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若是被殺,憤怒的趙國人會做什麼?
就算趙國人還惦記著“馬服君”不會做得太絕,但趙王會不會將此事推到自傢頭上?
為瞭維護良人剩餘的名聲,為瞭保護良人的血脈,她哪怕讓傢臣都寒心,也必須讓所有人知道,她無意為趙括報仇!
而且就算為趙括報仇,也不該去找朱襄公啊!趙母非常感激朱襄公,如果所有趙兵都死在瞭長平戰場上,恐怕後世無人再知道馬服君,隻知長平戰敗的趙括瞭!
“你們捫心自問,應該去憎恨朱襄公嗎?你們若還有良知,就不會因為嫉妒和遷怒去傷害朱襄公!”
“相反,朱襄公說服秦人,帶回瞭剩餘趙軍,彌補瞭我等子孫的過錯,我們應該保護他!”
趙母怒斥道:“若你們贊同老嫗的話,請將血滴入酒壇中,立下血誓,絕不會對朱襄公恩將仇報!若你們不贊同,就請離開,從此之後,離開的人就是老嫗的仇敵!”
說罷,趙母拔出良人曾用過的寶劍,用悲傷的眼神打量著沒有絲毫銹跡的劍身。
“不,主母!”離得最近的傢臣沖上來,痛哭道,“主母,我們都知道應該感謝朱襄公,怎麼會去傷害朱襄公?”
說完,他立刻拔出腰間的佩劍,割破手指,將指尖血滴入酒壇中。
傢臣們接二連三將血滴入酒壇中。他們本身就有佩劍,有的還隨身攜帶小匕首以方便吃飯時割肉,不需要趙母準備器具。
看著眾人紛紛願意立下血誓,趙母心中松瞭一口氣。
她並不指望血誓能約束這些人,她隻需要逼迫傢臣們立下血誓並將此事宣揚出去。
眾人一一立下血誓。趙母命人將小酒壇的酒水倒入一個更大的酒壇,分給每人一碗酒,然後喊開宴。
就在宴會氣氛終於不那麼緊張的時候,出現瞭金屬落地的聲音。
眾人驚駭地將視線投過去,一位發須斑白的老者將酒盞落在瞭地上,掩面低泣。
“主母,晚瞭,已經晚瞭……”那老者的聲音十分痛苦,“我知道不應該憎恨朱襄公,可我不敢憎恨趙王,不能憎恨趙括,我還能憎恨誰?”
趙母提著劍走過去:“你做瞭什麼!”
老者搖頭:“趙王要殺瞭朱襄公,嫁禍給秦國。我幫他引誘廉頗和藺相如離開瞭邯鄲城。”
趙母心裡松瞭一口氣:“你沒動手?”
老者苦笑:“我也派出瞭人……”
趙母一劍刺進瞭老者面前的矮桌中,罵道:“你老糊塗瞭嗎!趙王告訴你這件事,也是在嫁禍給你,嫁禍給我啊!若國人不相信朱襄公是為秦人所殺,你派出的人就會成為趙王嫁禍的證據!不……”
趙母苦笑:“不,不是嫁禍,你真的出手瞭!”
老者將臉貼在地上:“我是糊塗瞭!我聽瞭主母的話,才知道我被趙王騙瞭。我不僅不能報仇,還會殃及剩餘的傢人。主母救我!”
趙母深呼吸,對周圍傢臣道:“即便你們心中仍舊遷怒朱襄公,但隻為瞭你們不被嫁禍,和我一起去保護朱襄公!”
眾傢臣起身站立:“唯!”
