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傭人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他在這棟大宅裡服侍瞭許多年頭,發間夾雜的銀絲仿佛都是一根根的功績。操勞幾十載,霍宅也是他的地盤。現在要他在自己地盤上向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人躬身,這是不體面的。
他站著沒動,陳文港自己脫瞭外套,霍念生一手接過去,遞在半空。過瞭三秒,對方妥協瞭,不情不願地接過去,掛起來。
霍念生才把盒子給他:“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日子。忠伯你輩分高,也別倚老賣老過瞭頭。”陳文港默默地沒有出聲。
老傭人收下賀禮,頭也不回地走瞭。
他們來得早,霍振飛一傢還在餐廳吃早飯:“你們要不要一起吃點?”
霍念生大馬金戈,整個人往椅子上一仰,抱怨:"算瞭,沒心情。"
“哦,忠伯啊。"霍振飛聽說瞭門口的齣器,"他畢竟照顧瞭爺爺半輩子。就連你爸跟我爸,從出生都是他看大的,算是勞苦功高瞭,我都要讓著他,你們也別跟他老人傢計較瞭。"
霍念生做出誇張表情:“多少年前我來的時候,就是這套說辭,怎麼到現在還是這一套?都爬到主人傢頭上來瞭,還算什麼‘勞苦功高’,以後你是要當傢做主的,你還治不瞭他麼?"
霍振飛隻是笑笑:“不是治得瞭治不瞭的問題。看在老一輩的面子上,也要講情面。”霍念生拈瞭隻蟹黃包送進嘴裡:"要我說,也就再留一時,以後趕出去算瞭。"他說以後——那就是霍愷山過身以後瞭。霍振飛朝陳文港的方向看瞭一眼。
“他又不是第一天個樣,以前你都沒跟他過不去,現在是要怎麼樣?”他壓低聲音,"剛帶人回傢,就表演沖冠一怒為紅顏?"
霍念生嗤笑一聲,說著不吃東西,又捏瞭隻叉燒包送到嘴裡,一口一個。陳文港環視,江彩這會兒不在桌上。
霍振飛的秘書給她轉瞭學,她平時住在學校裡,這會兒也該被接回來瞭。
霍振飛轉向他,解釋似的,清瞭清喉嚨:“是她不想跟我們一起。她要求在自己房間吃。”他的兒子霍予翔對陳文港很好奇,小孩子湊過來:"沖冠一怒為紅顏是什麼意思?"
霍振飛的夫人倒是很客氣,輕輕呵斥
他:“別不懂禮貌。”
她下一胎已經顯瞭懷,小腹微微凸起,拍瞭拍兒子的腦袋:“好瞭,吃完瞭你跟這個哥哥……叔
叔去玩吧。陳叔叔第一次來,你帶他在傢裡參觀參觀,好不好?"
陳叔叔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霍予翔看直瞭眼,點點頭跳下椅子,抓起他的手。
霍念生和霍振飛堂兄弟兩個去瞭書房。
陳文港抬頭看看,樓梯上,一個護士模樣的人端著托盤走過去。
小朋友很熱情,帶著陳文港在大宅內外轉悠:“那邊是廚房,這邊是花房……看,這是我種的草莓。”霍予翔扒拉扒拉,從花房窗臺上抱起一盒彈珠,"這是忠爺爺是孫子送我的。"
他蹲在地上,在面前擺瞭一顆,用拇指彈出另一顆,兩隻玻璃球撞在一起。
霍予翔吐瞭吐舌頭:“隻有飛飛來瞭才能陪我玩。我媽媽說不雅觀,有時間不如練棒球。”陳文港笑瞭,也蹲下來,沖他擠擠眼,悄聲:“我也陪你玩啊。”
霍予翔很高興,在地上摳瞭兩個小土坑,一大一小蹲在花房裡彈玻璃球。小的那個撅著屁股跪在地上,等想起來的時候,褲子上已經都是土。他一骨碌爬起來,緊張地拍拍膝蓋。
"沒事沒事。"他安慰自己,"隻弄臟瞭一點,你別告訴我爸爸。"
陳文港笑瞭,招招手叫住他,幫他把屁股上的土撣幹凈。
霍予翔捂著屁股,扭著頭仰視他,覺得很放心。
陳文港牽住他的小手,兩人鬼鬼祟祟回到屋裡。
霍予翔打算偷偷去洗個手,順便感覺到一點尿意:"叔叔你等等,我要去洗手間。"
陳文港站在樓梯口等他。
轉角處是面照片墻,他抬頭往墻上看,相框裡是各種各樣的全傢福。陳文港在一張張陳年的面孔裡找霍念生,但不是件容易的事,霍念生在裡面出現頻率很低。
