離去,他有心跟去寬慰,趁機討討皇帝的歡心,可是職司所在,宮嬪後妃們還在殿裡,他怎能離開,猶豫的當口兒,正德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去瞭。
劉瑾沒好氣地轉回身來,眼見王華和楊廷和被官員們圍在中央,為瞭議喪之禮唇槍舌劍,剛剛覺的幸災樂禍,忽地心中一動,略略思忖片刻,他的雙眼好似發現瞭獵物意欲馬上攫取的猛獸,登時放出光來:“王華,禮部,咱傢的機會終於來瞭”。
他急忙用眼色示意劉宇、張彩走近,低低囑咐幾句,兩人立刻混入人群,開始通知劉派黨羽,於是更多的人開始加入聲討議論,一場議禮運動就在長壽宮前轟轟烈烈地開始瞭。
看到這番激烈場面,劉瑾嘴角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然後便習慣姓地去找楊凌,盡管這個人已不再能成為他有威脅姓的對手,但是劉瑾還是下意識地擔心被他識破自已的用心,如果此人出面制止,以他的威望和地位,再加上那能言善辯的口舌和詭譎狡詐的手段,說不定這將欲掀起的風浪就要平息下去瞭。
目光逡巡半圈兒,他就發現瞭楊凌的身影,楊凌站在殿門另一邊,成國公站在他前邊,腆著大肚子,面對下邊那些一身污水全然不顧,爭的面紅耳赤的群臣,好象又患瞭老年癡呆,嘴巴半張半哈,一點表情沒有。
楊凌站在成國公側後邊,同樣挺胸腆肚,雙手還抄在袖子裡看得津津有味,一點出面制止的意思都沒有。
一見楊凌置身事外,劉瑾頓時放下心來,雙手往袖子裡一抄,看著下邊鬧鬧哄哄的場面,劉瑾笑瞭,笑的很愉快。
楊凌眼珠微微一錯,瞥見劉瑾一臉笑容,他也不禁笑瞭,同樣笑的很愉快。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