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亥讀著讀著信,已經多日未哭的他,又哭瞭起來。
他想,如果朱襄公的信早幾日來就好瞭。
早幾日來,會不會主父就放下魏國和魏王,真的去南秦與朱襄公一同種荔枝瞭?
朱襄的信使就在隔壁,聽朱亥哭瞭一夜。
第二日,兩人精神還算好。朱亥情緒也恢復瞭正常。
他將信揣在懷裡,說等信陵君陪葬時,把信與信陵君一同葬進土裡。
或許是讀那封信時,讓朱亥深壓在心底的感情得到瞭些許釋放,朱亥的話多瞭一點。
他對信使嘆息昨日的奢望:"如果朱襄公的信早一些到就好瞭,或許主父能聽朱襄公的勸。"
信使卻沒有安慰朱亥。
"當魏王說出,因信陵君之故,讓魏國落入危險,信陵君有何臉面,見魏國先祖的時候,信陵君就非死不可瞭。"信使冷漠道。
他的話斷句很奇怪,斷開的字句很短,但又有神奇的韻律在其中,聽著鏗鏘有力。
"身為魏公子,魏王說他無顏見先祖,比直接賜死他,更難堪。"信使頓瞭頓,臉上浮現帶著些許自嘲的譏笑,"若韓王如此說我,我也隻能以死明志。"
信使深呼吸瞭一下,拿起竹筒,將竹筒中的涼水一飲而盡,像是澆滅心中鬱氣:"可惜非還不如,信陵君和春申君。魏王和楚王,好歹知道他們大才,會用他們,會嫉妒他們。而韓王,完全看不到我。"
"請問公是......"朱亥這才發覺信使的身份可能不一般,趕緊補上詢問。
信使淡漠道:"不敢稱公。我是韓宗室旁支,韓非。"
朱襄為瞭盡全力說服信陵君,派去的信使居然是韓公子非。
韓非救國無門,知道韓國必亡。他被朱襄說服後,想在秦國"大隱隱於朝",等韓國滅亡之後承擔起照顧韓國宗室,延續韓國祭祀香火的重任。
所以韓非不會尋死。
朱襄以為,韓非的境遇或許能讓魏無忌感同身受,讓魏無忌也能走韓非這條路。
但朱襄畢竟隻是一個庶人,還是從兩千年後而來的庶人,所以他不懂得對這些有尊嚴的宗室子弟而言,什麼樣的話是最鋒利的刀。
魏王的話傳得太廣瞭,讓人驚異為何遠在大梁的魏王私下說的話,居然這麼快就傳到瞭楚國士人耳中。
韓非聽到魏王說的話,就心生悲愴。
身為韓公子非,他知道魏公子無忌,大概是必定得死瞭。
魏公子無忌與他不同。
他隻是一旁支宗室,雖能厚著臉皮自稱一聲"韓公子",實際上與韓王親戚關系已經很遠。
如果他厚點臉皮,其實可以與韓國擯棄關系。隻是他心系韓國,不願背棄。
魏公子無忌卻是魏王的親弟,是與魏王關系最近的人之一。他所承擔的責任自然更重。
國君就是一個宗族的"大傢長"。
哪怕韓王對韓非這個旁支宗室說韓非無顏見先祖,韓非都得以死明志,何況魏無忌?
所以魏無忌隻要還是公子無忌,還是那個光風霽月的信陵君,他就隻能死。
朱襄救不瞭他,誰也救不瞭他。
除非魏無忌不想當公子無忌瞭。
可魏無忌怎麼會不是公子無忌?