餘光裡有熟悉的臉一閃而過,讓他幾乎認錯,但定睛一看,依然不是。
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容俊俏,飛著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站在父母中間,旁邊有三個弟弟。這就是那位霍鳳來瞭。
即便知道這個男人花心又不
負責任,他的皮相仍然夠迷惑人,多情又多金,像會唱歌的海妖,難怪總會有女人受到迷惑,一茬又一茬往上撲,不管是為瞭他的錢還是為瞭他的人。
霍念生跟他親生父親很像,但論長相還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像是收納瞭父母所有優秀的基因,霍鳳來看起來相對陰柔一些。但兩人眼神伸出那種驕傲和譏誚如出一轍。
陳文港盯著霍鳳來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這時身後有人靠近:"在看照片?這些都是一代代傢族傳承的歷史。"陳文港回過頭,霍英飛沿著墻從走廊那邊過來。他一個人溜溜達達,陳文港後退瞭半步,禮貌但敷衍地笑瞭笑。
霍英飛不甚在意,連被霍念生揍過一拳的尷尬事仿佛也從未發生。他指指墻上,靠下方的一個相框:"這張全傢福裡的人最全,是奶奶還活著的時候拍的,那年霍予翔才剛出生。"
陳文港的確在照片裡看到瞭霍振飛的夫人,她懷裡抱著裹孩子的襁褓。這張裡也終於見到霍念生,兩手抄著兜,站在最邊上,漫不經心瞧著鏡頭。再上面還有霍振飛年輕時結婚的照片,他的夫人身批婚紗,潔白聖潔,場面盛大。
霍英飛臉上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回憶:“他們那場婚禮,媒體都報道說是‘世紀婚禮'光操辦就花瞭一個億,門當戶對,整個政商文體有頭有臉的人士全都到場祝賀,這才是豪門婚禮該有的樣子。說到這個,後來到瞭予翔出生那會兒,因為傢裡添瞭長孫,我記得爺爺高興極瞭,起好名字當天就送瞭艘以他名字命名的遊艇。哦……你應該也不會稀奇瞭吧?畢竟霍念生也這麼送過船給你。但他的手筆還是不比爺爺。當時大嫂還沒出月子,爺爺就直接獎勵她一套價值五千萬的別墅和兩億現金。不然現在,她為什麼急急忙忙又懷一個?"
陳文港已經聽明白瞭,臉色冷淡下來。
霍英飛意有所指,看看他的肚子:“所以可惜瞭,你要是能生,傢裡也不會虧待你的。你說是不是還是當女人好?掙得容易,名正言順,做豪門闊太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又不
懷好意地感慨:“可惜你呢,從性別上就虧大瞭。你跟霍念生嘴上說是結瞭婚,充其量就是個自我安慰,是他騙你騙得太像真的,還是你自己也相信瞭?偷偷跑到國外,偷偷地辦儀式,連個重要賓客都沒有,你們管那叫結婚還是過傢傢?他就這樣對
你,也沒見得對你有多重視嘛。你是真不知道別人都在祝福你們,還是在看笑話嗎?說不好聽的,霍念生在國內的戶籍信息都還是未婚呢,他就算再娶個女人都不算重婚罪,你還是好好想想吧。
書房裡,霍振飛撣瞭撣煙灰:“那就這樣吧。”
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來,起身扯瞭扯下擺,給瞭他一個眼神。兩人一前一後出瞭書房,往樓下走,遠遠看見拐角站瞭不止一個人。
陳文港忽覺腋下一緊,兩腳突然騰空,是霍念生來到身後,玩笑地一把把他舉起來。他原本正蹙眉瞪著霍英飛,此時驚叫一聲,壓低聲音嗔怪:“幹嘛?別玩瞭,快放我下來。”
霍念生依言把他放下,胳膊壓在陳文港肩上,玩世不恭的語氣譏笑霍英飛:“你是羨慕當女人,還是羨慕有兩個億拿?想要不如自己去討老婆——算瞭,你切瞭下面那根比較快。
兩人在後面把剛剛的對話聽瞭一些進去。霍振飛隱隱聽他扯上自己的老婆孩子,心裡不算痛快。因此沒有插嘴,氣氛一時凝滯。霍英飛拉下臉去,眼珠轉瞭轉。
這時霍予翔上完洗手間跑回來:“我也要飛!”
