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陳文港大概日有所思,這晚他再次做瞭個和霍念生有關的夢。
其實沒有見到本人,他夢到的是霍念生出事的那天。
他突兀地接到Amanda的電話,聲音低沉沙啞:“陳先生,很遺憾,有個不幸消息……”
陳文港在印象裡老覺得那是個風雨如晦的日子,可實際上那天天氣很好,天藍,水清,連通到別墅裡的湖水波光粼粼。好到讓他感覺霍念生隨時會走進門,催他出去散一散步。
然而在這樣的天氣裡他聽到Amanda遺憾地說:“節哀。”
陳文港腦海是空白的。
他眼前、未來和人生亦是空茫茫的白。
是壓抑的、絕望的、令人窒息的白,喪禮上每件黑色衣服上別著的花朵的白。
他怔怔地握著霍念生的遺書,那上面問他,有沒有真正地愛過自己哪怕一次。
愛過的。
隻是回答已經沒必要瞭,連問題的主人都知道再也沒有聽見的機會。
夢裡有一團明亮的光暈,陳文港迎著那團光暈,拔腿想往前追,然而怎麼用力都動彈不得。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變成瞭一株枯樹,焦黑的虯結醜陋的根須被牢牢困在原地。
一雙尖銳的爪子剖開胸膛,裡面隻有幹癟朽壞的樹洞,盛滿瞭沉重的苦楚。
難怪他的生命裡開不出花來。
陳文港在心悸中驚醒,夜色仍深。
醒來後他在黑暗裡坐瞭一會兒,按著胸口,心跳平復,終於決定看看最近有什麼號可掛。
他本以為自己回到瞭年輕的身體,就擺脫瞭病痛的困擾,現在看來還是該去檢查一下。
他摸起手機,想打開醫院官網,手指卻熟門熟路地點開瞭通訊錄。
看著置頂的那個號碼發呆。
白天他用渾不在意的態度騙瞭鄭寶秋,但騙不過自己——
自從重生,他和鄭玉成明明情緣已瞭,他欠鄭秉義的養育之恩不是完全沒法還,離開這裡更不是沒有能力養活自己,仍要留在鄭傢,一步不差沿著前世的路往前走。
內心深處,也不過是還想等這樣一個相見的機會。
*
因為這個夢和失眠的後遺癥,陳文港到吃早餐的時候,大腦仍然是混沌倦怠的狀態。
但他鮮少把不舒服和不愉快掛在臉上,外表看起來還算精神。
相比起來,鄭玉成的模樣才叫一個憔悴。他大概一晚上也是沒怎麼睡,兩抹深青的眼圈,早上刮胡子時還刮破瞭一點皮膚。
陳文港剛在餐桌旁坐下,鄭玉成把碗一推,對管傢林伯說:“我吃飽瞭。”
再一轉頭的功夫,人就不見蹤影,鄭玉成自己開車出門。
就算已經談不上感情,陳文港還是對他瞭若指掌。這意思無非是:
不是要劃清界限?那就劃。
不知為什麼鄭寶秋也古裡古怪,斜著眼偷看陳文港。
被他逮瞭個正著:“我臉怎麼瞭?”
鄭寶秋搖頭:“沒事!那個炒雞蛋誰遞給我?”
陳文港料想不是大事,也就隨她去瞭。
他原本沒有配車,以前他出入都和鄭玉成共用一輛座駕,沒想過需要自己的。
林伯著手安排:“今天先讓司機送你去公司,回頭再看看傢裡哪一輛閑著給你用。”
陳文港道瞭謝,等司機在後頭樓裡也吃過早飯,把他送到鄭氏集團大樓門口。
鄭秉義在金城這聲“船王”不是白叫的。
鄭氏集團經營航運起傢,如今產業雖發展到多個領域,但航船運輸依然是主要支柱,旗下自有船舶達三百艘,再加上租賃船舶可達上千,集裝箱運輸航線遍及亞洲、歐洲、美洲和中南美洲,大大小小十幾萬雇員遍佈全球數百個港口。
位於金城的總部在近郊區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棟樓,建築樓層不高,堪堪7層,但占地面積很大,規模相當宏偉,歷經三十年風雨,外墻上爬滿瞭層層疊疊的爬山虎。
而鄭玉成在四樓自己有一間小辦公室,窗戶望出去滿眼綠意。
他和陳文港從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就進公司實習,在各個基層部門輪過崗,他還算是吃苦耐勞,身為老板的兒子,也就享受著獨有辦公室這麼一點小特權。
陳文港沾光,在裡面占瞭一隅,門口碰見,出於禮貌,還是打瞭個招呼:“早。”
鄭玉成再次漠然地無視他,目不斜視地走瞭過去。
陳文港放下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笑瞭笑回自己工位收拾文件。
這天開工後,人力資源部部長把陳文港叫去,給瞭他一張輪崗通知。
從今天開始,他不再跟鄭玉成共事,而是調去鄭茂勛所在的單證部門。
前世這個時候,他被發配去子公司後勤部門,做個可有可無的閑職,不再接觸核心業務。
鄭老爺擺明瞭放棄培養他,他提醒過陳文港,想和鄭玉成在一起,會要承擔很多後果。
這個所謂“後果”就像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時刻不動聲色地恐嚇著。
