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留一塊新佈,存一塊好肉,換一點精米精面精粟,提前打幾捆柴。到瞭除夕的時候,一年都灰撲撲的庶人用奢侈的熱水和皂角、草木灰搓一次澡,換上今年新佈做的新衣,一傢人圍坐在一起吃一頓有肉的精糧。
這便是過年瞭。
荀子在這兩天是不放假的。
他總會帶著學生們在這兩日選一個鄉村住著,讓學生們看看這兩日庶民臉上的笑容。
他帶的弟子不僅是儒傢弟子,而是咸陽學宮包含百傢的弟子。
所以有的弟子會化身臨時小吏,手捧《秦律》為鄰裡調解糾紛;有的弟子會為村裡買瞭紅紙的富戶寫祝福詞,貼在門口擋災;有的弟子搭臺子說書,能把一行人的路費都賺回來……
荀子就拄著拐杖坐在村中老人身旁,與老人們嘮嗑。
“以前每天生活渾渾噩噩的,睜眼閉眼總是一樣地過。現在總想著‘過年’。”
“是啊,這就是盼頭吧?”
“我傢孫兒天天都吵著想過年。”
“若不是朱襄公讓我們有餘糧瞭,這兩日正是最餓最冷的時候,還過什麼年?”
“對啊,有餘糧就是好。”
“我傢五郎說南邊的地長得更好,縣令說要征人去南邊安傢,他想去。唉,南邊有朱襄公在,好肯定是好,就是這一去,這一輩子就難得再見一次面瞭。”
一位老人說著說著,開始抹眼淚,其他人紛紛安慰。
“兒孫自有兒孫福,傢裡有人奉養你,他想去就去吧。”
“是啊,日子過得好才是好事。”
“聽聞南秦有很多楚國逃難來的女子,各個都擅織。你傢五郎去瞭南秦,說不準能討一個在吳郡夫人手下學過織佈的好女子。”
聽到這句話,有老婦啐瞭一口:“啊呸!楚人女子怎麼會有我秦人女子擅織!吳郡夫人在咸陽的時候就教我等織佈,她們都是後來的!”
其他婦人也破口大罵,還有人指著那人鼻子罵,說以後不給他傢人介紹好女子。
引發眾怒的那人立刻連連道歉,還從傢裡抱來一包炒熟瞭南瓜子分給眾人,才勉強被原諒。
荀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見瞭。
“公看著是讀過書的大人物,公是從咸陽來的嗎?見過朱襄公和吳郡夫人嗎?”有人問道。
荀子笑道:“我在咸陽學宮教學生,見過長平君和他的夫人雪姬。”
“吳郡夫人叫雪姬?這名字真好聽!”一婦人誇贊道,“雪,不就像棉花嗎?”
其他人紛紛點頭,誇贊那婦人說得對。
他們圍繞在荀子身邊,詢問朱襄公和雪姬夫人真正的模樣。
他們不懂“雪姬”的“姬”字和“夫人”二字含義重復,這樣的稱呼不倫不類。荀子也沒有糾正他們。
朱襄公和雪姬夫人是不是真的是神仙?
“不,他們與你們一樣,原本都是農人。”
朱襄公是不是真的能斬神仙?能破萬軍?
“不,朱襄啊,他用鋤頭比用劍熟練多瞭。”
雪姬夫人是不是如傳聞的那樣一日能織造百米佈?
“哈哈哈哈,雪姬身體不好,不能太勞累,在織機旁坐久一點,朱襄和政兒就要砸織機。為瞭傢裡的織機,她肯定不能織那麼多佈。”
荀子口中的朱襄公和雪姬夫人和村人想象中的不一樣,但荀子是從咸陽來的貴人,他們相信荀子的話。
何況荀子口中的朱襄公和雪姬夫人很接地氣,很鮮活,讓他們感到很真實。
很快,“雪姬夫人”的名號就與“朱襄公”一樣出名,把拗口的“長平君夫人”和“吳郡夫人”都取代瞭。
有些士人不滿,認為女子名字怎麼能在世間傳播?
但荀子道“禮不下庶人”。若要責怪庶民不知禮,就該身先士卒去教導庶人,讓庶人知禮後再責怪其不知禮。
不然,你就是在說沒用的廢話。
儒士都是有些頭鐵的。
荀子這樣批評他們,他們就腰間挎著劍,懷裡揣著紙筆,有的去瞭縣學,有的幹脆去鄉村搭瞭間小院子辦私學為村中孩童啟蒙,向縣學、郡學、咸陽學宮輸送人才。
待他們讓庶民知道“禮”的含義後,再和荀子這個賤儒討論庶民該知什麼禮!
這年頭,就算是後世批評的“迂腐”魯儒,也個個都是行動派。
孟子他老人傢,也曾經帶著弟子別著劍駕著車周遊列國。
南秦也要過年。
朱襄隻是腳背被砸腫瞭,換一雙寬大的棉鞋,第二日就能走路。
嬴小政像個小老頭一樣背著手跟在朱襄身後,每當朱襄走快瞭就開始嘮叨。
小成蟜正是活潑的時候,總會先跑到朱襄前面,然後跑到嬴小政後面,又跑到朱襄前面,來來回回繞圈子,一個人每日行走的路程是朱襄和嬴小政的總和。
白起過年也要放假,跟著朱襄享受天倫之樂。
李牧在朱襄的催促下,本來想在南邊過年,也被迫回吳郡感受寒冷,順帶給他們帶瞭一些熱帶水果解饞。
朱襄都不知道李牧跑哪裡去瞭。
莫非跑去海南瞭?
