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到菜單上的黑松露火鍋時,陳香鈴還沒反應過來。
這跟她想象中的“找個地方邊吃邊說”屬實不是一回事。
餐廳是會員制,他們進來時要報名字,看著高檔,富麗堂皇得不像一傢火鍋店。
她對著菜單價格擰眉頭,最後還是陳文港拿過去,自己作主點瞭鍋底和食材。
菌湯沸騰著,鍋底是用人參煮的,加入凍幹黑松露,越熬越鮮。桌面上擺著蝦夷扇貝,寬口海螺,鮮肥海蟹,但陳香鈴隻關心小票,瞪圓瞭眼:“我們兩個人就點瞭快一千!”
他們不喝酒,也沒點所謂“頂級特供”的食材,其實這頓大餐價格還不算太離譜。
陳文港安慰她:“沒關系,偶爾一次。心疼錢就多吃點,別浪費。”
平時一個人他也不會來這種餐廳消費,最早還是鄭玉成帶他來的。他們兩個出門,自然隻能他配合鄭玉成的消費水準。不可否認,年輕時候是鄭玉成帶他見識瞭很多所謂高級場所。
今天特殊情況,奢侈一次無所謂瞭。
東西上瞭桌沒法退,陳香鈴吃得文文靜靜,但這火鍋是也撈得幹幹凈凈。
白霧氤氳,陳文港胳膊撐在桌面上,坐在對面註視她,目光沉靜如水。
到這會兒,他的目的終於圖窮匕見:“鈴鈴,想上大學嗎?”
陳香鈴一愣:“哥,我職校都要畢業瞭。”
陳文港卻說:“一個職高,有什麼好上的?我給你找個補習班,你補習一年,以社會身份參加大學的預科考試。考過瞭,讀一年預科,再參加大學入學測試。你還小,來得及。”
陳香鈴發現他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不是,陳文港來之前就查清楚瞭:“折騰就折騰一點,還要再花兩年,但說白瞭不是也就兩個大考試?”他自己是學霸好像看什麼考試都容易似的,“考過瞭,選個喜歡的大學專業,讀完瞭,以後畢業,想工作就去工作,想見見世面就繼續出國留學……”
陳香鈴懵著:“你這都是打哪來的?”
這就是成人禮?這是哪門子成人禮?
“鈴鈴。”陳文港看著她,“我不是強迫你一定選擇這條路。我就是告訴你,你要是願意,我就可以給你辦到。如果你想去幹別的,我也站在你這邊。”
陳香鈴用小勺舀著慕斯蛋糕,真的陷入沉思。
傢裡弟兄姐妹多的孩子,更容易理解什麼叫一碗水不能平端。父母更喜歡弟弟,這是有眼睛都能看出來的,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但委屈能怎麼辦呢?隻能自己給自己做點打算。
但堂哥的建議也像天真得異想天開。因為她成績確實不好,以前在班裡堪堪墊底。
就因為這樣陳增夫婦才說動她去讀職業高中,畢竟本來就考不上大學。
陳香鈴這麼顧慮著,也就這麼說瞭。
陳文港說:“你以前沒有時間靜下心學習,不換個環境試試怎麼知道。”
陳香鈴又想瞭一條:“我爸媽肯定不會同意的。”
陳文港說:“你是個大姑娘瞭,成年瞭,可以自己做決定瞭。”
“那怎麼說服他們?”
“先瞞著,考上瞭再說。”
“但我要是考不上怎麼辦?”
“想考就再考一年,一年不行兩年,你考幾年我都養得起。”
陳香鈴本想早點工作,早點出社會賺錢也好。能賺錢就表示自立瞭。隻是現在突然多一條獨木橋出來,又危險又有誘惑力。想往上走,讓人害怕,不走,又怕錯過瞭這村沒這店。
陳文港不急著催她:“這學期還沒過完,你回去慢慢考慮,暑假再決定也不晚。”
這時服務生又帶一批顧客上二樓。
來人吵吵鬧鬧,陳文港視線投過去就微微蹙起瞭眉。
堂哥不常有這樣嚴肅的表情。陳香鈴一愣,扭頭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那群年紀比她大不瞭多少的俊男靚女同時註意到他們這桌。
兩波人目光交接,他們像是認識陳文港,但關系明顯談不上好,一邊落座,一邊帶著嘲弄的意思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不過癮,有個年輕男人甚至向他們走來,滿身挑釁的意味。
他們這桌火鍋已關瞭火,湯底結瞭一層油花。
那人看看桌上的殘羹冷炙:“沒瞭鄭玉成,怎麼吃得這麼寒酸?”他笑瞭,自己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招呼服務員,“加幾個菜。今天什麼貴上什麼,記在我賬上。”
這胖子是來找茬的。
陳香鈴惴惴不安地看他,又看陳文港,目光來回移動。
她對這種目中無人的富傢子弟沒有打交道的經驗,對方膀大腰圓,無論從財氣還是噸位上都給人壓迫感。陳香鈴直覺危險,甚至已在擔心如果動起手來她們會不會吃虧。
“何少爺,不用這麼客氣。”陳文港冷冷地說,“我們已經吃完瞭。”
他不露形色地看著對方,來人名叫何傢駿。何宛心的哥哥。
金城一畝三分地,有名有姓的紈絝裝起來,就這麼一籮筐,何傢駿在裡頭算是名聲臭的。
至於何宛心,與其說這兩個人兄妹情深,不如說是一丘之貉,都愛為非作歹罷瞭。
大約何宛心追鄭玉成不得手,何傢駿遇到陳文港,來給妹妹鳴不平。
“我妹被你小子牽連,最近還在傢禁足,不讓出門呢。”他斜眼看到花骨朵似的陳香鈴,“你倒是動作快,新姘頭?不錯呀,小傢碧玉。鄭玉成也同意你打野食?”
