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的門被推開的時候,俞山丁剛剛開瞭一瓶紅酒。
他抬起頭,霍念生大步走進來,大馬金戈坐到對面沙發裡:“要換裝修瞭?”當老板的露出個憨厚的笑:“原來的風格這幾年不流行瞭,幹脆砸瞭重裝一下。”"舍得啊前老板,關門這段時間,得損失多少營業額?"“瞎,還不是看大老板們喜歡什麼,就跟著搞點什麼,瞎折騰。”
美杜莎夜總會幾層樓都在施工,空空蕩蕩沒有客人,霍念生也不甚在意。他這樣出名的玩咖,已經許久不曾在各個夜店和酒吧現身,要不是為瞭談生意,連前山丁都叫不動他出來。
俞山丁把酒倒進兩個高腳杯裡,推瞭一杯倒霍念生面前。
霍念生端起,也沒有慢慢品的繡花功夫,直接一口悶瞭。
前山丁在燈光下看這位貴人——當初資金鏈斷裂,瀕臨破產,他放下身段,到處巴結比他還小的富二代們,指望瞎貓碰一碰死耗子,霍念生就是在那時候巴結上的。
也是他幸運,後來證明跟對瞭人,霍念生不是那種繡花枕頭,他是有能力也有城府的。俞山丁公司有瞭註資,瀕死回生,於是這聲霍總他厚著臉皮,也算喊得真心實意瞭。
認識的年頭已經數不清,霍念生和那時候比,看起來還沒太大變化——基因好,從娘胎裡就帶出得天獨厚的相貌優勢,又養尊處優,不管什麼時候,舉手投足都是那副少爺架子。
然而這幾年來,俞山丁明顯感到他眉宇間一絲絲積累起某種困頓感。說來好笑,別人困頓,大多因為愁吃愁穿,或者像前山丁過去那樣商場兵敗。
霍念生明明什麼都不愁。
說句不恰當的,眼前這位就算吃喝嫖賭,他的錢也夠躺著揮霍到八十歲。倒不是說霍念生真的沾染瞭這些惡習,相反,某種程度上他稱得上潔身自好,男的女的誰也不碰,所有跟頭全是在一個不能隨便提的人身上跌的,那位簡直就是他的滑鐵盧。
前山丁又給他倒瞭點酒,問:"傢裡那個呢?"
霍念生五指扣著杯口往後靠:“最近情緒好一點,反正藥是停瞭。”
前山丁問:“還是老悶在傢裡啊?人要悶出毛病的,偶爾也該帶出來逛逛嘛。”
霍念生說:“天天哄著,他不樂意。”他甚至請教
俞山丁,"你平時怎麼帶孩子出門?"
前山丁心道他這都病急亂投醫瞭,正在這時,女兒來電,做爸爸的臉色瞬間柔和,講電話聲音都是嗲的。原本前山丁也是萬花叢中過的,後來他談的一個小女朋友懷孕瞭,雙方本來都是海王,在一起圖個各玩各的不負責任,那時候不知怎的,他心裡一動,問要不要結婚。
就這樣成瞭傢,把孩子生瞭下來。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自然而然都會產生想定下來的想法。或許就那麼一瞬間的事,或許會掛在
心裡愈演愈烈,前山丁不知道,霍念生是不是曾經也閃過這樣的念頭。
旁人看來隻覺得他吊在一棵樹上,又始終難成,兩個人徒勞地互相折磨而已。霍念生看著他掛瞭電話:"你女兒?"
前山丁摸摸後腦勺:“哇,精力好得嚇人,一個小女孩傢天天要騎馬打仗。”"活蹦亂跳的不是好事,你還不樂意瞭?"“那也得看看是怎麼騎馬打仗的,她騎的是她老子我。”
霍念生接過他的手機,左右滑著看瞭兩張,小胖妞跟她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笑得牙不見眼,他把手機還給前山丁:“挺可愛。既然當爸爸瞭就多負點責任。”
俞山丁鬥膽勸說:"您呢,就沒考慮過成個傢什麼的?"霍念生沒聽進耳朵裡:"你讓我成傢,他一個人怎麼辦?"說來說去還是繞不開瞭,前山丁心裡嘆息,甚至覺得這一位是不是中瞭蠱。
“我說句不好聽的——您知道我這人沒惡意,單純就覺得,這樣拖著不是辦法。您把人照顧這麼久,已經仁至義盡,三年五年,一塊石頭都該焙熱瞭。可現在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
“時間過得這麼快嗎。”霍念生倒沒生氣,他往空氣裡橫著比劃瞭一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才這麼高。十歲都沒有,才九歲吧,還穿著小學制服。”
他沒說名字,但前山丁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霍念生頭一次敞開往事。至少他應該再不會對其他外人說起這些。
“我是在鄭傢見到他的。那回我被我姑姑邀請過去,但也和別人一樣,存著點看熱鬧的心思。好瞭,熱鬧看到瞭,我原本對小孩不感冒,覺得不是吵就是哭,要這要那,煩得要命,突然遇見個居然會乖巧聽
話的,好像倒也挺好玩。我還記得他跟在大人身後,一步也不離人,但讓他在墻邊待著他就乖乖待著,有點像哈雷小時候那個感覺,很可愛。"
bsp;“那是夠早的,都多少年前瞭。”俞山丁暗暗驚奇,後來呢?
