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相如道:“你知道政兒的身份瞭?難道是君上讓你來?”
廉頗嗅著鹵菜濃鬱的香味,一邊把自己的胡子打結,一邊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我雖是來看看這個秦國質子的情況,卻不是趙王的要求,而是平陽君的請求。他最想知道的是,你的門客收留瞭秦國質子,是否因為你心向秦國。你也知道,秦王挺看重你。”
藺相如冷漠道:“秦國路途遙遠,我這把年紀,恐怕在半路上就熬不住瞭,謝平陽君關心。”
廉頗道:“我會把你的話如實告訴他。不過你也不用太生氣,平陽君讓我來,就證明不想和你起沖突。”
“我隻是一個已經不得君上信任的老朽,當不得平陽君如此客氣。”藺相如雖然這麼說,臉色卻緩和瞭不少,“不過居然是平陽君叫你來,而不是平原君。”
平原君趙勝是如今趙王的叔父和國相,愛養門客,是與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齊名的四公子之一。趙王十分信任和依仗平原君趙勝。
平陽君趙豹雖也是趙王叔父,但因為年紀比平原君趙勝小,又不愛養士,名聲不顯,比平原君趙勝存在感低很多。
廉頗突然提起趙豹,藺相如有些驚訝。
廉頗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哪裡得罪平陽君瞭?”
藺相如無語:“你當我是你那種喜歡到處得罪人的魯莽蠢徒嗎?”
廉頗半點不在乎藺相如的貶低,這麼多年,他習慣瞭:“沒得罪就好。他雖然看上去沒多少能耐,好歹也是君上的叔父。”
藺相如道:“他讓你來試探我,這可不是沒能耐的體現。”
“有能耐更好。”廉頗滿不在乎道,“多瞭有能耐的人輔佐君上,免得你天天在那憂慮。”
藺相如眉頭緊鎖:“我的君上也是你的君上,你也該憂慮。”
廉頗笑道:“我隻負責為君上打仗,其他的,我不擅長,便不關心。”
藺相如勸道:“你還是關心些吧,不懂就學。將在外,君在內。若你什麼都不懂,很容易被人從後方坑害。”
廉頗仍舊笑得滿不在乎:“我後方不是有你嗎?你在君上身旁為我說話不就成瞭?你雖然老抱怨君上不信你,但除瞭朱襄的事,君上可沒有不信你。不過朱襄的事,你也別怪君上。朱襄隻是一介平民,趙王要重用他,這點功勞肯定不夠。”
藺相如不想在這件事上和廉頗爭吵,便轉移話題:“平陽君想如何處置政兒?”
“一個被傢人拋棄的秦王室子弟落入瞭庶民傢中,還有比這個更殘忍的事嗎?”廉頗慢悠悠道,“也沒有比這個更讓君上更放心的事瞭。在他們看來,這個質子肯定已經廢瞭。”
藺相如淡淡道:“他們確實會這樣想。”
廉頗問道:“我不這麼想。不過他就是一個較為聰慧的孩童而已,我還沒到憂慮一個孩童的時候。等他長大到可以令人憂慮的年齡,我恐怕都不在這個世上,你肯定也不在這個世上瞭。所以憂慮死後的事有什麼用?”
藺相如白瞭廉頗一眼,居然被廉頗說服瞭。
廉頗和藺相如在聊天的時候,朱襄帶著嬴小政去廚房,先在鍋裡偷吃瞭一小塊鹵五花肉,才拿著碗筷出門。
香料不是多重要的東西,抽出來的數量又很多,朱襄決定先滿足傢人的口腹之欲。
說到多種香料能做出來的美食,朱襄首先想到的是鹵菜,而不是燒烤。
雖然現在沒有冰箱,但把鹵水放進用開水消過毒的厚瓦罐裡密封好,每日早晚燒開一次,鹵水也能儲存很久。朱襄隻需要用一次香料包,就能吃很多次,比燒烤更劃算。
鹵水可以壓制味道重的食材,朱襄終於可以把豬內臟,特別是豬大小腸做成美食瞭。
洗豬大小腸的時候,朱襄哪怕聞慣瞭農傢肥也差點吐出來。大小腸真的很好吃,但處理食材的過程真的太慘烈瞭。
鹵水裡除瞭煮內臟之外,還有死面火燒餅,以及一大塊五花肉。
今天廉頗試圖把嬴小政逗哭,朱襄記仇,特意不撈五花肉,隻切瞭一盆鹵內臟去。
“不要告訴廉將軍。等你舅母串門回來,我們在傢裡自己悄悄吃。”朱襄小聲道。
嬴小政舔舔嘴,使勁點頭。
舅甥兩交換瞭一個保守秘密的笑容,然後朱襄端著碗,嬴小政抱著筷子,一前一後慢悠悠往前庭走。
“真慢!”廉頗不等朱襄把碗筷放下,就搶瞭一個碗一雙筷子,開始吃瞭起來,“你說這是豬臟腑?怎麼一點腥臭都沒有?香,真香!”
