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念生在床邊坐下,陳文港還有點恍惚,低頭看看自己還穿著的睡衣。他神色裡帶著沒睡醒的懵懂天真,好像依然沒想明白,霍念生是怎麼能把他一路抱上船他還毫無所覺的。
不會用推車推上來的吧?
霍念生伸手蹭瞭蹭他柔軟的臉頰:"把你賣瞭你都不知道。"
陳文港往床裡靠瞭靠,嗓子沙啞柔軟:"要賣到哪去?"
霍念生脫瞭鞋躺上來:"賣到回不來的地方。"
陳文港問:"真的?"
霍念生付之一笑。
他枕著手,大喇喇霸占瞭床中央的位置。陳文港把胳膊橫在他胸口,整個人黏上去。海上晝夜溫差大,甚至有點冷,兩人依偎著彼此的體溫,腿在毯子下勾|纏在一起。船身搖晃中,霍念生翻瞭個身,側躺過來,胳膊撐在枕上,去尋找愛人的嘴I唇。
唇齒溫柔地交接。
手|指|插|在發間,喉嚨裡發出囈語似的嘆I息。
夜色漫流,海波無休止地起伏,像天和地呼吸的韻律。但今天大海的呼吸是格外急促的,風勢緊急,船身顛簸得有點厲害,凌晨的天空黑黑洞洞,已經能看出天氣不算太好。
雲層重重遮蔽,頭頂不見星月。
陳文港耳中灌滿遠處的潮聲,被霍念生抱著,這點顛簸對他來說倒不算什麼。大部分時候,大自然面目本來就不是和藹的。準確地說,他也不是不怕出海——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
生在海邊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是刻在基因裡的傳承。
他的父親是跳瞭出來,當瞭陸上的司機,但再往上,祖祖輩輩還是漁民。他們無有選擇,熟悉大海,投身大海,每次出海都可能有去無還,這是生存的必然。
前世陳文港其實出過很多次海,那是在霍念生去世多年之後。他想起那時的經歷,把它歸結於找不到人生的錨點。帶著一點厭世的自毀傾向,幹過不少冒險的、不太珍重生命的事。
他甚至自己駕過小型帆船遠洋,遇到瞭無數狀況,最後居然也全須全尾地回來瞭。或許因為老天還不到收他的時候。
後來陳文港又跟過海運貨船,船長是不敢把老板趕下去的,船員也隻好驚異地容納他在船
上同吃同住。其實到海上,很快就沒人在意他瞭,大部分時候,航海生活隻有漫長的無聊。
但無聊也好過遇到兇險的狀況。
陳文港還記得最兇險的一次,他們在海上遇到殺人浪——那是船員的叫法,十多級的風力掀起摧
枯拉朽的驚天巨浪,甲板不停地被海水沖擊,一旦有人被卷下去就真的沒命回來。黑色的浪遠看是凝固的,如同沉重無比的山巒,恐怖地擠壓下來,鋼鐵巨輪在其中茍延殘喘。
刺眼的雷電從天直劈到地,極其粗壯的一條光帶,仿佛抓住它就能爬到天極。
但人是不可能爬上去的,隻有生死一線。
船身上上下下不停起伏,揚上去又摔下來,像是坐徹底失控的海盜船,顛瞭一天一夜以後所有人都抱著馬桶在吐,哪怕資歷最老的船員,船艙裡狼藉一片,像經過一場徹底的浩劫。
災難的威脅壓在頭頂,船長告訴陳文港,超負荷的電機在一臺接一臺陸續出現故障。
離最近的錨地還有一百多海裡,而他們的船前進不得,反被推著一晚上退瞭幾十海裡,離安全的希望越來越遠。狂風怒雨幾十個小時都未停歇,透過舷窗,甚至親眼看到臺風掀翻瞭遠處對面另一艘船隻,像兒童玩具一樣把它一端揚起來,翻倒,呈九十度角垂直地栽下去。
有年輕的船員問是不是得去救援,大副二副低聲回答瞭什麼,但實際上他們自身也岌岌可危,周遭充斥低沉絕望的情緒。有人在拜佛祖和菩薩,有人在求媽祖,有人嘴裡念著耶穌。
當時陳文港生出個想法,或許他的天命就到這裡瞭。如果他們的船也不幸沉沒,或許這就他最合適的歸宿瞭。古往今來有無數葬在海裡的亡魂,不知有沒有一個歸處,最後能在冥界匯聚到一起?