“後來?也沒怎麼樣。那到底是別人傢養的孩子,我又不可能整天住在鄭傢看著他。不過我隔瞭兩年,在路上還偶遇過他一次,你猜他在幹什麼?他自己在大太陽底下等公交車。鄭傢是不給他車用嗎?當時我就發現瞭,這孩子受瞭委屈是不會說的,隻會悶在心裡。他那個性格像面團一樣,別人搓圓捏扁都行,我都不知道生活在這種大傢庭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當然,我這麼想也挺自負的,結果呢,我比他還先出岔子呢。其實霍英飛那回,我要是在爺爺面前死不承認,也不一定非得出國。當時我隻是覺得沒意思,懶得辯解,幹脆一走瞭之。留在國內還得跟一大傢人互相算計,互相翻白眼,不如自己出去一個人生活自在。
“可是凡事有利有弊,我走瞭也就跟這邊的關系都斷瞭。中途回國的時候,我又在鄭傢見到他,他那會兒都已經青春期瞭,懂事瞭,看著我那個冷淡的眼神,完全就是拿我當壞人。不奇怪,他跟鄭玉成天天在一起,他們兩個青梅竹馬,不聽鄭玉成的還能聽誰的?
等等,這麼說我慢慢倒對上號瞭。”前山丁說,“我記得他們兩個還有過一段吧。
“是有一段,其實我回國後就聽說他們在一起瞭。當時咱們兩個也認識瞭,就是在彰城談合作的時間。我都想不明白,小時候那麼聽話的孩子,哪來的膽子這麼叛逆?鄭玉成那大少爺懂什麼人間疾苦,他權和錢都沒掌到手裡,能有什麼擔當,跟他糾纏會有什麼好結局?
“哦哦,那時候啊。”前山丁想起來,“可真沒看出,您還有這麼復雜的心思。”
“我的心思多瞭,我還覺得能拆散他們呢。”霍念生嗤笑,“他是真把我當壞人瞭,走到哪躲到哪,對我避之不及。後來想想,其實像這種小情侶,外人反對的聲音越大,他們越覺得自己情比金堅。等到沒人棒打鴛鴦瞭,他們自己反而該吵架鬧分手瞭。
所以我幹脆不管瞭,他們愛談就談吧。不是覺得我是壞人嗎?我不插手總行瞭吧。有的岔路就是要自己跌個跟頭,知道疼瞭才發現走不通。我想他
磕一下碰一下也未嘗是壞事,最多分手受點情傷,趁早自己看清楚,將來哭一哭就過去瞭。
他嘴角那絲笑意漸漸淡下去。
俞山丁遺憾地壓低聲音:唉……
霍念生繼續說:“所以你想象不到,我看到他滿臉是傷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頓瞭頓,指節輕輕敲著杯壁:“我跟他接觸的時間那麼短,都知道他以前是什麼樣子,又努力,又上進,腦子又聰明,對人笑的時候特別文靜……這樣一個人就這麼毀瞭,是很讓人心疼的。我想不到鄭玉成那麼沒用,但說什麼都為時已晚。至於我自己,說不後悔肯定也是假的。我原本不是沒機會阻止這一切,結果疏忽大意,這些是我欠他的。
俞山丁試圖安慰:這事,誰也不能未卜先知,您當時都已經在讓律師把他往外撈瞭。
霍念生難得沒有嘲諷的神色,也不作爭辯:“算瞭,這些不用再說瞭。然後就是這些年,看傷,治病,不是這個零件壞瞭,就是那個零件壞瞭。我隻剩一個想法,就是讓他好起來,隻要身體健康,別的怎麼都好說。最開始我覺得,是他需要我,離不開我。但時間越長越發現,其實是我需要他,離不開他。而且時間越長我也越懊惱,該保護他的時候怎麼會沒去保護他。這已經成瞭我的一個心魔,所以我跟他之間,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辦法再解開瞭。
俞山丁震驚地看著他:啊?那您這是……
霍念生嗤笑他冥頑不靈:“這還看不出來我愛他麼?”他說,外面雜志上拿我對他是真愛這種話來嘲笑,嘲笑歸嘲笑,你就沒想過,他們可能說的是真的嗎?
俞山丁說不出話來。
有一時間他甚至生出種滄桑的感覺,或許他真的老瞭,霍念生也要老瞭——怎麼說都是奔四的人瞭,照顧瞭對方七年,也還沒有得到回應,千回萬轉,卻始終困在原地打轉。
人生能有幾個七年,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如願以償?
走向蒼老的信號不一定是長瞭皺紋或白發,大概像他們這樣,開始絮絮叨叨地回憶往事,就已經顯出歲月的無情瞭。
霍念生把高腳杯放回桌上:“你給我開個客房吧,我在你這裡先住一晚。你這地方離半山別墅比較近
,明天我叫司機來送我過去。
俞山丁自然答應:“沒問題。”
他想瞭想,又問:對瞭,下個月你們是不是要出海?
霍念生說:“是,不過也去不瞭幾天,應該很快就回來。中間他有什麼需要的話,我讓保姆給你打電話,麻煩俞老板幫忙看顧一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