陳文港對陳香鈴說:“收拾收拾,別落下東西,我們去結賬。”
陳香鈴連忙拿起自己的書,辮子上的鈴鐺叮鈴直響。
她匆匆繞過桌子,何傢駿突然伸腿,擋住她的去路。
“小妹妹,你開個價,幹脆別跟他瞭,跟我吧。”他向陳文港的方向比劃,“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細?我告訴你,不是帶你來這種地方就叫有錢人,更可能是……”
“香鈴!”陳文港從另一邊過去,牽住她,嚴肅地說,“看見瞭嗎?不去讀書,不學無術,以後就會變成這種丟人現眼的德行。走瞭。”
何傢駿瞪他:“你小子說什麼?”
陳文港不再理他,拽著陳香鈴就往樓下走。
今天撞見何傢駿算他們晦氣。何傢駿自傲自大,心眼卻小,如果就陳文港自己在這也罷瞭,但他還帶著陳香鈴,到底走為上策。逞一時意氣,怕惹出更多事來,反而得不償失。
陳香鈴抓著陳文港的衣服跟他下樓,慌亂中她的胳膊碰倒墻邊置物臺上裝飾用的水晶瓶。瓶子摔到地上,四分五裂。裡面原本裝瞭半瓶裝飾用的彩色玻璃球,嘩啦流瞭一地。
陳香鈴正擔心那個蠻不講理的人還要追,卻聽身後一陣乒鈴乓啷。
她連忙回頭,卻是何傢駿腳底踩到幾顆圓溜溜的玻璃球,往後滑倒。
他先是失去平衡,手抓瞭個空,整個人往後一仰,然後後腦勺撞到椅子上,哇啊一聲,疼得齜牙咧嘴。狐朋狗友也被這變故驚呆瞭,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把他圍在中間:
“怎麼搞的?”
“老何,摔得怎麼樣?”
“別動別動,看看出血瞭沒?”
陳香鈴嚇呆瞭,手指攥得死緊,口中喃喃:“哥,我……”
陳文港不容置疑地拽著她:“別理,現在走,有什麼事以後讓他找我。”
躲瞭半天的服務員過來想攔,陳文港掃他一眼:“那個瓶子多少錢?”
“一,一千……”服務員結結巴巴,“但,但是你們……”
到收銀臺刷卡結瞭賬,陳文港又從皮夾抽出一疊現金,數瞭數,差不多有一千,他把錢丟在櫃臺上,說瞭聲賠瓶子的錢,不等收銀員反應過來,便帶著陳香鈴出瞭門。
疾步走出一條街,確定身後無人跟隨,他們才在路邊停下,伸手打車。
陳香鈴說不出後怕還是內疚,垂頭喪氣,抓著陳文港袖子不吭聲。
計程車停下,陳文港給她打開車門:“別怕,他隻是跟我有恩怨,跟你沒關系。”
陳香鈴搖搖頭,想說自己不是怕這個,隻是因為情緒激動身體一直在抖。
她從前不瞭解堂哥生活的圈子,父母描繪得那像是人上人的生活。
頭一次近距離觀察,所謂人上人原來也就這樣淺薄不尊重人。
正這麼胡思亂想,陳文港攬瞭攬她的肩膀。
計程車停下的地方是望海酒傢。
他帶著陳香鈴進去,這個時間生意正火爆。早上剛分別的盧晨龍被服務員從後廚叫出來,陳文港指他:“這是哥哥的好朋友。遇到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如果來不及,你就過來找他。”
聽瞭原委的盧晨龍嘖嘖稱奇,但還是拍胸脯保證,手裡這把菜刀不是擺設。
陳香鈴看他耍寶,終於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地跟他握握手。
陳文港又盧晨龍囑咐幾句,才送陳香鈴回傢。到瞭自己熟悉的地盤,她驚魂已定,隻不過擔心要不要賠醫藥費的問題,惴惴不安。
陳文港給她理瞭理頭發:“別想其他的,你現在隻考慮上大學的事。”
“好的。”陳香鈴說,“我……我就是有點沒底。”
“那你可以想象一下,這輩子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陳香鈴點頭,喊瞭聲哥:“你呢,你想過沒有?”
天已黑瞭,路燈光暈在陳文港身上勾勒出靜謐朦朧的輪廓。
何止想過。他前世已經把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過瞭。該走的路,他都走過,該打的仗,他也打過。他見過名利場的煊赫和虛偽,也僥幸做過些許有意義的事。
他對陳香鈴說:“一個人能成傢,能立業,就已經很得上天眷顧瞭。”
陳香鈴似懂非懂,隻是覺得他有些傷懷,於是沒有再問。
離開前陳文港給她轉瞭筆錢,說是零花錢:“不管是買書,還是想吃什麼玩什麼都隨便。你自己一個人用,別告訴你爸媽和光宗、耀祖。”
陳香鈴先要推拒,被逗得抿嘴一樂:“好吧……我以後掙錢瞭還給你。”
“等你以後發財再說吧。”陳文港屈指敲瞭一下她的額頭,“發瞭財可以解決人生裡一大半煩惱,到時候我就指望有個出息的妹妹給我養老瞭。行瞭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