但船員跟他顯然想法不一樣,每個人都還有傢人等著他們平安回去。有人在罵以後給多少錢都不出海瞭,實際上也隻是牢騷,就算這次命運能眷顧,下次還是要出來討生活。
陳文港跌跌撞撞回到房間——幾十個小時裡船上所有人基本都這樣走路的——他抓著固定在地上的床,手臂青筋凸起,猶豫片刻,還是跪下來,向他都不知道在哪的上帝禱告。
後來不知道是誰求的神佛顯瞭靈,總算熬過臺風,他們的船有驚無險地靠瞭岸。
前山丁和Amanda輪流罵他一頓
,嫌太危險,後來陳文港漸漸心也淡瞭。
等待死亡降臨的日子隻剩下冗長和麻木。
他聽著潮聲,慢慢閉上眼,縮在霍念生懷裡,兩人湊著又睡瞭一會兒。
醒來果然是個陰天。
出瞭太陽,但完全躲在雲後不見蹤影,整個天空呈現一種金屬似的毫無感情冷白。
天際線上隱隱約約浮現小島和山巒的輪廓,在這樣的天氣裡反而別有情趣,霧氣朦朧,虛無縹緲,像是遙不可及的洞天福地,幾乎讓人聆到渺渺仙音。
盡管真的上瞭島,可能滿眼不過是沒開發的石頭和樹林。風倒是小瞭很多,陳文港趴在欄桿上,看底下的海水。霍念生走過來問:“你在想什麼?”他用柔和的目光看霍念生:“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霍念生靠在船舷上,笑道:"今天不回去瞭好不好?"
“你說認真的?”陳文港微微瞪大眼,他還惦記著鄭傢的傢宴,原想晚上差不多就得回去瞭,這樣明天還能趕得上,何況霍傢應該也要全傢團聚,他提醒,"明天是中秋節瞭。"
“回去又沒什麼好過的。"霍念生說,"在傢吃頓飯而已,每年都是一樣的流程。”陳文港還在猶豫,霍念生笑道:"怎麼,你要在傢裡發表講話?"
他再想瞭想,終於笑笑:"你說得是,我太把自己當回事瞭,沒我其實也無所謂。"霍念生換瞭個姿勢:"還是說,你特別喜歡一大傢人濟濟
一堂那個感覺?
陳文港道:“那也不至於。其實雖然都是親戚,也不是個個都熟的,我們的角色就和服務員差不多,前面來人瞭,接禮物,拿衣服,端茶倒水。說到底就像個幹小工的。
你們?除瞭你還有誰?
好好,就我。陳文港伸出食指,抵在他嘴上,別那麼不客氣,不回去就是瞭。
船上沒有裝WiFi,更沒有信號,能打的隻有衛星電話。兩人回到船艙,陳文港果真聽霍念生給霍振飛打電話,他任性妄為,提前都沒說一聲,霍振飛無可奈何地抱怨瞭兩句。
陳文港也低頭看手機,但手機不聯網就成瞭磚頭。安安靜靜,一
條消息、一個電話都進不來。
沒有信號這個借口倒是解決一切。不用考慮給誰發祝福短信,也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去向,或者字斟句酌解釋為什麼要缺席瞭。就算別人有事,想找都找不到他。
陳文港放棄思考,他對霍念生盲從盲信,對方覺得沒問題那就沒問題瞭。回去擠擠挨挨伺候一堆人當然不如兩個人優哉遊哉獨處的時光自然。
這是在海上,沒有其他人,不管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看見,不會有責備或者期待的目光。雖然沒有信號,這一天過得並不無聊。
霍念生下水遊瞭兩圈。下去之前,陳文港把乳液倒在手心,給他塗防曬。霍念生赤著上身,寬肩闊背,脊柱顯出深深的一道溝,兩側牽著魁偉結實的背肌,到瞭腰線處往裡一收,經常鍛煉的線條充滿強悍的力量。
陳文港抬眼看他,塗著塗著,手就被牽著往不該去的地方去瞭。他笑著去推霍念生,後來索性被一把拉下水,跟著遊瞭一會兒。
霍念生泡在海裡,抓著他的手抵在嘴邊:“我以為你不讓我出海,是因為怕危險。”陳文港隻是笑,撩瞭他一臉水:我比你想象得大膽。你可以試試。
玩夠瞭回來坐著,太陽不露面也有威力,陳文港被曬得臉頰發燙,他回去拿冰鎮飲料。船裡儲備的東西一應俱全,淡水,食物,日用品,毛巾和衣服,在海上待兩天沒有問題。
