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知楚王是欺軟怕硬的人,春申君先交出瞭自己的兵權,然後退出瞭權力中樞,最後連封地都被削去瞭大半,就仿佛拔掉瞭獠牙和尖爪,任由別人宰割。
若春申君留在陳都,還能喚起楚王對他曾經的信賴,能聯系曾經共事的卿大夫為他辯白。待他離開瞭陳都,就隻能人成虎瞭。
藺贄還嘲諷春申君,若真想救楚國,他就該在勢力最強大的時候,真的做那忤逆逼宮之事,扶太子啟上位。
就像是當年趙國,如果殺瞭趙王,讓平原君或者平陽君任何—人當趙王,即使他們也很平庸,總比昏庸還小動作特別多好。
楚,不是亡於楚國封君,不是亡於景昭二族,更不是亡於秦國,恰恰就是亡於楚王!
春申君看完兩封信,笑得眼淚都流出來瞭。
信陵君的信是希望他活下去,藺贄的信則是打消他活下去的欲望。
藺卿啊藺卿,都說蔡澤毒計第—,或許秦國最毒辣的人,是隱藏在趙國上卿藺相如的光環下,披著荒誕不羈偽裝的你啊。
春申君對勸他離開的門客道:“當一個人擁有瞭超出他期望的名聲時,他就會被名聲束縛,很難去做玷污名聲的事。我本來應該是—個汲汲於富貴的俗人,但現在卻被名聲束縛瞭,無法茍且偷生。你們且散去吧。”
春申君遣散門客,除瞭護送春申君傢人離開的門客,竟無—人願意離開。
春申君勸說再無用,便隻能打開庫房,拿出所有留下的財富,分與門客的傢人。
他又將傢中美酒全部拿出來,牲畜全部宰殺,糧倉開啟,邀請封地所有士人庶人飽餐一頓。
封地中許多士人富商也拿出傢中錢財,加入瞭這一場宴席。
菜肴像流水一樣端上桌,不斷有人上桌,不斷有人離開,也像是流水一樣。
春申君的封地是淮河以北十二個縣。
原本春申君因為淮河以北是楚國腹地,也是兵傢交戰之地,擔心若這些地不在楚王手中,軍令下達不暢,便自請廢封邑為郡縣,自己選瞭江東蠻荒之地。
江東揚州(不是後世揚州,而是古九州之一)雖已經被吳越初步開發,但吳越被滅之後,江東之地又幾乎成瞭蠻夷之地,水患嚴重。
春申君就紮根在江東之地,修築新的城池和堡壘,鏟除匪患,治理水患,實行教化。
江東開發,離不開春申君的功勞。
也正是如此,逃難到江東的項梁叔侄倆才能拉起一支江東子弟軍。
江東子弟心向楚國,並非受瞭項傢的恩惠,而是記著春申君,繼而記得楚國。
現在春申君雖沒有機會再去往江東,他的封地有的返還給楚王的,有的向其他封君借兵送瞭出去的,隻剩下五個。
但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即使偶爾遭遇兵災,也不忘修建水利,時常巡視農耕,也是封君中難得會開倉救濟的人。
他雖是個追求富貴的俗人,卻也有配得上戰國四公子的一面。
所以春申君大擺宴席,五個縣能有能力參加的人,都來瞭。
他們懼怕楚王,但他們想法不責眾,他們處於兵傢必爭之地,晾楚王也不敢把這五座城池屠瞭,讓他國長驅直入。
流水宴整整開瞭日。
這是有史料記載的第一場不分貴賤的流水宴,後世流水宴便又有瞭“申宴”這個名稱。
當楚王的使臣進入春申君封地的時候,即將來到春申君所居住的縣城時,春申君停止瞭流水宴。
楚人皆泣不成聲,再次請求春申君逃走,他們願意拿起武器,擋住楚王的使臣。
春申君此刻好像終於對死亡釋然瞭。
他的笑容中沒有苦澀,勸說他封邑的民眾道:“先賢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請諸位不要阻攔我的‘義’。”
春申君對面前的民眾作揖。
這些民眾中有許多庶人,甚至還有身穿短褐的農人和沒有姓氏的遊俠。
春申君身處楚國這個貴族和庶民隔閡非常大的國傢,身為楚國最頂尖的貴族封君,第一次對連姓氏都沒有的庶人深深作揖。
