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驊的雙手按在桌子上,甚至沒有讓來通報的人起身,想通瞭前因後果之後就開始低低地笑起來。
這聲音乍一開始聽上去竟然有種愉悅的味道,但是很快就變得越發低沉嘶啞,如泣血的杜鵑,似食腐的寒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驪驊笑著,但是眼淚卻如同斷瞭線的珠子一般,從那雙血色鋒冷的眸子裡不斷滾落。
完瞭。
一切都完瞭。
他和甘瓊英之間徹底完瞭。
她發現瞭他的真面目,果然完全接受不瞭,果然像驪驊想象的一樣,過猶不及,不肯再要他瞭。
迫不及待地把人全都遣走,一個人都不敢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大概是怕極瞭,怕自己把那些人全都殘忍地殺掉。
驪驊笑得不可抑制,笑得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驪驊笑到趴在桌子上,喉嚨裡發出似哭似笑的哀嚎,在這空空蕩蕩的公主府中,聽上去是那麼淒慘蒼涼。
他小心翼翼地維護,全心全意地奉送,他所有的魂牽夢縈,他的愛慕他的赤誠,如今全都落瞭空。
那個答應要和他一生一世相守到老,走遍大江南北的人,答應給他一個傢,無論如何都會和他在一起的人,再一次拋棄瞭他。
是再一次。
因為驪驊不是第一次被人拋棄瞭,他從生下來就在被人拋棄。
無論他有多努力,無論他多麼戰戰兢兢,無論他多麼義無反顧地想要奉獻自己的一切,他還是被拋棄瞭。
甚至連理由都差不多,他的生身父母拋棄他是因為他長得不夠強壯。
而甘瓊英拋棄瞭他,是因為他……和她想象的不一樣。
“哈哈哈哈……”驪驊笑得比哭還要難聽,就因為他和她想象的不一樣!
驪驊手中緊緊攥著那薄薄的,用來欺騙和拖延他的紙張,狠狠地一下一下砸在桌子上面。
就因為他……因為他想要借用金川的勢力,他殺瞭人,不再是她喜歡和維護的那個軟弱無能的商人。
驪驊淚流滿面,他抬起頭,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堪稱扭曲。
可是她為什麼不想想,如果他真的隻是一個單純的商人,若他真的柔弱可欺軟弱無能,又如何會被金川推到她的面前與她成婚?
又如何能在被人拋棄,被人追殺,顛沛流離,四海浪蕩,以這樣一副殘缺的身子活到現在呢!
驪驊明明打算坦白……他打算隻要解決瞭今天晚上的事情,就會把一切都告訴甘瓊英。
為什麼不能再等一等他?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愛意,總是那樣突然。
突然對他產生興趣,現在又因為親眼見到瞭他殺人,就突然間對他徹底厭棄,甚至不肯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驪驊非常清楚,如果他按照甘瓊英在書信所說,老老實實回到駙馬府等待,他將再也追不上甘瓊英。
甘瓊英那麼聰明,隻要她逃脫瞭殷都,她有瞭能夠隱藏自身容貌的辦法,甚至是驪驊親自教給她的辦法……驪驊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再找到她。
她和她的弟弟會遠離權勢,遠離這可怕的皇權傾軋,從此自由自在地在人間飛翔。
隻是沒有他。
不帶他。
再也不需要他而已。
驪驊重新把那張信紙展開,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瞭一遍又一遍,一直到淚水把那上面的字跡全都泡得暈染開來。
驪驊徒勞地伸手,想要把那眼淚拂去,免得讓字跡模糊消失,結果一個不慎把那紙張弄破瞭……
而驪驊的心就像這一張皺皺巴巴,浸滿瞭淚水的紙張,看上去尚算完好,其實隻要稍微一碰就會四分五裂。
他根本就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麼輕易就被放棄瞭。
他的一生就像一場荒謬的戲劇,生下來因為長得小一點就被親生父母活活摔死,僥幸活下來落瞭個殘疾終生。
真心去愛去呵護的女人,愛的卻隻是他的假面,隻因為他暴露瞭一點真實,就徹底棄他而去。
為什麼啊?
甘瓊英表現得那麼愛他,她抱著他的時候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她看著他的眼神柔腸百轉,她在他的身下婉轉承歡,恨不得和他靈魂合一。
那一切都是假的嗎?