朱亥聽瞭韓非的話,沉默瞭半晌,才露出瞭笑容:"是啊,公子就是公子。"
他的笑容沒多少陰影鬱悶,倒顯得有些釋然瞭。
他的主父公子無忌,肯定是隻能選擇這一條路的。他哀嘆主父的死,希望主父後悔,倒是侮辱主父的品德瞭。
朱亥道:"沒想到朱襄公會派公子非來當信使。"
他是真沒想到。
韓公子非的賢名已經傳到天下人耳中,朱亥知道韓非是一位孤傲大才。他沒想到韓非居然會去當信使這種小角色。
韓非道:"朱襄公如我師,師長有言,非不敢不從。何況,我也想與信陵君交談。"
可惜瞭。
朱亥和韓非都在心裡嘆氣。
韓非沒有安慰朱亥,還對朱亥說信陵君必死,誰也救不瞭信陵君。朱亥心中反而比聽瞭其他人的安慰更加通暢。
既然見到瞭朱襄公的信使,他就沒必要再與路上的人虛與委蛇。
韓非並非獨自一人送信。
他就算表示對自己獨自出行的能力很自信,朱襄也塞給他一隊護衛,順便充當信陵君的護衛。
朱襄是真的很希望信陵君能夠南下。
韓非先遣人快馬回報朱襄,然後與朱亥一同日夜兼程,護送信陵君南下。
隻五日,朱亥和韓非就見到瞭朱襄。
古時官府的實際控制范圍很狹窄,基本都是城鎮附近一圈地,城與城之間都是荒野。
南楚君將楚人北遷後,廣陵城和南楚國的城池之間有瞭大片荒地當緩沖地帶,駐兵隻在重要關卡處。
這荒地不是指荒無人煙。人是有的,隻是沒有官府管理。
朱襄帶著一隊騎兵,離開廣陵城百裡相迎,南楚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他們也不敢做任何反應。
"朱襄公......"隻看到那一頭白發,朱亥就不會認錯人。
朱亥見到朱襄後,又痛哭瞭一場。
朱襄沒有和朱亥執手相看淚眼,而是一把將這個粗壯的漢子抱在懷裡:"辛苦瞭,辛苦瞭。"
朱亥不僅是庶人,現在還又臟又臭。
他伺候在信陵君身邊,穿著華麗衣裳的時候,士人表現對他的喜歡,也就頂多拉拉手。被一個地位高的士人熊抱,還是朱亥平生第一次。
朱亥表現得很無措。
但他卻沒有掙脫,而是將臉埋在瞭朱襄的肩膀上,嗚咽聲更大瞭。
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蜷縮在朱襄懷裡,就像是一個孩子一般,看上去十分怪異。
但朱亥是真的累瞭,顧不上形象瞭。
朱襄這個擁抱對疲憊的他剛剛好。
朱襄拍著朱亥的後背,待朱亥哭過之後,才繼續道:"我給無忌換個棺木。"
朱亥垂手站在一旁,任由朱襄打開信陵君的棺木。
雖然天氣涼爽,但半月多的時間,信陵君的屍身也已經有瞭腐爛的跡象。
再光風霽月的人,死後都會腐爛,生蟲,化作一灘惡臭屍水。
嬴小政也跟著朱襄前來迎接信陵君。
他雖年幼時見過信陵君一面,但對信陵君沒多少記憶。
見到臉上發青的信陵君的屍骸,聞著棺木裡的惡臭,他的神情十分不好看。
朱襄和雪姬卻神色如舊。
或許這對夫妻倆見的屍體太多,已經免疫。
朱襄決定邀請信陵君來南秦時,雪姬就讓傢中織女為信陵君張羅衣服。
當韓非派人送信後,雪姬不顧朱襄阻攔,日以繼夜親自為信陵君把衣服縫好,說要送給信陵君,讓信陵君穿著新衣下葬。
這對戰國貴族中恐怕最不顧禮制的夫妻二人,像後世的收殮化妝師一樣,剝去瞭信陵君身上已經與屍身融為一體的舊衣服,用烈酒清洗屍身上的蛆蟲,然後用白佈裹好信陵君的身體,為信陵君穿上新衣。
自縊的人面相不好看,朱襄還拿來調好的"顏料",為信陵君化妝。
最後,朱襄和雪姬幫信陵君束好已經幹枯的頭發,戴好頭冠,才讓朱亥把信陵君抱到另一處棺材裡。
棺材底部鋪滿瞭蘭草和艾草,信陵君躺進去之後,身上的屍臭便被遮掩住瞭。
朱襄放瞭些財物替信陵君壓棺,在信陵君身體上鋪上絲綢。
雪姬拿起一籃子摘好的桃花,倒入棺木中。
朱襄一邊命人合攏棺木,一邊道:"他曾說,眾多水果中,屬桃最好吃。現在南秦桃花正綻放,沒有桃,我就以桃花勉強祭奠他瞭。"
這時候的水果種類很少,桃是最好吃的水果之一。
在春秋戰國時代,與桃的典故很多,可見貴族有多愛吃桃。
連神話傳說中,天上的神仙所吃的仙果都一定要有仙桃。
朱亥先沒想到朱襄居然會派韓公子非來當信使,勸說主父南下;現在更沒想到朱襄會為主父做這等事。
就是至親也會厭惡親人腐臭的屍體。
朱襄沒有像沿路祭拜信陵君的士人那樣哭得走不動路。
他一直眉頭深鎖,連眼淚都沒掉幾滴。
但朱亥卻認為,朱襄公對主父的情誼,果然是主父所有友人中最深的。
所以主父在生命最後的一刻,還想著與朱襄公喝最後一壇酒。
朱襄做完一切之後,對朱亥道:"你將來是要為信陵君守墓嗎?"
朱亥點頭:"是。"
朱襄道:"待秦滅魏,你要護送信陵君回國。所以請保重。"
朱亥點頭:"是。"
他心底對魏國被滅這件事已經沒有瞭任何波動。
信陵君都死瞭,魏國怎麼可能不被滅。
他現在還活著,所以不需要把眼珠子挖出來,掛在大梁的城門上,好看到秦軍攻破大梁城門的那一刻。
他可以親自去看,親眼去看,然後親手扶信陵君的棺木進入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