“臟腑腥臭,居然可以做成美食?”藺相如也不在乎盆內食材低賤骯臟,慢悠悠地品嘗起來。
朱襄道:“隻要洗幹凈,用足調料,臟腑味道醇厚,比普通的肉還美味一些。這個叫鹵煮火燒,湯裡有切好的面餅,面餅吸足瞭湯汁,味道也很美。”
廉頗架起一塊豆腐:“這個是面餅?”
朱襄道:“這個是豆腐。將菽磨成醬,用鹵水點成,比直接吃水煮菽更易於消化。”
廉頗咬瞭一口豆腐:“味道不錯。方子抄我一份,我喜歡吃菽,但傢醫總讓我少吃,說容易積食。我不會虧待你,我用一匹沒閹的駿馬和你換。”
朱襄知道廉頗喜歡吃豆子,但因為容易胃脹氣,傢裡養的醫者不讓他多吃。所以這次做出豆腐,他本來就打算把方子給廉頗。
不過廉頗說要送他駿馬,他也不推辭。推辭瞭這臭脾氣的老將軍又會罵人。
“好。不過豆腐的制作方法我會告訴平民,不能讓廉將軍獨享。”朱襄道,“平民多食菽,教會他們做豆腐,在風調雨順不缺糧食的時候,他們也能享受一道美味。”
“隨你。”廉頗道,“這豆腐怎麼做好吃?”
朱襄道:“怎麼做都行。想吃清淡一點,就鹽水煮豆腐;想吃得味道重一些,豆腐能吸收其他食材的味道,廉將軍愛吃什麼佳肴,就在裡面加入豆腐同煮即可。”
廉頗點頭:“懂瞭,和面餅一樣。”
藺相如吃瞭一塊豆腐,驚訝道:“真的是菽做的?”
朱襄道:“當然,我還能騙你們?”
藺相如笑道:“平民可以把豆飯換做這個瞭。”
朱襄苦笑:“這個平民可不能當飯吃。做豆腐先要將菽磨碎成菽漿,菽漿燒開過濾後再用鹵水或者石膏水去點成凝固狀。豆腐算是菽的精華,雖然美味,果腹比直接吃菽弱多瞭。”
藺相如聽言,深深嘆瞭口氣。
廉頗不滿道:“你們兩人怎麼回事?能不能吃飯的時候別提那些不高興的話?你們要憂慮,等吃飽肚子去書房憂慮,別在這裡唉聲嘆氣,讓我碗裡的豆腐都不香瞭。”
朱襄附和道:“說得對,藺老,還是先吃飽肚子再說。”
藺相如再次嘆瞭一口氣,然後橫瞭廉頗一眼。
廉頗回瞭藺相如一個白眼,繼續埋頭吃喝。
廉頗的飯量頗大,滿滿一盆鹵煮火燒,他一個人解決瞭大半。
就這樣,他還說自己留著肚子,還想再吃一隻烤雞。
朱襄隻好把為外出訪友的荀況留的烤雞拿出來,給廉頗的肚子填縫。
每次廉頗來朱襄傢蹭飯,朱襄都會想起一個拿著比腦袋好大的勺子的表情包。
我來你傢蹭飯好不好?我就吃一勺子,我腦袋這麼大的勺子.jpg。
廉頗的飯量可比腦袋那麼大的勺子可怕多瞭。
廉頗吃飽喝足後,這次沒有立刻走,說要教導朱襄武藝。
朱襄苦著臉被廉頗操練瞭一番,直到他趴在地上,被廉頗怎麼用棍子戳也不起來,廉頗才滿意地騎馬離去。
朱襄翻瞭個身,對著蹲在他身旁,滿臉憤怒的嬴小政虛弱道:“政兒別生氣,廉將軍也是好心……咳咳,呼。”
藺相如把朱襄扶起來,道:“他哪裡是好心?他就是沒事幹瞭,閑得慌,故意來欺負你。”
