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左佑佑站在本市CBD著名的地標建築財富大廈中,有些迷茫地看著手機導航。
穿著深色西裝的年輕人帶著藍牙耳機打電話從她身邊經過,斬釘截鐵的聲音鉆進左佑佑的耳朵:
“對,才12個億,很便宜,勢在必得!”
左佑佑手裡抓著4塊錢一杯的豆漿,不安地踩瞭踩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
她下瞭地鐵後,一路跟隨手機導航的指引誤入此間,聽著周圍上億的生意,陽光透過玻璃幕墻,在她眼前形成名為奢侈的光環。
她抓著手機導航原地轉瞭一圈,仔細辨認箭頭的方向。
……然後,從財富大廈後門穿出去,拐進瞭隔壁的小巷子。
巷子裡十分安靜,華夏書林佈滿歷史痕跡的紅磚小樓靜靜地佇立在小巷深處。
一墻之隔,華夏書林和財富大廈,老與新,傳統與摩登,文化與經濟,涇渭分明又和諧共存。
左佑佑心裡升起一股緊張。正在這時,她的手機不斷振動起來,學院微信群熱鬧非凡。
藍笑笑:“我跳槽啦,工作地點就在財富大廈,有人約午餐嗎?”
學院的同學們紛紛吹彩虹屁:“財富大廈?厲害瞭,院花進瞭大廠吧!”
藍笑笑:“還好吧,運氣好而已。”
同學:“院花又美又優秀,@曹劍鋒,等著吃你們的喜糖哦。”
藍笑笑:“其實也沒有那麼厲害啦。話說,財富大廈的隔壁竟然是宇宙牛廠華夏書林!@左佑佑不是一直想去華夏書林嗎?”
同學:“華夏書林?他們隻招名校生吧,咱們這種學校,從來都沒有人進去過。”
藍笑笑:“我中午可以給你拍幾張華夏書林的照片哦。”
藍笑笑:“左佑佑還在廣告公司嗎?什麼時候進華夏書林呀?”
藍笑笑:“人呢,跟大傢分享一下嘛。”
藍笑笑:“@左佑佑”
藍笑笑:“左佑佑別小氣嘛,神神秘秘的。”
左佑佑抬頭看瞭一眼前方。
和隔壁財富大廈頂樓巨大醒目還帶燈牌的大logo不同,華夏書林的門口,釘著一條細細窄窄的舊牌子:
華夏書林古籍編修社
左佑佑:“華夏書林啊,還沒進,馬上就要進瞭。”
群裡的熱鬧一靜。
曹劍鋒:“@左佑佑,笑笑說話比較直,她沒什麼壞心思的,你可千萬別在意。”
曹劍鋒:“華夏書林哪是那麼容易進的,進不去也沒什麼。”
左佑佑抬起手拍瞭一張華夏書林的照片,@藍笑笑和曹劍鋒,發瞭個定位,把手機甩進包裡,深吸一口氣,走進紅磚小樓。
清晨八點半,她準時抵達會議室。
有一個男生已經坐在裡面瞭。他面容清俊,穿著白得耀眼的襯衫,脊背挺直,膝上放著一個深藍色的帆佈袋。
帆佈袋裡露出一本厚厚的碩士論文。
左佑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瞭過去,看見論文封面的論文題目、畢業院校和指導教師。
論文題目是《華夏博物館藏商周有銘銅器考》。
有銘銅器,指的是一些帶有銘文的銅器。人們耳熟能詳的青銅器,便是銅器的一種。
考,意思是“考據”。考據是研究歷史和文獻時常用的方法,通過訓詁(用現代話解釋古人的字詞)、校勘(比較同一本古書不同的版本,以考訂謬誤)和材料整理,從而有根據地提出一個結論。
左佑佑在心裡默默“訓詁”他的論文標題:他研究的是,華夏博物館中,商朝與周朝帶銘文的銅器。
非常硬核的選題。
如雷貫耳的畢業院校,導師居然是季之林。
季之林!季老!
左佑佑在心裡倒吸一口涼氣,想到自己普普通通的畢業院校,看向白襯衫男生的眼神都帶瞭一絲敬畏。
擱在高中的時候,這就是學校考第一、全市排名前幾名的大學霸。
大學霸淡定地坐在椅子上,下巴微抬,面上帶著一股文化人特有的孤傲。他的目光轉向左佑佑,隨即微微頷首,站起瞭身……
左佑佑一句“不要這麼客氣”還沒說出口,隻見他看向自己身後:
“師姐。”
左佑佑回頭,看見一個高瘦的女性走進來。她年約40上下,頂著一頭膨脹的自來卷,幾根發絲倔強地翹著。
“我是夏豐,昨天聯系你們過來面試的人。”她自我介紹,“你就是季師總掛在嘴邊的簡行舟吧?季師最近身體還好嗎?”