“諾”是地位高的人或者地位平等的人接受請求,“唯”多用於軍中下級聽從上級的命令。兩者都是書面用語,平常不會用這麼正式的應答。
眾傢臣對趙母說“唯”,便是將趙母當自己的主將看待,要同趙母一同奔赴可能會死的“戰場”瞭。
趙母提著劍,讓傢臣駕著車,朝著關押朱襄的牢獄趕去。
將馬車簾子拉下,趙母抱著劍,露出瞭害怕的神色。
她抹著眼淚,嘴裡罵著趙奢為何死在她前面,讓她必須提著劍去當傢臣們的“主將”。
趙奢早年得罪人,在趙國安定下來才娶瞭正妻。他身體在常年奔波中不算太好,隻有趙括一個兒子,所以才將趙括寵得有些過瞭。
趙母嫁給趙奢後就沒有吃過苦,沒有遭遇過危險。她雖然聰慧,但隻待在後方,成為趙奢的後盾,從未用過劍。
到年老瞭,她卻成為瞭“主將”,提著劍,率著傢臣,去奔赴一個前途未卜的戰場,她真的好害怕。
“良人……我真的害怕……”趙母抱著劍低泣,“括兒去長平的時候我害怕,朱襄帶著十幾萬趙兵回到邯鄲的時候我害怕,現在我也……”
老嫗蜷縮著身體,說出瞭當初她還是少女時,對領兵出征、大勝歸來時曾說過的話。但現在不會再有人將她擁入懷中,撫摸著她的頭發,告訴她“一切有我,別怕”。
她隻能擦幹眼淚,裝出瞭堅毅的表情,提著良人留下的劍,帶領著曾經跟隨著良人的傢臣,為瞭保護這個傢、保護良人剩餘的名聲而戰。
……
廉頗離開瞭邯鄲城,去某地處理有關朱襄的急事。
藺相如也離開瞭邯鄲城,也是去某地處理有關朱襄的急事。
雪不知道他們處理什麼事。她感到瞭害怕。
即使李牧和荀況安慰雪,雪仍舊惶恐不安。
她抱緊瞭嬴小政,無助地低泣。明明和良人承諾瞭,她一定會等著良人,守著政兒,當好良人的後盾。但她卻沒有自己所說的那麼堅強,也沒有做到自己承諾的聰慧。
“政兒,舅母心裡好慌。”雪不敢打擾已經在為拯救良人而殫精竭慮的良人的長輩和友人,她隻能對嬴小政哭訴,“我感覺有事要發生,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嬴小政不斷用肉乎乎的小手替舅母擦拭眼淚。
他心中也十分慌亂。
在舅父被關進牢獄的時候,他進瞭一次夢境房間。在夢境房間中,他不斷思考要如何拯救舅父。思來想去,他隻感到深深無力。
一個腿短得跑快瞭還會跌倒的孩童能做什麼?他什麼都做不到。
嬴小政隻能安慰舅母,替慌張的舅母出主意,展露出自己超出孩童的才智,幫舅母打理好傢裡的事。
雪沒有像嬴小政曾經遇到的人那樣,懼怕孩童超出常理的智慧,反而鼓勵嬴小政。雪對有些害怕展露才華的嬴小政說,朱襄小時候也如嬴小政一樣聰明,讓嬴小政不用隱藏。
嬴小政現在才敢為雪出主意。
“舅母與舅父心連心,舅母突然心慌,可能舅父真的會出事。”嬴小政一邊替舅母擦拭眼淚,一邊板著小臉道,“舅母可請藺翁和李伯父同去探望舅父。若無事,也不過是引起本就厭惡舅父的趙王些許不滿。不過藺翁非趙國官吏,李伯父又官職較低,趙王應該不會太在意他們。”
雪摸瞭摸嬴小政的頭發,道:“好,你、你留下來,舅母……”
“不!我也要一起去!”嬴小政緊緊抱住雪的脖子,“如果誰傷害舅母,我就大喊我是秦國公子,趙人殺瞭我,秦國就有理由攻打邯鄲,為我報仇!他們不敢傷我!”
雪:“可是……”
嬴小政蹭瞭蹭雪的臉頰,道:“舅母,荀翁和李伯父都與舅母一同離開瞭,我在傢裡也不安全,不如和你們同去。”
雪猶豫瞭一下,點頭:“好,舅母會保護你!”
雪換瞭一身胡服,拿起瞭朱襄的劍。
雪力氣不大,朱襄的劍對她而言有些沉。
她抿著嘴,將劍背在身後,去尋荀況和李牧。
荀況和李牧聽雪說心慌,願意立刻去探望朱襄,以求個心安,但他們希望雪和嬴小政留在傢中。
“若良人真的出事,他們可能會派人攻擊我和政兒。我和政兒跟著你們一同去,才最安全。”雪用嬴小政說服她的話說服瞭荀況和李牧。
荀況點瞭幾個他不承認是自己弟子的儒傢弟子,李牧帶上瞭自己的私兵,騎馬向邯鄲城奔去。
雪也騎的馬。
朱襄學騎馬的時候給她做瞭胡服,也教她騎馬。她雖然不愛顛簸,勉強也能跟上。
雪背後背著朱襄的劍,身前綁著政兒,騎馬的動作十分艱難。李牧曾想幫忙抱政兒,下馬再將政兒交給雪,雪拒絕瞭。
她想,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她要如何完成對良人的承諾?