朱襄叮囑:“近海也很危險,你別跑太遠。”
就算有指南針,咸陽學宮還計算出指南針和真正南方的夾角,做出瞭真正的“指南針”,但海上風浪大,即便是近海,也有沉沒的危險。
不過李牧是軍隊好幾艘船一起出航,危險要小許多,就算一艘船出事,還有其他船可以援救。
商人的海船容易出事,因為基本都是單船出行,沉沒瞭沒人救援。
但就算這樣,如果有船沉沒,也多費錢費事啊。
李牧聽著朱襄的嘮叨,不斷嘆氣。
朱襄什麼都好,就是嘮叨起來沒完沒瞭。
這時候李牧終於懷念起藺贄。藺贄雖然做事過於荒誕,但有藺贄在,總能轉移朱襄的註意力,讓朱襄不至於對著自己耳朵嘮叨,嘮叨得耳朵都疼瞭。
小成蟜一拍手,做出一副大聰明的表情:“舅父總說大兄喜歡嘮叨,大兄是向舅父學的!”
朱襄嘮叨的話一滯。
嬴小政握緊拳頭,在小成蟜頭頂上一捶。
“哎喲。”小成蟜抱著腦袋,叫得很大聲,但表情還是那副大聰明模樣,一變不變。
朱襄吐槽:“成蟜以前被敲腦袋還會哭,現在連表情都不變一下。這鐵腦袋的功夫,肯定是向政兒學的。”
嬴小政:“……”
他不懷好意地盯著舅父的腦袋,心想要不要也給朱襄來一下。
白起幹咳瞭一聲。
嬴小政訕訕放下拳頭,隻用眼神威脅舅父。
可惡的舅父,等白翁不在,我一定捶你!
朱襄給瞭嬴小政一個挑釁的眼神。
小樣,我還怕你?你舅父吃的鹽,比你這吃的米都多!
李牧見嬴小政和成蟜轉移瞭朱襄嘮叨的註意力,松瞭一口氣。
他趕緊繼續轉移話題:“以前趙國民間也會在趙王祭天的時候辦慶典。現在聽聞趙國的慶典也集中在過年兩天瞭。”
朱襄點頭:“以前趙國的慶典也挺熱鬧。”
白起問道:“趙國年年都有慶典?”
朱襄道:“不一定年年有,要看是否豐收。如果遇到豐年,趙王祭天的時候,民間就會連同豐收一起開個熱鬧的慶典。政兒,你還記得嗎?”
記憶力很好的嬴小政道:“沒什麼意思,不太有趣,還是在成都那次慶典熱鬧。”
嬴小政雖然記憶力好,但對吃的記憶力更好。
趙國的慶典就隻是熱鬧。朱襄把他扛在肩膀上看人頭,看一會兒就打瞌睡,確實沒什麼意思。
何況那時朱襄還是庶人,見到官吏的車馬就得趕緊低頭下跪,否則就會被治罪。所以朱襄不常帶著他出門。
嬴小政對趙國慶典的記憶,還不如傢裡那棵大棗樹。大棗樹結的棗子可好吃瞭。他入秦之後,就再也沒吃到那麼好吃的棗子。
比起趙國的慶典,成都那次慶典的麥芽糖倒是讓嬴小政的印象較為深刻瞭。
他還是第一次吃到麥芽糖呢。
舅父在傢裡準備的蔗糖雖然味道更好,但因為沒吃過,所以嬴小政就念著那個味道。
之後他纏著舅父做瞭一次後,再吃的時候又覺得不怎麼好吃瞭,不如舅父做的桂花糖。
成蟜聽嬴小政說起麥芽糖,含著手指道:“麥芽糖,我沒吃過!”
嬴小政把成蟜的手指從他的嘴裡拔出來,道:“你想吃?等春天的時候,讓舅父做。”
朱襄道:“可以……咦?你們看,那是不是在賣麥芽糖?”
嬴小政一把將弟弟抱起來:“在哪?哦,在那!走,大兄請你吃麥芽糖!”
嬴小政大步離開,朱襄想跟過去,被李牧攔住。
“小心被人踩到。”李牧讓朱襄留在人少的地方,自己跟著擠瞭過去,給嬴小政和成蟜當護衛。
朱襄對白起唏噓道:“沒想到政兒居然已經長大到可以給弟弟買糖的年齡瞭,時間過得真快啊。”
白起想起剛見到嬴小政的模樣。
那小小的胖胖的一團,比如今成蟜的年紀都小很多。
但嬴小政從小膽子就大,小小的一團便敢坐在恩主的懷裡,拽恩主的胡須。
這天地下,也隻有嬴小政膽子這麼大瞭。
白起道:“如果恩主和應侯見到這一幕,一定會很高興。”
朱襄使勁搖頭:“白公,你在說什麼?昭襄王他老人傢生病後見到別人為他祈福,他都要訓斥。他如果看到庶人不好好勞作,而在這裡玩樂,肯定會勃然大怒。至於范公,昭襄王怒瞭,他肯定跟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