“諸位,雖然外界傳言我仁義高過長平君朱襄公,但這隻是六國離間計故意抬高我。我遠不如朱襄公。我賑濟楚人,正是受瞭長平君的影響。”春申君作揖後,聲音洪亮道,“所以,若是你們將來活不下去瞭,就南下去尋長平君吧。長平君是我的友人,報出我的名字,長平君會接納你們。”
他再次作揖,聲音終於帶瞭一絲哽咽:“這是歇最後能為你們做的事瞭。是歇不才,身為封君,卻無法庇佑你們。去尋我的友人長平君吧,讓他庇佑你們。”
說完,他大步邁向城外,命令城中已經不在他控制下的衛兵死死收住城門,不可讓城民離開縣城。
縣令沒有下令,衛兵已經行動起來,聽從瞭春申君的命令。
縣令悲不自禁,連往日最註重的儀容也顧不上瞭。他涕泗橫流,拉住瞭春申君的袖口:“春申君,請離開吧。這裡離楚國邊境很近,以春申君的名聲,鎮守邊疆的將領見到瞭春申君,也會放春申君離開。”
春申君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該連累他人。松手吧,若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膽怯瞭,積累的仁義名聲就會功虧一簣。不要毀掉我的名聲。”
縣令雙手顫抖,松開拉著春申君的袖口。
他用袖子擦瞭擦臉,咬牙跟上瞭春申君的腳步。
他雖救不瞭春申君,但可以替春申君護住屍身。
如果楚王使臣膽敢侮辱春申君的屍身,哪怕辭官逃亡,他的尺劍也會染上楚國使臣的血。
春申君騎上馬,和一眾跟隨他的門客,與送行的縣令一同來到瞭城門外。
城民先聽從春申君的命令,當春申君快出城門的時候,有的人忍不住瞭,想要再次攔住春申君。
他們被城中守衛擋住瞭。
憤怒的城民揮拳打向城中守軍。
這個時代的城中守衛就算上面官員再好,也對城民難免欺壓。
此時他們卻咬著牙一言不發挨揍,不願意反抗,但也不肯讓城民出城門。
春申君連忙回身,勸說城民冷靜,不要傷害自己人。
在安撫住暴怒悲傷的城民後,春申君讓守城兵卒將城門降下,自己下馬,等候姍姍來遲的楚王使臣。
楚王使臣乃是李傢人,曾投靠春申君,將其妹獻給楚王為後的李園的族人。
以春申君現在的名聲,和趙國逼走長平君的前車之鑒,楚國稍稍有點頭腦的卿大夫都不願意趟這趟渾水。
隻有李傢。
他們小人得勢,又成瞭太子外戚,正想向春申君炫耀。
若不是李園還不算太蠢,也知道不能自己親自去當這個遭人恨的使臣,他都想親自看著春申君被殺時痛哭流涕的醜態。
使臣來得這麼慢,是因為路上多次被遊俠襲擊。
這些思想質樸的楚國遊俠,以為隻要殺瞭使臣,殺瞭奸臣,就能讓楚王悔悟。
可楚王怕春申君反抗,讓使臣帶瞭平叛的軍隊,遊俠不過以卵擊石。
但他們就算以卵擊石,也勉強延緩瞭使臣的腳步,還給使臣造成瞭極大的心理陰影,讓這位本來趾高氣揚的楚國使臣變得惶惶不安,隻想早日回陳都,不敢再擅自做什麼節外生枝的事。
楚王身邊最精銳的兵卒,就是項燕親兵,所以楚王為瞭抵消殺掉春申君的負面影響,又啟用瞭項燕。
正好秦國為瞭吹捧春申君,把項燕也拉來當墊子。項燕雖然不願意摻和,但項傢其他人十分憤怒,對此事很積極。
且項燕本就是根基不穩的楚國他姓封君,遭遇廣陵大敗之後地位更加不穩,急需得到楚王支持。所以項燕隻能順從。
不過他自己也是不敢來見春申君的,隻是讓一門客領兵,並再叮囑,一定不要傷害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也要阻止楚國使臣在賜死春申君前折辱春申君。
項傢門客本來是想按照項燕的命令做的,但奈何他沿路遭遇多次遊俠自發偷襲,最後連誰無辜誰不無辜都分不清瞭,屠刀一舉起來,就難以收住。
不過他好歹制止瞭項傢兵卒為泄憤而屠城和劫掠,算是勉強完成瞭主父的囑托。
項傢門客心情十分沉重。
即使楚王使臣說這些楚人襲擊他們是春申君謀逆的實證,但他怎會看不出來這些人的遊俠身份?怎會看不出他們根本沒有組織,是自發前來送死?