“季師一切安康。”簡行舟說。
左佑佑聽著兩個人文縐縐的問答,一時間以為自己置身於穿越片場。
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黑話。
比方互聯網行業,言必稱“賦能”“矩陣”“閉環”;
比方房地產行業,講話要說“工具箱”“裡程碑”“交圈”“背靠背”;
比方廣告行業默認雙語:“Amy呀,你這個point沒有power沒有wowmoment呀”……
如此這般,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她靠著自己通讀金庸全集得來的門派知識,以季之林為圓心,梳理瞭一下:
這位夏豐和簡行舟,都是季之林的學生,因此稱季之林為“季師”;
簡行舟稱呼夏豐為“師姐”;
至於季師……應該是古籍小圈子裡,學生對導師的稱呼。
看來,這就是古籍行業的黑話。
就在左佑佑心中迅速默記的時候,夏豐提到瞭她的大名:
“這位左佑佑,沒聽季師提起過。是新收的師妹,還是哪位師侄?”
誰?
我?
季之林的學生?
左佑佑迷茫地抬起頭,和簡行舟大眼瞪小眼。
“我不是……”
“她不是……”
兩個人異口同聲。
……
等到柏辛樹知道這個烏龍的時候,已經晚瞭。
他坐在辦公室裡,用手支住額頭。幾絲黑發垂下來,搭在筆直的眉骨上。
“左佑佑?你的意思是,你把那個給我寄瞭三年簡歷的小姑娘叫過來面試瞭?”柏辛樹手裡端著一杯礦泉水,水面泛起波瀾,很不平靜。
“對不起,老大。”夏博士抓著自己的自然卷,“昨天老石也要招人,我以為您要招兩個人,恰好他們的簡歷擺在一起,我也沒多看,誤以為兩個都是季師門下……”
柏辛樹面無表情地看著夏博士。
夏博士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要不。”她靈光一閃,“小姑娘畢竟投瞭三年簡歷……您見一見?”
柏辛樹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夏豐既然是文獻整理的專傢,情商掉線是可以被原諒的,不生氣,不值得。
他摘下銀灰色窄框眼鏡,擦瞭擦,戴回臉上,鏡片後的睫毛疲倦地垂下:“進來給你帶嗎?”
夏博士思索瞭一下,認真分析:“她不懂銅器和金文,沒受過專業訓練,目前做不瞭我這個領域。如果突擊培養的話,大概隻需要三、四、五年……”
柏辛樹端起礦泉水,喝瞭幾口。
“可以,你想招就招。這樣,你寫個針對左佑佑的詳細培養方案和五年規劃給我,附上一份可行性分析,用excel做個招她的財務預算,再……寫個匯報PPT吧。五份材料,下班前送到我辦公室。”
夏博士抖瞭一下,面露驚恐:“那還是不瞭。”
柏辛樹這才抬起眼,一雙黑眼睛中帶瞭點笑意。
“不招瞭?你自己去和她說。”
夏博士應瞭一聲,垂頭喪氣地往外走。
剛走出辦公室,她就接瞭個電話,隨即臉色變瞭:“信陵缶要在英國拍賣?消息屬實?”
“絕對不行!我這就過去!”
……
會議室裡。
簡行舟早就被夏博士叫走,會議室隻剩下左佑佑一個人。
左佑佑不知道自己的面試還沒開始就宣告失敗,她正給自己做心靈按摩。
比如:就算簡行舟是學術精英,還不是乖乖和自己坐在一起面試!
比如:自己可是被柏辛樹老爺子認可的!
沒錯,左佑佑認為,自己之所以在接到拒絕電話後又接到面試邀請,一定是因為自己問候瞭柏辛樹老爺子,而善良的柏辛樹老爺子認可瞭自己堅持不懈的精神。
再比如:雖然自己是個普通人,可普通人的優勢就是更懂普通人啊!就算這個圈子再精英、再高冷,也總要和普通人打交道吧?
想想精英們“先完成小目標賺一個億”“北大一般”這種不接地氣的言論,你能指望精英們去理解普通人嗎?不能啊!
如果想讓古籍“活”起來,就要讓它走進人民大眾才行。如果一直高冷地小范圍自嗨,古籍的未來就隻有消亡。
這麼一想,自己妥妥的古籍推廣人才嘛。
一番心靈按摩後,左佑佑終於振奮起來。
會議室在單獨的一層,這一層再沒有人出現,左佑佑一個人坐著,仿佛被遺忘瞭。
事實上,她確實被遺忘瞭。
夏博士已經十萬火急地叫瞭一輛車,離開瞭華夏書林。
而柏辛樹,以為左佑佑早就走瞭,面試過簡行舟後,就忙著自己的事情。
隻剩下左佑佑一個人,獨占會議室。
“哐當!”
隔壁的會議室傳出巨響,緊接著是肉體沉悶倒地的聲音。
左佑佑嚇瞭一跳,見四周沒有其他人,又擔心房間裡的人有危險,趕緊沖過去拍門:
“還好嗎?”
房間裡一片寂靜。左佑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見裡面的聲音。
壞瞭。她心一沉,有人暈倒瞭。
左佑佑後退兩步,借著助跑的力道,飛起一腳,驚天動地的一聲,踹在門上!
門,開瞭。
——左佑佑,和趴在地上捂著嘴的禿頭大叔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