他察言觀色,偷偷看眼父親,語氣弱瞭一點:“堂叔……我也要。”霍念生揚眉,又一把把他挾起來,沖下樓去,霍予翔發出興奮的叫聲。霍振飛跟在後面抬聲斥責,讓兒子不要在房子裡大喊大叫。
陳文港追上霍念生的腳步,門口一片嘈雜,管傢又帶進來幾個霍傢小輩,眾人面面相覷。那幾人過來打瞭招呼,獵奇和探究的眼神紛紛往陳文港身上瞟。
霍念生號稱出國跟人結婚,那位結婚對象能勾到他這個花花公子,在風言風語裡已經快成瞭狐貍精的形象。有些人之前是聽過的,有些則完全不知道。
不管哪種,都免不瞭多看看這個男妲己長什麼樣子。
霍念生懶於交際,扛著霍予翔去瞭後院,霍予翔還沒忘瞭陳文港,伸手催他跟上。陳文港笑笑,反手關上玻璃門,留下一個瘦高的背影。
中午開宴。
霍愷山身體孱弱,需要靜養,所有人到齊瞭他還沒下來。
病人經不起吵鬧,這個生日辦得隆重,但沒有高朋滿座濟濟一堂的場景,前來祝壽的隻有若幹兒輩和孫輩,大多是霍傢的男性成員,堪堪坐滿
一桌,連外嫁的女兒都沒叫回來。
陳文港坐在霍念生旁邊,若非如此,他可能還要跟霍美潔面對面。
唯一在場的孫女是江彩,到吃飯時她才磨磨蹭蹭從自己房間鉆出來。這次不怪青春期的孩子不合群,她跟陳文港成瞭席間最引人側目的兩個存在,一雙雙眼睛都在探兩人深淺。
廚房給每個人上瞭一盅花膠響螺侯雞湯,分到他們兩個之前發完瞭。霍念生把自己的湯盅推到陳文港面前,抬起頭,幾道視線縮瞭回去。陳文港悄聲搖頭:“你自己喝吧。”
霍念生表情淡淡,舀起一勺喂他嘴邊: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嘗嘗味道。霍三叔註意到這邊,捏瞭捏額角,偏過頭問:“又是怎麼回事?”忠叔過來,猶豫一下,躬身解釋:“大概是廚房裡把人頭算錯瞭。”
霍三叔擰眉,不客氣地斥責瞭兩句,老傭人被當眾下瞭面子,臉上訕訕且不忿。湯是靚湯,膠質滿滿,味美鮮甜,可惜喝得人不痛快。後廚很快重新補瞭兩盅湯,江彩做出個不稀罕的表情,惡形惡氣地推開。陳文港在霍念生耳畔調侃:“你要當心裡面有沒有人吐口水瞭。”
霍念生噗嗤一笑。
這時護士推著霍愷山到來。
他坐在主位,環視餐桌,凹陷的眼眶後面突著一雙渾濁眼球,蠟黃的臉形容枯槁。如今霍愷山瘦得嚇人,像骨頭架子上包瞭一層皮。
上午霍予翔偷偷告訴陳文港,他覺得太爺爺很可怕。父母讓他去陪太爺爺,哄老人傢開心,他在那個巨大壓抑的臥室裡連喘氣都不敢大聲,但沒敢跟任何人說出來。
陳文港在霍念生旁邊,他並不起眼,眾人揚起熱鬧的笑臉,聽壽星致辭。霍愷山顫巍巍舉杯,講瞭幾句勉勵後人的話,但聽得出思維還是清晰的。
滿桌佳肴色香俱全,唯獨吃起來寡淡無味,少油少鹽,全是按病號飯的口味做的。兒子和孫子們以茶代酒,挨個起身,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已經說得不新鮮。這頓飯倒是結束得很快,霍愷山精力不濟。
隻有該江彩起身的時候,她對著那張行將就木的臉腦海空白,什麼都說不出口。此前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來囑咐,你能進這個傢門都靠傢主的一念之善,你要感恩戴德——
她隻艱難憋出一句“生日快樂”。
也不重要瞭,霍愷山重新被推回房間,他
佝僂著背,福祿壽的祝福無法滋潤幹癟的身軀。飯後眾人紛紛下桌,陳文港正在發呆,霍念生在他耳邊問:“走吧,去我房間睡一會兒。”陳文港還認得通往他臥室的路怎麼走。
位置算不上太好,在靠近走廊盡頭的位置,通風采光相對都一般。前世陳文港也曾來過霍宅——以一個不受歡迎的入侵者的身份,隻是那時候,嚴格來說這個房間已經不再算霍念生的瞭,被傭人騰出來,清理得幹幹凈凈。一個已經不存於世的人,自然不需要自己的空間。
至於現在,霍念生的房間其實也沒有什麼特色。裝潢風格和大廳一樣古老,實木地板和暗金窗簾奠定瞭深色的主基調。擺在外面的東西不多,但並沒有條理分明的感覺,隻有些微的凌亂表明裡面有人住著,書架上沒有任何擺件,玻璃後面全是裝飾用的大部頭,名傢經典,書脊燙金,怕是拿都沒拿出來過。隻有兩排講葡萄酒的雜志,大概還是主人親手翻過的。
但在這棟暮色將至的大宅裡,隻有這方小天地是霍念生自己的地盤,有他的味道。陳文港一進屋就整個人松懈下來,這裡沒有任何探照燈似的目光再往他身上凝視。他把自己扔在霍念生的大床上。
傢具的質量倒是過硬,這張實木床寬敞且厚實,四根高聳的床柱,床帷被挑起來掛在一邊。陳文港身體放松,精神舒適,霍念生也坐下,隨即陷到他身邊柔軟的床墊裡。
暖融融的胸膛靠著陳文港的頭發。他慵懶地勾起一條腿,勾住霍念生的大腿和側腰,又翻瞭個身,把臉埋在他懷裡。霍念生想起什麼,扔下他起身,去書架拿瞭本相冊回來。
這是什麼……你小時候?
對。
陳文港懶洋洋地,屈起一條胳膊,撐著腦袋,另一隻手伸出去:拿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