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瞭半小時霍念生爬上閣樓。他來叫陳文港:什麼電話還沒打完?
陳文港說:“稍等一下。”
江彩警覺:“還有誰在?”
她絮絮叨叨扯著陳文港說瞭半天。出國以前她也不見得把他看在眼裡的,現在不一樣瞭,千辛萬苦才有個說母語的能信得過的人交流,她再看他就突然珍貴得像大熊貓。
江彩腦子裡都是亂的,講話也沒頭沒腦,陳文港插不上什麼嘴,隻是聽她傾訴。直到霍念生的臉也出現在那一邊,她才尷尬地頓住:“就這樣,不說瞭,掛瞭。”霍念生嗤笑一聲。
陳文港拽著他的手,跟在他後面,一步一步走下樓去。
俞山丁送瞭一套茶具當賀禮,拆開,拿開水燙瞭,在泡他自己帶來的高檔茶葉。
電視機開著,哇啦哇啦的,盧晨龍帶著弟弟看動畫片,指著屏幕給他看。俞山丁把茶杯遞給他一隻,又招呼其他人來嘗。鄭寶秋和戚同舟在下跳棋,戚同舟也從前山丁手裡接過一杯。但他喝不出好壞,他那張嘴巴平時是習慣喝咖啡的,隻覺得還行,挺香的。
鄭寶秋也對茶不感興趣,托著腮擺擺手說不要。
這麼多人待在屋裡顯得有點擁擠,轉身都不太自由,但是熱鬧得緊。這就是為什麼暖房要用人氣來暖,人多瞭,氣才會旺,冰冷的老房子才會活泛過來,為住在裡面的人遮風擋雨。
鄭寶秋興奮地招呼陳文港:“你快來,我要嬴瞭,下局我們玩三人的。”
不由分說,陳文港被扯著加入戰局。
霍念生也接過隻茶杯,慢條斯理抿瞭一口,坐在他身後旁觀,一隻手始終放在他腰上。隻有戚同舟心神不寧的,他老忍不住偷偷去看那隻手和那截腰,沒幾下就走得一塌糊塗。五顏六色的玻璃球在他眼前滾成一片,他心裡也像棋盤一樣紛繁雜亂。戚同舟忍不住去猜,這人到底拿瞭什麼要挾陳文港?真的是要挾嗎?別人不接受他,他可以不糾纏。難道霍念生就可以瞭嗎?
這是不對的,是人品惡劣!
戚同舟在糾結中接受瞭小寶的示好,他踉踉蹌蹌跑過來,獻寶遞上手心裡攥著的東西。戚同舟伸手去接,小寶一伸手,給瞭他一把吃空的螃蟹腿。
背地裡,鄭寶秋瞅瞭個空子告訴陳文港:“我知道牧清找的房子在哪瞭。”
“你怎麼知道,你去問的他?”
不是。就是他搬東西的時候,林伯帶瞭個人幫忙收拾,我跟著去看瞭一眼。
陳文港沒多意外他自己搞不定這些事。一個富傢少爺,自理能力差到多令人發指好像都不奇怪。他還認識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從小到大住在大宅,傭人圍繞,沒經歷過集體生活,就算去住校的,也不用自己動手洗一次襪子,鋪一次床,學校會有人代勞。
陳文港至今記得他小學剛轉到鄭玉成學校的時候,有的同學午餐不知道怎麼吃雞蛋——他在傢裡見過的雞蛋都是軟嫩的,發現還需要自己敲碎剝殼,認知都受到瞭不小的挑戰。
鄭寶秋說牧清:“他挺會享受的,租瞭個酒店式公寓,不是照樣過得挺滋潤。”
她又補充:“但肯定不如你這兒好。他孤傢寡人一個,現在誰還愛理他。”
陳文港笑瞭:“我這有什麼好的?”