冰箱裡有半成品,加工一下就能吃。他打開冰箱的門,還看到裝在盒子裡的生日蛋糕。到瞭傍晚,天反而放晴瞭,晚霞點燃瞭半天天幕,像熊熊怒火蔓延到海裡。落日下去,夜幕上疏疏幾顆星子,將圓的月亮皎潔耀眼,把清輝灑向人間。
兩人坐在甲板上的沙發上,晚餐是番茄肉醬意面和煎好的黑椒牛排。意面隻需要煮熟瞭,扮上醬汁,牛排是醃好的,控制火候煎一煎就可以瞭,霍念生稍微倒瞭一點白葡萄酒。
陳文港被勸瞭幾杯,然後不知不覺被壓在甲板上。霍念生俯身和他耳|暨|廝I磨。
海風卷動地上的衣衫。
維納斯從海上誕生的時候就是赤|礻果,她是愛與美的女神。霍念生瞇著眼,他像個半生都在撐船為業艄公,隻乘一隻小舟劃過汪洋,四面是水,舉目望不到岸。他低頭往下看,底下隻有無盡的深淵。海面分割出兩個世界,水下是冰涼的噩夢,水上是極I樂的光輝。
r/>他就在這光輝裡迷失瞭航向,忘記將要去往何方。他隻顧定睛凝視,在海上看到屬於維納斯的金星。
過瞭午夜十二點的時候,陳文港無暇註意時間,隻聽到他在耳邊說:“生日快樂。”他伏在霍念生肩膀上,咬著牙說不出話。
霍念生放緩,低頭吻他的眼睛:“雖然是你的生日,但其實得到禮物的人是我。”他的嗓音沙啞而溫柔,帶著意猶未盡的慵懶,二十一年前你出生到世上,就是我最好的禮物。
情|事方歇,陳文港抱住他,許久回神,才突然說:“我愛你。”霍念生抱著他沉默,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到。陳文港貼在他胸口,唇角染著一絲笑意:怎麼,這句話不好聽?
霍念生緊緊把他按著,像要把人揉到骨血裡去。重重謎障於眼前遮蔽,但有一道白光突然炸開,仿佛帶來無窮玄妙的奧秘。他什麼也沒看清,隻是用調侃的腔調開口:“再多說幾遍。”
他低頭索取他的嘴唇:多講幾遍才能感覺出來好不好聽。陳文港唇角勾出點弧度,附在他耳邊,又說瞭一句。
霍念生抬頭看他一眼,微笑起來:不容易。”他感慨自己,大張旗鼓地獻殷勤,又是開船又出海的,真是千辛萬苦都不回頭,才換來這句話。
陳文港胳膊纏著他,先是在笑,他抱著霍念生,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表情又漸漸淡下去。
其實他本身不是個什麼在乎愛不愛的人,至少不相信這是能用一張嘴說出來的。在陳文港內心深處其實是自卑的,不管他用多少光環包裝自己。他始終不太確信自己是個值得被愛的人,也就沒有勇
氣坦然接受別人的愛。至於主動去愛別人的能力,根本並不及格。
當然,如果對方隻是願意聽這句話,看,也沒什麼拗口的。
這更像一個未瞭的心願,他終於講給瞭霍念生——心裡卻又雜亂長草,他其實已經不確定這個心願是屬於對方還是自己的執念。最多隻能說,有總比沒有強吧。
霍念生躺下來,把他抱在胸口:怎麼反而不高興瞭?陳文港搖搖頭,看著他的臉:沒有。我其實很高興。
霍念生親瞭親他,發現很多時候,他比自己想象的、比陳文光
想象的都更能看透他。像現在,他本來心裡是燙的,又覺得柔軟和憐憫:“那是開玩笑的。我也愛你,嗯?”陳文港若有所思地望回來,霍念生笑笑,突然發力,一把要把他抱起來。
他本能地試圖掙紮,霍念生說:別亂動,抱不住我們兩個就要一起摔瞭。
陳文港便摟著他的脖子安靜下來,把重心跟他的重疊起來。
他還沒穿上衣服,霍念生倒還衣著完整,粗糲的佈料摩擦肌丨膚,一陣羞|恥I侵I襲上來。
霍念生回瞭船艙,把懷裡沉甸甸一個人放到床上。陳文港即刻向外爬去,要下床到洗手間洗漱清理。霍念生忽然欺身而上,抓住他的腳踝:再說一遍。
陳文港被他拖回來,猶豫一下,照辦瞭。
霍念生饜I足地表揚: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