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去問小成蟜身邊伺候的人。
他新換的奶娘解釋道:“大王說,先讓公子把書讀明白瞭。待書讀明白瞭,公子自然就會算數瞭。”
嬴小政:“……”
這個自然就會,是怎麼回事?難道君父你就是自學嗎?
子楚還真是。
他到趙國時已經會讀書識字。到瞭趙國後,一邊向身邊人繼續求學,一邊自學。
那一身算賬的本事,就是子楚在生活中自己磨礪出來的。所以他認為小成蟜連字認識的都不多,學算數什麼的太早。
嬴小政卻不這麼認為。為什麼非要學會一樣再學另一樣?就不能一起學嗎?而且舅父說過,孩童時候接觸瞭數學,能鍛煉頭腦,讓孩童的邏輯思維更加完善。
雖然舅父說的話有點難懂,但舅父教出瞭那麼多不記名的出色弟子,肯定比從未教過學生的君父強。
再說瞭,成蟜都這麼大瞭,連簡單的算數還要掰手指,這也太丟我的臉瞭!
嬴小政從未如此崩潰過。連聽到舅父赴險,他都沒有這麼崩潰。因為他好歹知道舅父雖然赴險但心中有數,應該不會真的遇險。
但小成蟜是真的連掰手指頭都算不對數啊!
嬴小政試圖向舅母求助。
雪姬卻道:“我的學識不如你,且是你向君上保證,你一定能教導好成蟜,怎麼能推於他人?這是言而無信。”
嬴小政敗退。
他想起來,舅母比舅父嚴格多瞭。他的耍賴撒嬌在舅母那裡是行不通的。
舅父!你別管什麼春申君瞭!趕緊回來!
“兄長兄長,我知道瞭!”小成蟜蹦蹦跳跳來找嬴小政,舉起根手指,“二加一也是!”
嬴小政無力道:“是,是。我們先來背九九表。”
如果正常教學行不通,直接死記硬背總可以吧!
舅父!趕緊回來!
……
“阿嚏!”正被荀子拘著讀書的朱襄打瞭一個大大的噴嚏,一篇大字報廢,心裡嘀咕著,莫不是政兒和雪姬想念他瞭。
朱襄此次一回來,秦王子楚就有大動作,不知道會得罪多少人。
荀子聽朱襄上書中陳述的事,就看清瞭這底下的彎彎道道。
秦國曾經一直是以法傢學說為主。
儒傢最看不慣法傢的一點就是,法傢認為這世上所有的行為,都該寫進法條裡,這樣萬事都在規矩方圓中,有法可依有法可循,就不會亂。
但儒傢認為,這種事殘忍又不符合實際。
若所有事都規定,就沒瞭人情人性,讓這個世上所有事所有人都變得冰冷;而且規定太細,人非完人,總會犯錯,那便總被罰,心中肯定生出怨恨。
更重要的是,法條太細,連士人尚且不能記住所有法條,不識字的庶人更是對法條一無所知。
就算有官吏教導,但官吏事多,豈能將法條傳達到每一個庶人耳中?而庶人又豈能聽一遍就能全記住?
最後便落入“不教而殺謂之虐”中。
在這一點上,有些儒傢學說走向瞭另一個極端,將人情和道德凌駕於法條之上,是以“親親相隱”。
荀子則痛罵這一點。
荀子曾言:“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誅而不賞,則親屬之民不勸;誅賞而不類,則下疑,俗險而百姓不一。”
荀子既罵法傢學說,也罵和自己意見不同的儒傢學說。所謂儒傢學說千萬條,源頭都是孔子,但同門不同道,恐怕比不同門鬥爭更激烈。
荀子認為,現在朱襄所說的行為,就是“刑繁而邪不勝”。
但這既出自秦國推行法傢思想的傳統,又有地方上士人貴族的利益在。
律令越繁瑣,官吏的權力就越大。正因為庶人無論再怎麼膽戰心驚也會犯錯,官吏就可以想懲罰誰就懲罰誰,想剝奪誰的傢產就剝奪誰的傢產。
在地方上,官吏的權力就是無限的。
現在朱襄表面上是修改瞭法條,實際上是縮減瞭官吏的權力。
秦王子楚也應該意識到瞭這一點,所以讓朱襄在朝堂上公開的文書中刪掉瞭許多內容,以保護朱襄。
荀子也把朱襄壓著讀書,不讓他去親手處理這些事,將他摘出來,淡化他在這件事中的存在感。
壓著朱襄讀書的時候,荀子也有事讓朱襄做。
現在荀子在秦國的聲望已經很高瞭,咸陽學宮反對他的人翻不起多少波瀾。荀子認為,是時候改革咸陽學宮瞭。
荀子雖是儒傢人,但他知道,其他學說中有許多應該傳承下來的思想。如果隻剩下儒傢,那儒傢最終會走入故步自封中。
雖然荀子不喜歡孟子,也贊同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理論。
咸陽學宮是一定要包含百傢的。秦國取士的時候,也要不拘於某一傢的學說。這樣,儒傢弟子們才會絞盡腦汁進步,讓儒傢學說適應歷史前行的每一個進程。
若沒有競爭,儒傢弟子大概就會如魯儒那樣埋頭故紙堆中,天天我註六經六經註我,搖頭晃腦先人說,連自己著書立說都要假托先人言。那之後的國傢,就會如魯國一樣,在魯儒的治理中加速腐朽。
荀子雖推崇孔子,但言論中也有與孔子不同的地方,他自己也堅信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今人不必不如古人,古人不必賢於今人。
而比他輩分更大,甚至他曾經求學過的孟子,被他在文章中天天拎著罵。
荀子道:“你之前給我寫的,給咸陽學宮分科目,但不分學派,這點我完善瞭一下,你看如何。”
朱襄拿起荀子完善瞭好幾年的咸陽學宮科目改革。
咸陽學宮中不再區分百傢學說,而是以科目。比如史、數、武、禮、律等,這些科目中教材不止一本,將各傢學說都加瞭進去。
朱襄道:“若授課老師不同,教導內容恐怕也不同。”
荀子道:“會有不同學說的老師教導同一科目的功課。”
朱襄咋舌:“學生每天聽老師互罵?”
