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離開邯鄲時不過四五歲,應該是不太記事的年紀。他對邯鄲大部分的記憶,應該都是從長平君口中得知。他可能知道自己送出瞭帽子,但對帽子和那個農人小孩的感情應該是沒有的。
秦王政可能會在伐趙時用上幼時承諾的借口,但說秦王政真的在意幼年時見過的某一個具體的庶人,別說張耳,這世間估計都沒人會相信。
但秦王政居然真的對幼時的事特別在意。
他親自來到瞭趙國,回到瞭曾經邯鄲城郊的傢,還詢問村落裡的人的去處,並特意點瞭那個他贈送過帽子的農人小孩的名。
更糟糕的是,那個農人小孩居然沒餓死。張耳想編些吹捧自己的話都沒法編。
張耳現在特別後悔。
買帽子他不後悔。他後悔的是當時怎麼那麼摳門?自己又不缺那口吃的。雖然那個農人很可能是個騙子,但自己給他一袋糧食又不是給不起。
不過如果回到過去,張耳恐怕仍舊隻會隨意給那個農人一塊白饃。
因為那個帽子實在是太破太臟瞭,又是十幾年前的舊事。若不是張耳聽過那個故事,想要賭一個萬分之一的可能,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就算聽過舊事的人,大概率也不會理睬那個農人。他們不會相信,有一個從未接受過任何教育,隻知道在地裡刨土的農人,居然會珍惜對待一頂幼兒皮毛帽子十幾年。
這之前,趙國發生過多次饑荒。就算真有那麼一頂帽子,得到帽子的農人應該也早就用帽子換糧食瞭,怎麼可能等到現在才換?
可帽子是真的。
秦王重視幼年往事也是真的。
張耳本來在秦王離開趙國時,還抱有僥幸心理。
或許那個農人已經死瞭。再過幾年,他拿著帽子去咸陽尋找秦國貴族請求覲見秦王,歸還帽子,就能編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求官瞭。
但誰知道朱襄公一直留在趙國,替秦王尋找當初的農人小孩,還真的找到瞭。
張耳就隻能匆匆來請罪,痛罵自己鬼迷心竅,請朱襄公恕罪。
“你贈送的那塊餅確實幫他度過瞭荒年,他很感激你。”朱襄唏噓完後,平靜道,“你既然是信陵君的門客,應當有幾分本事。我給你一個進入邯鄲學府的名額,你好好讀書,將來若能考到咸陽學宮,也算是能出人頭地。”
朱襄沒有為難張耳。
正如他所說,農人自己都很感激張耳。若不是張耳,農人肯定撐不過這個荒年。
張耳一時的投機,救下瞭政兒的故人,讓政兒幼年時美好的回憶,在追憶時沒有變成惘然。朱襄不僅不應該責怪他,還應當感謝他。
所以朱襄才嘆氣。
運氣機遇,真是讓人羨慕不得的事。張耳如他前世那樣,總能有意無意地在人生的轉折點上做出正確選擇。
“你可在那農人傢中擇一幼子為徒,帶他一起學習。若他能學成,你和他兩傢將來都在秦為官,傳到後世也是一段佳話。”朱襄道,“就算他傢幼子愚鈍,能學些識字算術,也比什麼都不學強。”
張耳松瞭一口氣,立刻道:“草民會收他為義子!”
朱襄淡淡道:“之後怎麼做,你自己選擇。你無意間得到瞭這個機遇,就好好珍惜。我希望將來能在咸陽學宮見到你。”
張耳激動不已:“草民絕對不辜負朱襄公教誨!”
他恨不得狠拍大腿,原地蹦起來轉幾圈!
雖然朱襄公隻是給瞭他一個邯鄲學府的名額,沒有給他太多好處。但隻要在朱襄公面前掛瞭名,他就相當於在秦王面前掛瞭名!隻要他真的有本事,就一定能在秦國為官!
這世上有本事的人難道少嗎?大部分人,都隻是缺一個在貴人面前展露才華的機會。
他現在得到瞭這個機會,隻需要勤學苦讀,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張耳激動極瞭。
他決定一定要好好培養那個農人的孩子,最好是結為親傢。
隻要他們兩傢能出幾個人才,張傢就能憑借這則“佳話”在秦國站穩腳跟。
張耳出身不高,他這種貧寒士子就是這個時代所說的“庶民”。若能躋身秦國朝堂,他就階級躍遷瞭,怎麼會不激動?