鄭寶秋揶揄他:“我都看出來瞭,你往哪走,表哥就往哪跟,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到瞭傍晚,又吃過晚飯,來作客的客人一個個該告辭瞭。
走前眾人幫忙把垃圾收起來。陳文港提著黑色的垃圾袋,裡面裝滿黃澄澄的螃蟹殼,俞山丁伸手跟他要過去:“給我吧,我們路過垃圾站順手就扔瞭。
人走,茶涼,屋裡終於安靜下來。
華燈初上,周邊有人傢吃飯晚,剛響起炒菜刺啦下鍋的聲音。陳文港挽著霍念生的胳膊,兩人出去散步,像對尋常情侶,沿著石板路走到江邊。
這一帶的環境都是他熟悉的。
白色的房子鱗次櫛比地排在水畔,有高有低,錯落不平。大部分傢裡侍弄瞭花花草草,枝繁葉茂地從窗戶柵欄裡伸出來。有些民居後門就對著江邊,陳文港指給霍念生看,好多年前有的人傢就是在江水裡洗衣服的,木質搓衣板中間搓得圓潤光滑,主婦赤著腳在木盆裡踩。
霍念生低頭吻瞭他一下,又涼又軟印在嘴唇上,在江風中像透明的一滴雨。往回走時,眼看快到傢,天上真的開始落雨,陳文港拉著霍念生緊跑兩步。他們算是走運,剛關上門,大雨就轟然落下,夾著淒清的涼意,一場秋雨一場寒。陳文港摸黑去找開關,霍念生抄著兜,慢悠悠跟在他身後。光芒柔和,充滿房間,他一回頭就撞進一雙幽沉的眸子裡
。陳文港心裡突突直跳,他想,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霍念生按著他,讓他坐在沙發上,從兜裡重新把首飾盒掏出來,下午這回事還沒說清楚。陳文港喉結動瞭動,霍念生也在旁邊坐下來。
原本是個驚喜,好好的卻像成瞭個驚嚇。其實這事算起來還是霍念生不對,他有錯在先——他有什麼權力隨便要走別人的東西?偏偏陳文港的反應,活像他才是那個有罪的人。
他在霍念生面前又露出那種欲言又止的、畫地為牢的表情。霍念生希望他跟自己坦白的不是兩個指圈,是所有他心裡隱藏的秘密。他知道肯定有的。
破碎的記憶像一副拼圖,他摸到幾片,大部分破碎地散落一地。他不知道陳文港抓住瞭多少,但看著他的模樣,終究是心軟瞭。他不是非要逼陳文港說什麼,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霍念生拍瞭拍他的背:“真不是給我的?我以為你要求婚用的。”陳文港不想騙他:這是心血來潮,我還沒想過你會不會接受。霍念生問:“那現在怎麼辦,拿都拿來瞭,你不打算給我戴上?”陳文港接過盒子,裡面靜靜躺著兩
個銀色的戒指,做工是精致的,是他想要的造型。
其實這個設計跟霍念生前世帶來的那枚有點像,未嘗不是一眼打動他的原因。但到底真的像不像,原來那兩枚具體什麼樣,已經無從對照,隻剩下隱約模糊的印象。
不是不後悔,甚至是懊惱,他曾經親手戴過——前後加起來不到一分鐘。霍念生有多想給他戴上,他就多急著拔瞭丟回去,仿佛多套一刻都要灼手。
如今陳文港自己成瞭準備戒指的這個,他才體察到一點將心比心的感覺,他不敢回顧那是多傷人的舉動,要是霍念生下一刻就報復地把戒指扔還回來可能還讓人舒服一點。
他抓著霍念生的手,一點一點往上套,呼吸不穩,心尖也是顫的。但霍念生毫不知情,並沒那麼幹。陳文港垂著眼,看著霍念生把另一枚戒指戴在他無名指上。
上天的確重新給瞭他一次機會,他卻不覺得特別輕松。這是僥幸。
陳文港扯瞭一點笑意出來,騎在霍念生腿上,把臉埋在他頸窩,急切地親吻他的喉結和脖子,霍念生不明就裡,找到他的嘴唇,激烈回吻。兩人進瞭臥室,霍念生就把他按在床上。
床品幹燥柔軟,帶著陽光的味道。
窗外
暴雨如註。
□□後的男人容易說胡話,霍念生突然道:“既然戒指都戴上瞭,下一步是什麼,結婚?”陳文港瞪大眼看著他,神色懵懂空白,還沒從餘韻和他的意思裡反應過來。
霍念生翻瞭個身,把玩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捏那個硬圈,又問瞭一遍:“要結婚嗎?”陳文港終於理解瞭,鬼使神差,怔怔地問:怎麼結啊?
霍念生心血來潮,但興致勃勃地談起這件事:“到拉斯維加斯或者別的地方,總有能舉行儀式的地方嘛。不管在國內承不承認,也是個定下來的意思,想不想?
