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永剛把店門打開,就看見外面蹲著一個赤腳的黑臉漢子。
黑臉漢子等瞭很久,眉毛和額角掛瞭點水珠。見郎永出來,立刻用蹩腳的漢語哀求道:
“少東傢!求求你,我婆娘要生瞭,借點銀錢……”
郎永驚得差點跳起來,趕緊把黑臉漢子拉進店裡。
“我的袖子。”黑臉漢子脫口而出朝鮮語。
郎永這才註意到他襤褸的衣服。
黑臉漢子下意識母語哀求:“少東傢,我想預支五個銅板,給婆娘買雞蛋,可以嗎?”
郎永嘆瞭口氣,遞給他一個銀元。
那人眼睛亮瞭,急忙接過:“謝謝少東傢!”
郎永用流利的朝鮮語問:“讓你盯著柏成坤的店,有異常瞭?”
“柏成坤幫瞭趙管帶的大忙。趙管帶掉瞭清國老母親留下來的遺物,被柏成坤撿到,差人送瞭去,昨晚趙管帶親自上門致謝柏成坤。”
郎永酸溜溜地直瞭眼睛:“柏成坤有這麼好命?”
那人憨厚地說:“他運氣好。”
郎永覺得心口發堵。
他想瞭想,又問:“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那人撓瞭撓頭,被扯壞的襤褸袖子滑下來,露出幹柴的手腕:“昨晚聽趙管帶說,是個扳指。不值錢。”
值不值錢不重要。
郎永坐正瞭身子。
他的眼睛轉瞭轉,從腰上解下一個錢袋子,放在手裡掂瞭掂,丟在桌上。
銀元和桌面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那黑臉漢子瞪大瞭眼睛,目光難以遏制地落在錢袋子上。
“這裡面有五個銀元。”郎永打掉瞭黑臉漢子的手,“你幫我做件事。”
“您說。”
“趙管帶是個大孝子,和老母親感情深厚,無奈為國盡忠,遠赴海外,身邊隻餘老母親的扳指。”郎永緩慢地說,“這個故事,你給我傳出去。做好瞭,另外再給你五個銀元。”
黑臉漢子倒吸一口氣:“十個銀元?”
郎永把錢袋子松開一些,露出裡面雪亮的冷光:“你的孩子就能過上好日子。”
漢子的黑臉都亮瞭:“大恩,少東傢,謝您大恩!”
他嘿嘿笑瞭幾聲,激動地搓瞭搓手:“您等我好消息。”
說完,一溜煙跑瞭。
過瞭幾天。
趙管帶的休沐日到瞭。
他走下軍艦,上瞭岸,和同僚們找瞭間茶館坐著,慢慢地飲茶。
手上的扳指亮在眾人面前。樣子不是多貴重,但顯然被精心保養過。
他身後的牛副管帶微妙地撇瞭撇嘴,小聲譏誚:“大孝子,呵。”
副官帶和管帶,雖然隻差一個字,卻大不相同。
半年前,牛副官帶和趙管帶同時競爭軍艦管帶一職。
趙管帶更有心機一些,翻出個所謂老母親送的扳指日日帶著,“不小心”將“孝順”之名傳入督統耳中,入瞭督統的眼,拿下瞭管帶的職位。
“每每看到這枚扳指,我就想起傢中老母。”趙管帶借機在周千總面前表現,“我媽不容易。”
誰料,這一次周千總非但沒應和贊嘆,反而目光猶豫,臉色微沉,並未接話。
趙管帶見瞭,心中一驚。
牛副管帶剛巧路過,忍不住擠兌:“如今已經傳開啦!趙管帶大孝子,呵呵。”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趙管帶白瞭臉色,才陰陽怪氣地笑瞭兩聲。
周千總竟然也沒有反駁,丟下一句話,起身離開瞭:
“小趙,萬不可好大喜功。”
趙管帶冷汗涔涔而下。
等趙管帶知道如今自己“孝敬母親”的故事已經傳遍瞭大街小巷的時候,氣得一連砸瞭三個杯子!
手下回稟趙管帶,故事開始流傳的日子,正是他致謝柏成坤的第二天。
“柏成坤!”趙管帶咬牙切齒,“你害我!”
手下勸慰:“小柏經理也是好心……”
“好心個屁!”趙管帶痛罵,“他懂個屁!如今我這孝順之名沸沸揚揚,那些老傢夥肯定以為我為瞭搏上位在給自己臉上貼金!千總今天警告瞭我,隻怕督統已經對我有意見瞭!他媽的!”