他自己也是以遊俠之身投奔項燕為門客,他太瞭解遊俠這個群體。
當見到春申君的時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瞭。
城門上,有無數城民擠在一起哭泣,仿佛要從城門上跳下來似的。
春申君身後,衣冠整齊的門客表情肅穆又悲憤,面對平叛楚軍沒有任何畏懼。
春申君的身旁,居然是此城縣令,正怒視著自己和楚王使臣。
而春申君自己,戴著高高的楚冠,垂手肅立,寬寬的衣袖隨風輕輕飄蕩,神情看不見悲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楚王使臣看見這樣的春申君,居然害怕瞭。
他連車都不敢下,站在車上草草讀完楚王的詔令,甚至沒敢讓春申君跪下。
春申君嘆息一聲,沒有辯駁楚王詔令中他的罪,隻道:“主仆一場,君臣一場,居然走到瞭這一步。”
他嘆息完後,又遺憾道:“說來信陵君和藺丞相都送來瞭信,朱襄居然未給我寫信。恐怕他忙著安撫從南楚湧來的饑民,還不知道我的遭遇。若他知曉瞭,可能會回憶起他當年在邯鄲的遭遇,一定很悲傷。”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沒有寫信,而是親自來瞭。”
城門外還有許多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他們站在遠處圍觀,不敢接近又不願離開。
突然,楚人中走出一個戴著鬥笠的人。
他取下瞭鬥笠,露出瞭滿頭的白發。
“春申君,我來送你。”朱襄在楚軍和所有楚人震驚的眼神中,走到黃歇身邊,道,“我本來是想來救你,但你既然留到現在也不肯走,就算我來,你應該也不肯走,我就隻能為你送別瞭。”
黃歇驚訝得眼睛大得快脫框而出,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襄笑道:“秦楚為仇敵,你我也為仇敵,你我亦敵亦友,既多次設計對方,恨不得對方立刻斃命,又惺惺相惜。不介意我這個仇敵來送你一程,護送你的屍身回歸傢人身邊吧?”
黃歇手比腦子快,立刻將朱襄擋在身後,罵道:“你怎麼孤身來楚地?你知道多危險嗎?你、你……”
朱襄安撫道:“我不是孤身。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武成君李牧。”
朱襄身後仿若護衛的人對黃歇抱拳。
朱襄道:“廉公的兵也已經繞過瞭楚國邊境防線,就在這支楚兵身後。不過你不用擔心,秦國還沒打算和楚國開戰。”
朱襄掃瞭楚國使臣和楚將一眼:“如果我平安無事。”
黃歇深呼吸瞭好幾下,重重一拳捶在朱襄肩膀上,不僅沒有因為朱襄居然招來秦國大軍生氣,還哈哈大笑:“你啊你,不愧是你,我說我舍生取義,你才是那個為瞭仁義不顧自身安危的人。你的友人一定很頭疼!”
李牧抱著手臂使勁點頭。是的,非同一般的頭疼。
雖然朱襄隻是嘆息瞭一聲想送一送春申君但不可能,心中遺憾。決定讓朱襄成行的是秦王子楚。
子楚、蔡澤和藺贄還不知道朱襄的感慨,就猜到瞭朱襄會有遺憾,便讓李牧和廉頗配合,幫朱襄成行。
他們倒不是為瞭黃歇,而是為瞭捧殺黃歇拿瞭朱襄的名聲當墊子,心裡一直憋著氣,十分不爽。
若是朱襄出現在被賜死的黃歇面前,春申君仁義之名高於長平君的假話就不攻自破瞭。
如果黃歇見到朱襄後不想死瞭,要跟朱襄離開,那也無所謂。隻要楚王下達瞭賜死黃歇的詔令,無論黃歇是死是逃,秦國的目的都達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