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放亮的時候陳文港被噩夢驚醒。他拾掇好悵然若失的心情,照常去學校上課。
和鄭傢所有小輩一樣,他沒有住宿,大學走讀,有課的時候才來學校。
陳文港和鄭玉成同讀企業管理專業,兩人時常一起上課,開鄭玉成常用的那輛銀色寶馬,在學生中話題討論度一直很高。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有人開始扒陳文港真實出身其實不好,隻是披瞭張有錢人的皮。
又或者質疑他勢利,總之眾說紛紜,什麼閑話都有。
今天的課隻有陳文港自己上,他在教室前排聽課,但知道學生論壇上正在議論自己。
金城大學的學生論壇隸屬學校官方,每個學生憑學號隻能註冊一個賬號。聊天區禁止提及姓名和個人信息,但學生們使用各種縮寫、昵稱、代稱,總有辦法在違規邊緣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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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L:一個今天來上課瞭,看不出心情怎麼樣,另一個沒跟著來。他們回去是吵架瞭嗎?
12L回復7L:想瞭一會兒才知道你說的哪兩位。人傢來上節課而已,想那麼多幹嘛。
23L:你們說C?剛剛發生的那個瓜,他不是男小三嗎,還好意思像沒事人一樣來上課?我要是他,被當事人抓奸,裡子面子都扯下來扔地上瞭,一定躲在傢裡沒臉出來見人。
30L回復23L:竟然有這種事?求八。
34L回復30L:你還沒看過嗎,有人錄瞭視頻的,那可是特別精彩。
45L:已經看不到瞭,從昨晚開始,所有個人賬號上傳的相關視頻都被勒令刪除瞭,聽說是校董施壓,從系領導到輔導員挨個通知學生要求不許再傳,呵,背後夠有能量的呀。
51L:刪瞭有什麼用,我手機裡還存著,想要的留郵箱。
59L回復45L:啊?這麼有背景的?富二代?那他其實很窮酸,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傳言又是哪來的,是真是假,有沒有科普。
69L:你們說的C是我想象的那個C?他不會是這種人吧,明明長那麼帥,脾氣又好,上學期一起上課,我還想找他同學要電話呢。
73L回復69L:長得帥有什麼用,你們女生就是喜歡三觀跟著五官走。
80L回復73L:你是男的?你還不如C呢,人傢至少成績比你優秀,比你有錢,說不定還比你高——你有一米八沒?如果沒有,你就隻會在這裡地圖炮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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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就是這樣一種閑得閑死、忙得忙死的群體,論壇是屬於閑人聊天的聚集地。
但不是所有學生都有刷論壇的用戶習慣。
前世陳文港很少來逛,鄭玉成也不怎麼看。他們倆屬於忙死的那一種,待在學校裡的時間還不如在公司多。別的學生忙著參加社團、交際聯誼、社會實踐時,陳文港大學的頭兩個寒暑假都是在港口看著工人操作集裝箱裝卸貨度過的,每天和海風與日曬打交道。
他的社交圈也不大,還是以鄭玉成為核心的,上學時更沒想過要在學校出什麼風頭,八面玲瓏。等過幾年畢瞭業,這些風言風語的帖子不過是一堆陳年數據。
陳文港拄著頭,一邊劃手機屏幕一邊想這些。
其實情況比他想象中好,原來不是所有人都一邊倒地罵他。前世在有人誹謗他以不正當手段攫取學術利益後在學生之間引起軒然大波,導致學術委員會成立調查小組花瞭很長時間自證清白,但也讓他錯過瞭申請碩士項目的時間。他現在才知道在那之前論壇裡還算正常。
除瞭有幾個賬號堅持不懈地爆他的料,他猜牧清混在裡面,隻是不知道是哪一個。
陳文港心裡有瞭計較,他關瞭論壇頁面。
找人查其實是簡單的事,隻在於查瞭以後怎麼處理。不過還有時間,沒那麼急。
*
下課後陳文港夾著課本如約趕到大學東門,鄭傢的那輛林肯正停在街對面。
司機在車裡等著,寶秋靠著車門向他揮手:“文港哥,這邊!”
陳文港上瞭車,鄭寶秋身邊多帶瞭一隻寵物,通體雪白的貴婦犬正趴在籠子裡舔舌頭。
這隻貴婦犬是鄭夫人霍美潔養的,血統純正,證書齊全,還在國際上得過獎,買回傢的時候花瞭很大功夫,嬌貴得不得瞭,平時有人負責定期送它去做保養。
今天這個活計落到鄭寶秋身上。
她逗小狗:“出門前正好聽琴姐在跟寵物店預約時間,說要送它去修毛,反正順路,我就把YOYO帶上瞭。待會兒繞路先把它送去寵物店好不好?”