當時陳文港頂住瞭所有焦慮和不安,這些都沒在鄭玉成面前表現出來。
現在煩躁的人顛倒瞭個個。
鄭玉成面色鬱結,仿佛有人欠他五百萬。
陳文港很快梳理瞭目前的工作,交接給其他同事,整個上午他都在進進出出忙這些事,其實他跟鄭玉成同崗,本來該交代給鄭玉成的,但鄭玉成是鐵瞭心要和他冷戰到底瞭。
中間信息部小王主動來問:“你的新位置準備坐哪呀?我去幫你把電腦調試好吧。”
鄭玉成忽然把手裡的文件夾往桌面上一摔,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起身出瞭辦公室。
陳文港沖誠惶誠恐的小王笑笑:“沒關系,不是你的問題,麻煩你瞭。”
小王諾諾,去幫他安排電腦。
對於老板傢事,公司裡的同事多少也有耳聞。尋求八卦畢竟是人的天性,陳文港把裝著文具的紙箱搬出鄭玉成的辦公室時,感覺到有目光追在身上,像試探的觸手。
在他回視時又迅速地收回去。
他的新工位選在鄭茂勛的辦公室附近一張閑置的桌子上,這次打入瞭群眾。
鄭茂勛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顯然不指望他也能友好共享。
單證部門負責提單制作及相關事務,工作操作相對簡單。這是一個陳文港已經待過的部門,兜兜轉轉他又折回來,工作內容倒是不難,主要為瞭幫鄭茂勛熟悉業務。
如果鄭太太讓他多為鄭茂勛美言也算上,還多一個附加責任。
前提是他真能挖掘鄭茂勛身上的閃光點。
鄭茂勛昨天一晚上沒回傢,今天從賽車場直接來的公司。陳文港敲他辦公室的門,沒有應答。徑直推門進去,人還在裡間休息室床上,睡得很熟。
……並且起床氣還不小。
被陳文港叫起來的時候,鄭茂勛不耐煩得險些爆炸:“我說你不去巴結鄭玉成,來煩我做什麼?怎麼,跟他鬧崩瞭,想來舔我屁股?”
就這態度,還閃光,他不被人閃就不錯瞭。
陳文港倒不生氣,隻是伸手掀瞭他的毯子:“說說,誰招惹你瞭?”
他在床邊坐下,令鄭茂勛心中警鈴大作,想起這人不怎麼直,一把搶回毯子擁在胸前。
“十八瞭,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瞭。”陳文港問他,“怎麼還不會好好說話?”
鄭茂勛嗤之以鼻:“呵,我哪有鄭玉成有素質?我就隻會這麼說話。你忍著吧。”
他捋瞭把染成棕黃的頭發,困意跑瞭一點兒,掀起眼皮瞅陳文港。
同在一個屋簷下住瞭很多年,以前卻沒說過幾句話。
誰能想到鄭玉成和他都是Gay,還攪合到一起很久瞭?
鄭茂勛對同性戀的刻板印象很深,聽起來就是那種德行——天天泡在健身房擼鐵,對著鏡子秀肌肉,拍照片,發朋友圈,娘裡娘氣的短褲和白襪,走路的時候還得是扭臀擺胯的。
更直截瞭當地說,他恐同。
但眼前的人完全不符合以上認知。陳文港身形瘦削,隔著衣服,腹肌看不出,但腰很細。
鄭茂勛不自覺往他腳腕瞟瞭一眼。
規規矩矩的深色西褲和皮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配雙白襪子。
“行瞭,讓讓。”鄭茂勛把兩條腿搭到床邊,滿地找自己的鞋,“我起床。”
一番洗漱之後,二世祖總算衣冠完整地回來,但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看著眼前人,鄭茂勛忽然惡向膽邊生:“哎,你想聽聽現在外面都怎麼說你嗎?”
陳文港問:“怎麼說?”
鄭茂勛翻自己的群聊。
他們這些公子哥兒人以群分,經常玩的混在一起,歸為一夥一夥小團體。
聊天記錄太長,翻不到頭,他懶得篩選,而且句句都精彩,索性手機舉給陳文港看。
陳文港看到他們在群裡議論自己是鄭秉義給兒子準備的“通房丫頭”,鄭玉成娶正房太太前放在房裡伺候他用的。一群二十啷當歲的紈絝子,腦子直連褲丨襠,想也憋不出什麼好屁。
鄭茂勛惡意滿滿地觀察他的臉色。
陳文港卻無動於衷:“那你知道外面——”他指的是辦公室外面,“又怎麼說你的?”
鄭茂勛愣瞭:“什麼啊?”
“好高騖遠,眼高手低,覺得自己是塊料子,一上手什麼都不行,還沒有責任心。”陳文港說,“你不用這麼看我,我不告訴你誰告的狀,總之我問瞭一圈人,大傢可是苦你久矣。”
“你你你!”
“說好瞭交什麼資料,臨時找不到人,結果你被朋友叫出去泡吧瞭,這事你幹沒幹?”
“……行吧,算我幹過,不就那一次?”
“不是一次的問題,是大傢都知道你是老板兒子,都不想出頭做惡人——既不敢跟你較真,又不敢無視你,隻能捏著鼻子忍著。怎麼,你還想跟我比比誰的名聲更爛?”
陳文港拖瞭把椅子,坐在他辦公桌對面:“你要是喜歡擺爛,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