朱襄贈送給瞭張耳幾卷咸陽學宮的教材。
張耳摸著紙做的書本愛不釋手。
紙在秦國世人階層已經普及,但在六國卻是稀罕物。誰能有一冊紙做的書本,一定會開宴會炫耀。
張耳決定把朱襄公贈送的書本像供奉神靈那樣供奉上。
考試時拜朱襄公贈送的書本,肯定比拜神靈祖先有用。
秦王政幼時小帽子的事就這麼解決瞭。
朱襄新認識瞭一個歷史人物,得到瞭一顆心的好感度,抽到瞭重復的香料。
他將來應當是與張耳不會再有太深的交集,一顆心的好感度就頂天瞭。
張耳這件事後續的影響,隻是讓朱襄想到瞭漢初那一群人。
這時候魏國滅亡之前,劉邦的祖父應該是沛縣縣令。現在魏國剛滅,劉邦應當還在沛縣。
朱襄萌生出去見一見幼年時劉邦的念頭,但隨即將其掐滅。
他現在很忙碌,沒空帶孩子。
魏國也會建立學院學府,以劉邦的出身,肯定能進入沛縣學院。
如果劉邦真的有本事,他將來會在咸陽學宮見到他,不用去特意改變劉邦的人生軌跡。
朱襄又想到瞭呂雉。
呂雉的傢世其實和劉邦差不多,雖然比劉邦多幾代的積累,但傢中目前沒有實權官職。她傢若沒有遇到仇人,她肯定會在十五歲之前就出嫁。
朱襄也沒想過幹涉呂雉的人身軌跡。
政兒和扶蘇的後宮中以六國貴女為主,呂雉的出身不夠格。而且呂雉姿容不是絕色,就算勉強進入秦國宗室後院,也難以爭寵。
退一萬步,呂雉有瞭兒子,以政兒的性情,誰敢在後宮露出幹政的傾向,那就是滿門消消樂大套餐。
呂雉若配得一普通士人,與其一同在地方為官,有雪姬的榜樣在,她或許能憑借自身才能,為自己賺取爵位,在青史留名。
朱襄還想到瞭可能還沒出生的韓信,想到瞭與韓信、張良齊名的蕭何。
蕭何肯定能憑借自己的能力進入咸陽學宮,就是不知道韓信那個天真的脾氣和戰五渣的武力能不能熬出頭。
還有項羽。
項羽也還沒出生。不知道他的母親在楚國,還是已經被掠去瞭秦國。
朱襄不打算去尋找他們任何一個人。但張耳會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他預感其他歷史名人大概也會嶄露頭角。
他算瞭算時間,政兒剛當秦王不久,漢初名人居然大多已經出生瞭。
時間過得真快。
時代和時代之間的間隔,也真是小。
大概是對時光如梭的感慨,朱襄心裡有瞭些許悵然。
但悵然在雪姬推門進來時就消失瞭。
“良人,今日要去巡視田地嗎?”雪姬問道。
朱襄道:“要去。你想一同去?”
雪姬開玩笑道:“若論種棉養桑,我恐怕比你厲害。”
朱襄笑道:“那當然。走,一起去。”
夫妻二人戴上遮陽的鬥笠,一同騎馬出門。
“我這條路我們曾經走過。”雪姬懷念道,“那時還沒有政兒。”
朱襄抱怨道:“政兒存在感太強,我現在對這個地方的回憶,全是政兒坐在我脖子上死沉死沉的模樣瞭。”
雪姬捂嘴笑道:“誰讓你非讓政兒坐你脖子?”
朱襄道:“不是我非要他坐,是他喜歡。”
雪姬道:“你可以拒絕啊,但你就縱容他。”
朱襄笑道:“那沒辦法,誰讓政兒那麼可愛?”
雪姬點頭:“這倒是。哎呀,良人,你看,我也有白頭發瞭。不知道我頭發全白後,會不會和你一樣好看。”
朱襄回答:“那肯定是比我的頭發好看。”
夫妻二人有說有笑,走過一條一條的田間小路。
……
成蟜和蒙毅慢悠悠前往趙國,途中蒙毅和成蟜學會瞭給扶蘇換尿佈。
蒙毅不能理解:“有仆從在,為何要我二人給他換尿佈?”
成蟜道:“你問題問得很好,但這是大兄的命令,我猜測大兄隻是想折磨我。”
蒙毅看瞭成蟜出示的秦王政的詔令,先不能理解為何秦王要這樣折騰公子成蟜,繼而鬱悶道:“君上隻是命令公子給太子換尿佈,沒說我。”
成蟜冷笑:“你逃得過?和本公子同甘共苦,你很不樂意?”
蒙毅腹誹,我好像沒和你同過甘,是你非拉著我共苦。
不過成蟜畢竟是秦公子,還是秦王唯一的弟弟,蒙毅隻能把腹誹吞下去,不敢說出來,咬牙去學換尿佈。
小扶蘇大概繼承瞭君父一些堅韌的精神和良好的體魄,十分適應旅途的顛簸,精神比成蟜和蒙毅還好。
就是精神好過頭瞭,每日在馬車上玩鬧尖叫,把成蟜和蒙毅折騰得不行。
“真想把他綁在背上,快馬加鞭求舅父救命。”成蟜一臉憔悴。
這個蒙毅贊同:“馬車確實太慢瞭。”
他再次深深佩服長平君。長平君無所不能,甚至能帶孩子!
“等等,你看那匹馬上的人是不是有點眼熟?”成蟜拉瞭一下蒙毅,指向馬車車窗外。
蒙毅看向成蟜所指的一處,有一隊風塵仆仆的遊俠裝扮的人,正在路邊搭灶做飯。
他一時間沒認出來:“誰?”
成蟜道:“就是那個穿藍衣服的……越看越眼熟。”
在成蟜冥思苦想的時候,蒙毅認瞭出來,驚訝道:“那不是燕太子丹嗎?!”
成蟜驚呼:“啊?!他逃出來瞭??”
兩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