陳文港當然沒意見,也隔著籠子逗瞭逗它。
小貴婦犬伸出舌頭舔他的手指,不免讓他想念哈雷。
哈雷是陳文港的狗,上輩子霍念生送給他的一條德牧。
德國牧羊犬高大威猛,但它剛被霍念生抱來的時候還是奶狗,說起來也就這麼大點兒。
那是陳文港意志最消沉的一段時間,抑鬱和焦慮的問題把他和霍念生兩個人折磨得都痛苦。他不願意出門見人,也害怕見人,逃避社交,孤僻得越來越厲害。
霍念生有天過來看他,突然就帶來這麼一隻小東西。
陳文港還記得他怎麼捧著小小一隻狗研究:“聽說一轉眼就長大瞭,隨便喂一喂就會很護主。”小狗想舔他的手,被他抱過來哄陳文港,“你看它長得像什麼名字?”
陳文港遲疑,霍念生已經把狗放到他懷裡,暖烘烘的一團皮毛往胸口鉆。
陳文港下意識抱住它,它發出嚶嚶的聲音。
哈雷的名字最後還是霍念生起的,但它是陳文港一點一點親手喂大的。
霍念生在哈雷身上投入的錢和精力不比鄭太太對她這隻寶貝少。他請退役訓導員來傢,用警犬的標準訓練它,哈雷是個優秀的尖兵,果然也終其一生忠心耿耿守在陳文港身邊。
直到霍念生不在瞭,它還形影不離地跟著主人。
金城就連對陳先生隻聞其名的人都知道,想認他一個標志就是走到哪手裡都牽著皮繩。那條德牧跟著他,機敏地盯著每個靠近的人,既警醒又溫馴。
對陳文港來說,這世界上不會有比哈雷更好的狗瞭。
百貨大樓到瞭,他們把YOYO送到瞭它常去的那傢寵物護理中心。
鄭寶秋嘁嘁喳喳,出瞭門就開始和陳文港探討買什麼歡迎禮物合適:“你們男生一般都需要什麼,領帶?腰帶?皮夾?我想瞭半天,是不是聽起來都像送給老爸的父親節禮物?”
陳文港心裡倒是有個主意,來到百貨大樓背後,他徑直帶鄭寶秋去威士忌之傢。
這條街上開著各式各樣的酒吧,專門賣酒的店鋪也在此紮堆。
給人送皮夾領帶之類的對方未必喜歡,也未必會戴,買瓶心頭好至少樂意喝上幾杯。
鄭寶秋想瞭想覺得酒這個選擇不錯,隻不過建議:“紅酒是不是更大眾?我認識那邊那傢店的老板,他傢很有渠道的,上次還給我爸爸弄來瞭一瓶真正74年的羅曼尼康帝!”
陳文港笑笑:“可以都看看,比較一下再決定,怎麼樣?”
鄭寶秋說好。
話雖如此,他們轉瞭幾傢店,最後還是又回到瞭威士忌之傢。
看到陳文港握著那瓶麥卡倫凝神的側臉,她無端感覺就該是這瓶瞭。
她自己都奇怪於這種篤定,這禮物其實很冒險:“可這款威士忌是重泥煤的——”
除非特別瞭解對方的喜好,泥煤味這種東西就像香菜,愛與恨兩級分化。
愛的人覺得喝威士忌就是為瞭那股濃烈的煙熏味,不然還喝什麼威士忌;
恨的人覺得喝它宛如喝煙灰缸泡的消毒水,聞起來則活像燒瞭一堆輪胎。
口味是一種很私人的東西,鄭寶秋又不曾跟她表哥在一起鬼混喝酒,不瞭解實屬正常。
而陳文港回憶起來,他認識到霍念生的口味,首先是源於他傢裡的那個酒櫃。
住在霍念生那兒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在意過那個酒櫃,隻是知道他傢裡有這麼個東西。
至於裡面是什麼古今中外的藏酒,他一律不聞不問。
直到某天陳文港照舊失眠到凌晨,他因為要反反復復做手術,被霍念生沒收瞭所有的煙,想起樓下擺著的一瓶瓶烈酒,於是披衣下樓,寄希望於趁主人不在,尋求一點酒精的安慰。
卻發現霍念生不知什麼時候來瞭,正坐在小吧臺前獨酌。
霍念生那天開的是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水晶瓶身在鐳射燈照耀下熠熠發光。玻璃杯裡裝著琥珀色液體,上面浮著渾圓的冰球。那杯子叫威士忌杯,就是專門喝威士忌用的,杯底很厚,因為通常需要加冰。
“怎麼瞭?”
“……”
“不會是聽到聲音特地下樓歡迎我吧?”
“沒有。其實我原本想找找有沒有酒。”
“醫生讓你戒煙戒酒。”
“我知道。抱歉,晚安。”
陳文港轉身想回樓上去,霍念生忽然又叫住他:“過來。”
他把走過來的陳文港拉進懷裡,貼著他的耳朵:“可以破一點例,但是不能喝多。”
陳文港坐在霍念生腿上,在他口中嘗到瞭煙熏、海草、碘酒和海邊篝火混合的味道。
那就是濃重的泥煤味。
記憶畫面搖晃而破碎,但又有無數細節鮮明突兀。月光像層白紗覆蓋在他們身上,霍念生沒有揭去那層紗,而是揭開瞭他的睡袍。這記憶來自他們更早的一段相處時光,陳文港的臉還沒痊愈,對霍念生還不是那麼瞭解,哈雷更沒出生。
陳文港對鄭寶秋說:“沒關系。”他對店員說,“就拿這個包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