陳文港覺得他像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他一時沒敢回答。
霍念生跟他抵著額頭:“怎麼,不然你還想找別的男人?我以為普通人走到這一步,都是要栓根繩子定下來的。你看,所有人都覺得我不會結婚,我倒覺得走進婚姻試試也無妨。
陳文港微微笑起來,抱著他脖子收緊瞭雙臂:好,但普通人不會栓繩子。
霍念生跟李紅瓊開玩笑說結婚是往脖子上吊根繩,他現在自投羅網瞭:“以後跟你解釋。”陳文港還是輕柔縹緲地回視他,躺在枕頭上,面容映著臺燈的光,靦腆而溫柔。霍念生想到句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他胸中湧起求而不得的躁動,他是在捕風,陳文港也是在捕風,因為人都是茫昧的動物,總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為瞭手中握住一點東西,還是要孜孜不倦地追逐不休。
雨還在下,聲音催人入眠。
陳文港眼皮漸漸沉瞭。
翌日睜開眼,一切重新想起來,他躺瞭一會兒,將手伸到眼前。天還沒亮,戒指還在。其他的不確定是不是做瞭一場虛幻的夢。霍念生被弄醒瞭,翻個身懶洋洋把他撈回懷裡:“起這麼早幹什麼。”陳文港含糊地應一聲,扭著頭問他:你還記得你昨天說什麼話嗎?“什麼?哦。當然記得。霍念生意識清醒瞭一些,“你要反悔瞭?”“沒有。”陳文港撐起半個身子,珍重地親他眼瞼,“我愛你。”
Amnda帶江彩回國是在一周之後,陳文港親自開車去機場接她們。
那天接到江彩的電話以後,陳文港跟霍念生提過一次:“你是她哥哥,你是怎麼想的?”霍念生依然一副遊離
的態度:“生老病死,各安天命,讓她節哀吧。”江彩好像瘦瞭一點,但也不太明顯,下頜尖尖,一張巴掌大的臉上好像就剩兩隻眼睛。陳文港接過她的行李箱,調侃:在國外你吃不飽飯嗎?
江彩連連抱怨累死瞭,但終於知道要懂一點人情世故,突然想起來什麼,又邀功似的說帶瞭榴蓮糖、椰子糖和其他當地特產,箱子裡有分給陳文港一份。
她壓根不擅長這些人情世故,寒暄得很刻意,不知誰教給她的。回到市區已經是晚上八點,三人打算吃點東西,在火鍋店落座。江彩情緒平定,講起那天的失態,甚至有點不好意思。
她表現得滿不在乎:“其實挺好的。至少我過去見瞭她最後一面,到最後是我在病房伺候,羅姐讓我跟我媽把話都說開,好的壞的確實說開瞭,已經沒什麼遺憾瞭。
陳文港翻瞭翻菜單:人這一輩子沒幾個親近的人,尤其是父母,能珍惜還是要珍惜的。江彩說“哦”瞭一聲,把兩隻手放在桌上。陳文港問:你之後有什麼打算?江彩又啊瞭一聲,這次聲調是往上揚的,她茫然地看回來。
陳文港看就知道她根本沒概念:“你要明白現在就你一個人瞭,你母親不在,隻能你自己為自己打算,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霍振飛怎麼給你安排,這些你都要去跟他商量。
江彩想想都十分抗拒:“我為什麼要聽他的?最不濟等我成年,他總不能再管我瞭吧。”
陳文港遺憾地告訴她:“他隻要想管你就可以管你,他有的是辦法。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感覺到,你現在的處境就是夾心餅,霍傢認瞭你是認瞭你,對你有善意的人可沒幾個。你隻要進去就不自由瞭,身不由己這是肯定的。
他給她倒瞭杯茶:你媽媽是不是也跟你解釋瞭?
江彩訕訕。
在最後的日子裡江晚霞的確不停在耳邊念叨這些,而且拽著她的手叮囑,要去討好陳文港,跟他拉近關系。她是個沒怎麼被生活善待過的女人,因此非常清楚誰有善心可以利用。
但江彩覺得不是那樣的——這段時間的經歷難免讓她多想一些事,陳文港是好人不假,如果她想跟他改善一下關系,也是出自真心的。她沒想討好誰,也不是想博取同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