他去致謝柏成坤自然是做給督統看的,但如果搞到大街小巷都在誇贊他的程度,整件事就顯得太刻意瞭!
趙管帶是粗人,一氣之下,連連爆粗口。他越罵越氣,一怒之下,踹翻瞭幾案,大步流星地走瞭出去。
下午。
郎永翹著腳坐在店裡,倏忽聽見外面的喧嘩聲由小及大。
“漢陽號撞上瞭仁川港的清朝軍艦!”
“漢陽號沉瞭!”
“船翻啦!”
郎永手裡的茶杯歪瞭都不知道,茶水淅淅瀝瀝燙瞭他的手,他才猛地站起身。
漢陽號撞瞭軍艦?
商不與官鬥,隻怕是趙管帶用軍艦撞瞭漢陽號吧!
郎永大笑起來。
趙管帶果然發怒瞭!
“柏成坤吃瞭好一個大虧!”郎永越想越好笑,“好,太好瞭!”
黑臉漢子跑進來,郎永笑著用朝鮮語說:“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一丁點都不要落下。”
漢子的聲音還帶著顫,不知是驚還是喜:“事發突然,仁川港本就狹窄,漢陽號慢慢過去的時候,趙管帶的軍艦不知怎的,突然開動起來,壓著漢陽號的側邊,生生剮蹭過去。”
“漢陽號壞瞭嗎?”
“壞瞭!”漢子肯定地說,“在場那麼些人,眼睜睜看著漢陽號被拖去修瞭。”
郎永這才放下瞭心,把錢袋子丟進漢子的懷裡。那漢子馬馬虎虎點瞭數,勉強笑瞭笑,對著郎永磕瞭個頭,轉身離開。
“慢著。”郎永在後面喊。
漢子遲疑地停下腳步。
“你怎麼瞭。”郎永走過來,“你看起來有心事……你婆娘生孩子不順利?”
漢子麻木地說:“人沒瞭。”
“怎麼不請產婆?”
“請不起。我們這也沒有產婆。”
郎永的笑容止住:“你應該告訴我,我幫你找西醫。”
漢子搓瞭搓臉:“怎麼能麻煩少東傢。我們是賤命。我認命。”
郎永看著他襤褸破亂的外衣。片刻後,他喚人拿瞭幾件幹凈的舊衣服,親手遞給他:“兄弟,沒誰是天生賤命。睡一覺,把自己收拾整潔,好好活下去。”
漢子的黑臉上沒什麼表情,換瞭衣服,匯入外面喜氣洋洋的人流中。
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恰好也抓著保姆的手擠在人流中看熱鬧,被那漢子擠得一個趔趄。
漢子瞬間消失,小少爺卻若有所思地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看。
“大殷少爺。”保姆替他整理頭上的帽子,“你在看什麼?”
柏大殷天真地說:“那朝鮮人身上的衣服我見過,是永哥穿過的。”
保姆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良久,才擠出一個笑:“九少爺,話可不能亂說。”
“我沒亂說!”柏大殷急瞭,“那衣服上有竹子的暗紋,還有煙鬥燒的洞,我看得清清楚楚!”
保姆若有所思。
“大殷少爺,咱們回去找秀鑾小姐好不好?”保姆問。
柏大殷不疑有他,脆生生地應瞭。
沒多久,郎永就被郎灃一封信叫去瞭漢城總號。
“漢陽號被撞翻,柏傑生損失瞭800銀元。”郎灃問,“是你做的?”
“是……”
掌風挾裹著疼痛,郎灃一個巴掌把郎永的臉扇得偏向一邊!
“蠢貨!”郎灃大罵,“你藏不住手腳,如今被柏傑生知道瞭!柏傑生那混賬現在到處說你交好朝鮮人,坑害自己同胞!”
郎永說:“幾件衣服,能說明什麼?”
郎灃說:“柏傑生拿出瞭幾匣銀子,還有綢緞佈匹,說你收買那個朝鮮人!”
郎永的眼睛越瞪越大:“……他栽贓我!再說,給瞭又如何!如果我早點給,那朝鮮人老婆孩子就不會死!”
郎灃大罵:“你還不反省?!要麼你就狠到底!要麼你就不要做!婦人之仁,隻會害瞭你,也害瞭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