荀子挑眉:“為何不可?”
朱襄問道:“這……這樣學說不統一,要如何選拔官吏?”
荀子聞言,嘆瞭口氣,道:“若要選擇官吏,肯定需要統一學說統一思想。所以待秦國統一天下之後,這咸陽學宮就會再次變革。”
朱襄問道:“那荀子你為何還要改?”
荀子淡然道:“能改一時算一時。不是你說的嗎?讓後人有跡可循。”
朱襄先是一愣,然後恭敬作揖:“是,老師。”
第207章進廚房資格
學宮課程改瞭,人才選拔的考試內容也要改。
朱襄建議先以客觀題為主,輔佐填空題和情景分析,等到瞭秦王主持殿試的時候,再進行選題策論,最後再加一個面試。
這樣考試,能盡可能減少考官對考生的影響,讓人才提拔把握在秦王手中。
就是這樣做,需要秦王有較高的個人素質,能甄選人才好壞,還要有足夠的精力去審核考生。
子楚和嬴小政肯定沒問題,之後的秦王就不清楚瞭。朱襄隻能說,以後的秦朝皇帝若是撐不住,那他自己去改吧。
朱襄興致勃勃將自己的計劃書交給子楚。
子楚按壓瞭一下眉頭,道:“要不我們現在立刻回咸陽,讓蔡澤和藺禮幹活?”
朱襄道:“我無所謂。你看上去很疲憊,能撐得住?”
子楚瞥瞭朱襄一眼,道:“撐不住也得撐住。”
他打瞭個哈欠,集中註意力看完朱襄的計劃書,道:“可行。回咸陽後讓博士們討論。”
“博士”這個職位在朱襄原本歷史中,是秦始皇為瞭安撫東方學者專門設置的爵位,位卑權重,類似言官,可以直接向秦始皇諫言,最後變成瞭專門和秦始皇作對。
秦昭襄王建立咸陽學宮,吸納六國學者時,嬴小政將“博士”二字脫口而出,得到瞭秦昭襄王的贊許。
之後秦昭襄王就專門設置瞭一個機構,主管修書管書和教育,正式任職者稱博士。在朱襄建議下,這個機構類似於後世禮部。
“政兒關於咸陽學宮的提議,他和你說過嗎?”子楚突然想起這件事。
朱襄道:“政兒每日的奇思妙想太多,不知道是哪個提議。”
子楚道:“是你想要推廣的物學和化學。”
朱襄眼皮一跳,心裡有瞭些許猜測。
子楚所說的嬴小政的提議,果然是朱襄猜測的內容。
嬴小政太敏銳瞭。他經過瞭廣陵城一戰,以及李牧海巡歸來對舟師的一些話,發現瞭一件很重要的事——科技發展不僅能用於民生方面,在戰爭上,有更為直觀的貢獻。
朱襄雖沒有將這點藏著,但也沒有故意將這一點說出來。
他處於很矛盾的心態。
身為一個懦弱的普通人,有時候明知道是大勢,是真理,也不希望這件事從他的口中說出,從他的手中做出。
即使他已經悄悄借著醉酒告知李牧,並且已經應用在瞭軍隊中。
當聽到子楚提到此事時,朱襄心情很復雜。
他心裡有有早就猜到會如此的釋然,有對自己自欺欺人的譏諷,還有對未來會走向何方的茫然無措。
朱襄知道,秦朝雖然二世而亡,民眾雖苦,但這隻是歷史中一朵小浪花。他自兩千多年後而來,知道未來是什麼模樣。
隻是種田就罷瞭,如果戰爭技術發展,未來會走向何方?
誰也不知道。
朱襄右手不自覺地抓瞭一下衣襟,腦海裡突然想到瞭同事們聊天時的討論。
這閑聊的話本來不是那麼容易想起來。這時不知道為何,居然清晰的浮現在瞭他的心裡,打消瞭他的疑慮。
“華夏文明要走向西方道路是不可能的,這是文明形態所決定。
華夏文明幾千年未斷絕,已經摸索出一套完善自耕農、小手工業者體系,與自上而下垂直官吏體系相結合。
從經濟上來說,就算西方剛進行工業革命的時候,我們因為人口眾多,技藝傳承完善,手工業品的競爭力相當高。而我們自身的自給自足體系也十分穩固,所以在封建帝國末期,也能一直保持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