怎麼會是假的呢……
那一切怎麼會脆弱得如同風中煙塵,一吹便散瞭嗎?
那他們這麼長時間,許諾的長相廝守不離不棄,他們之間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還不如這一張浸透瞭淚水的紙張堅韌。
驪驊突然間狠狠抓起瞭那張紙張,發瘋一樣地將其撕碎。
紙張在他的手中徹底化為數片碎片,驪驊站在桌子的旁邊,緩慢地抬起瞭眼睛。
他眼中的痛苦,他眼裡的溫情和絕望,都在這一抬眼的時間裡面消散。
他看著始終跪在他面前的那個屬下,剛才的發瘋哭泣嘶吼全都像是落幕的戲一樣戛然而止。
他再度開口的時候,甚至連聲音都是平穩的:“通知三九,讓他設法調動能調動的所有人,查找今夜所有出城的馬車,商隊、甚至是行人還有流民,去追!不用看臉,隻找體型纖瘦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組合,找到之後全部扣下帶回來。”
“是!”屬下領命之後很快消失在屋子裡面。
驪驊站在桌邊,伸出瞭手去撫摸桌上跳動的燈火。
他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手指在火上面停留瞭許久,一直到傳出焦糊的味道,他仿佛才終於在這種疼痛之中徹底平靜下來。
甘瓊英拋棄瞭他。
義無反顧地拋棄瞭他。
她留下這一封書信,是想騙他乖乖放她離開……
驪驊不可能就這麼讓她走瞭,驪驊這一輩子想做的事情,想走的路,想要的東西……就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他可以為瞭甘瓊英一輩子掩蓋自己的真實面目,他甚至可以頂著一張面具,做另一個人去取悅她。
他可以做他弟弟的替身,他怎麼樣都可以……但是他不可能放她走。
她答應給他一個傢,她說愛他,是她親口說的,驪驊從沒有逼迫,給瞭他的愛又怎麼能收回去?
驪驊不允許她收回去。
她怎麼能走呢?怎麼能一個人走呢。
他們說好一起走,他們說好一生一世。
那即便是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驪驊抬袖一揮,桌子上面的燈就倒瞭,燭油鮮紅一片攤開在桌子上面,如同驪驊此刻一樣癱軟融化,再也無法凝聚成型的心臟。
放大的火苗跳躍不休,映照在驪驊扭曲瘋狂的臉上,那麼俊美無儔,卻又那麼讓人膽戰心驚。
倒地的蠟燭無法持續燃燒,很快燭火越來越弱,最終變成豆粒一樣大小,再也映照不出人的模樣,直至徹底倒滅在蠟油之中化為一縷青煙。
驪驊的臉也徹底消失在黑暗裡,他沒有在點燈。
他就站在那裡,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靜靜站瞭好久,才終於動瞭,他出瞭公主府之後騎上瞭馬,直奔鐘離正真的府邸。
他現在急需人手,要設法調動鐘離正真藏在城外以備不時之需的私兵。
他若不同意……驪驊便讓他從此也隻能在地上爬!
隻要甘瓊英回來,她想怎麼樣都可以,隻要她回來……帶著他一起走。
而此時此刻,已經從皇傢獵場出去轉到官道,又從官道一路朝著城外的青山寺飛馳而去的馬車上,甘瓊英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心中莫名其妙發悶。
等到他們終於到瞭青山寺的腳下,甘瓊英和甘霖相互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有一片冰涼的東西落在瞭她的臉上。
甘瓊英仰起頭看去,紛紛揚揚的雪花細碎而盛大,從天空中悄然落下。
有一片雪花正好落在甘瓊英的眼睛中,冰得她微微一抖。
甘霖把兜帽給她戴上,甘瓊英這才收回視線,抓住甘霖說:“快讓他們把馬車趕走,我們上山。”
“剩下的路會千難萬險,太後很快會反應過來,攝政王找不到的話她一定會發瘋地尋找我們。長生奴,我們兩個又回到從前啦……”
一窮二白,隻有彼此相依為命。
兩個人相視笑瞭笑,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這個時候煞風景的肖太醫突然間插瞭進來,身上零零碎碎掛瞭一大堆的東西,是兩個人的行李。
好像那西天取經老是挑扁擔的二師兄。
“大小姐,二公子,看我一眼,還有其他的東西要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