……
時近黃昏,突然有人來傳王令,要替換趙勝和趙豹為瞭保護朱襄而特意挑選的獄卒。
獄吏阻止道:“獄卒調動必須有平原君和平陽君共同的令牌。”
領隊的人罵道:“難道平原君和平陽君的命令,能躍居王令之上?!”
獄吏道:“並非如此。正是王令要求關押朱襄公的牢獄中所有人員更改,都必須有平原君和平陽君共同的命令。”
領隊的人皺眉。
獄吏也皺起眉頭:“你不知道此事?!”
領隊的人眉頭舒展,笑道:“當然知道。我隻是考驗你。給。”
他將平原君和平陽君的令牌亮出來:“這下可以換人瞭吧?”
獄吏雖然仍舊狐疑,但令牌為真,他隻能同意換人。
“把牢獄的鑰匙給我。”領隊的人伸手。
獄吏再次警覺:“我是君上下令協辦此事的官吏,除非君上親自讓我交出鑰匙,否則即使平原君和平陽君前來,也不能調動我的職位。”
領隊的人表情一僵。這件事君上沒有告訴他?難道……
他心中有瞭計較。看來君上不想留活口,隻是沒有明說。
揣摩上意,也是死士需要做的事。做完之後,死士就會替君上承擔過錯。他心裡嘆瞭口氣,遺憾自己為君上盡忠的時刻如此早的到來,不過並沒有不滿和懼怕。
死士都是從小接受訓練,不會懼怕必死的任務。
“我隻是去向朱襄傳遞王令。”領隊的人道,“帶我去見朱襄。”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人已經動手,拔出劍朝著沒有任何防備的獄卒刺去。
獄吏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還好他早有警覺,立刻拔出劍,擋住瞭來者的劍鋒。
“你是何人……不,你是……我見過你,你是君上的護衛!”獄吏驚訝地瞪大眼睛,“君上要殺朱襄公?!”
領頭者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小小的獄吏認出來。
他隻在趙王出行的時候才充當護衛,而且臉部會經過偽裝,所以很自信別人認不出他來。
但這個獄吏是個能吏,他因對人臉記憶十分強大而捕盜有功,才成為邯鄲城內的獄吏。也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能力,平陽君和平原君才特意請求趙王將他調來看守朱襄。
“殺。”被認出身份,領頭者稍稍慌張瞭一下,立刻命人堵住門,拿出弩箭對獄卒進行屠殺。
暗衛執行的多是暗殺任務,他們的弩箭十分小巧,專門用於室內,對沒有穿甲的人進行刺殺。小巧的弩箭就算殺傷力不算太強,一輪射擊之後也能讓人失去戰鬥力。他們隻需要補上最後一劍。
但獄卒是趙勝和趙豹調來的老兵,有些還是廉頗特意安插的私兵,面對弩箭,他們就像是對著敵軍的箭雨一樣毫不畏懼的沖鋒,身中數箭也不停止揮舞手中長劍。
獄吏一邊往後跑,一邊道:“你們趕緊沖出去!隻要讓外面的人聽到趙王殺朱襄公,刺客就不敢讓朱襄公死!”
“殺瞭他!”領頭的人聽到這句話,心中開始慌亂。
他帶瞭一隊人,越過拼殺的獄卒,朝著獄吏追去。
獄卒自覺分成兩隊,一隊往外沖,一隊隨獄吏往後跑。
獄吏一邊跑,一邊摸出腰間的火折子,點燃瞭庭院裡的一堆幹草,濃煙滾滾,朝著天空慢慢升騰。
點燃草堆後,他跑到連接牢獄的走廊厚重木門處。厚重木門在白日裡洞開,好為朱襄所住的牢獄通風。他將朱襄所在牢屋的鑰匙丟進瞭木門後才關上木門,將木門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