朱襄苦笑。
他哪裡不知道廉頗是故意欺負人?隻是廉頗性格高傲,平時看人都是看頭頂。現在每月至少要來朱襄這裡“作祟”一次,朱襄知道,這是廉頗關照自己的方式,所以不會生氣。
廉頗對自己的原則很執拗,比如朱襄不上戰場,藺相如說破瞭嘴皮子,他也不肯和藺相如一起舉薦朱襄,還經常罵朱襄膽小鼠輩。
但無論是派部曲幫朱襄修水利,還是大搖大擺來朱襄蹭飯以顯示朱襄除瞭藺相如還有他罩著,都顯示出廉頗也將朱襄當子侄輩看待。
“廉將軍確實是好心,隻是……”朱襄扶著自己的腰,“隻是廉將軍怎麼年紀越大,脾氣越像老頑童瞭?”
藺相如心道確實如此。廉頗真是越老越不是東西。
“好瞭,不說他瞭,陪我去看土豆。”藺相如道,“今日土豆該開花瞭吧?”
朱襄無語:“才半月而已,沒有。藺老,你昨日就問過瞭。”
藺相如可不管植物正常的生長流程,拉著渾身酸疼的朱襄去看土豆。
嬴小政停止瞭憤慨,跟著藺相如和舅父一起去看土豆苗苗,他自己種的土豆苗苗。
藺相如對著土豆苗捋著胡須露出迷之微笑的時候,嬴小政就蹲在土豆苗苗旁念念叨叨“苗苗快長大快開花”。
朱襄癱坐在庭院的石頭上,看著藺相如和嬴小政發呆,假裝自己是個癱瘓者。
“舅父舅父,苗苗是不是又長高瞭!”
“嗯……”
“舅父舅父,我種的苗苗多瞭一片葉子!”
“嗯……”
“舅父舅父,明天苗苗能開花嗎!”
“不能……”
“那什麼時候能開花?”
“還要再過半月吧。不過土豆的花還是花蕾的時候就會摘掉,這樣土豆的長勢才更好。所以我們看不到土豆開花。”
嬴小政不敢置信地仰起頭:“唉?不能看到開花嗎?!”
朱襄道:“你喜歡土豆花,可以留幾株不摘花。之後收獲的時候,正好可以和摘花的土豆對比。”
嬴小政輕輕點頭:“好,我要留幾株土豆花送給舅母。”
朱襄樂道:“政兒這麼小就知道送花瞭?那舅父呢?隻送給舅母?”
嬴小政道:“都送。”
“乖孩子!”朱襄想起身去抱抱嬴小政,但剛起身,就疼得一屁股坐瞭回去,“哎喲。”
“你好好坐著,別起來瞭。”藺相如失笑,“沒想到有的糧食還需要摘花才長得好。”
“我們吃的是土豆的根,所以不能讓它開花結果搶根的營養。”朱襄解釋道,“藺老,土豆苗沒發生多少變化,不用看瞭吧?天氣涼,我們回屋?”
“我再看一會兒,你自己回屋。”藺相如不肯走。
嬴小政也不肯走。他繼續對著土豆苗說話,非常霸道地命令土豆苗長出好吃的土豆。
朱襄在心裡嘆氣,隻能也坐在石頭上陪這一老一小吹冷風。
又是半月過去,土豆終於長出瞭花骨朵。
朱襄在嬴小政的小胳膊上挎瞭個小籃子:“去吧,采土豆花的小政兒!”
嬴小政屁顛屁顛沖進瞭小小的土豆田,興高采烈地摘花。
嬴小政個頭矮,正好適合做摘土豆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