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前塵往事

作者:黃銅左輪 字數:8360

屋裡沒再剩其他的人,一個病號,一個健全人。

陳文港倚在枕頭上,他的頭微微偏著,右眼壓著紗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下面原本應該是眼球的地方,現在變成瞭填充物。他的呼吸很不明顯,在被子下幾乎看不出胸膛起伏。

霍念生輕輕地拉過張椅子,坐在床邊。

他把聲音放得很輕柔:“你睡一會兒吧。”

麻藥的作用還在,陳文港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的意識仿佛遊離在軀殼之外,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但過瞭一會兒,陳文港主動把眼閨上瞭。

他的呼吸更微弱瞭。

霍念生傾著身體,看著看著,甚至忍不住伸指探瞭探他的鼻息。

不知看瞭多久,霍念生站起來,兩手抄兜,漫步似的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動。他去外面換瞭拖鞋,腳步聲完全被地毯吸瞭進去。他停在窗邊,往下面看瞭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

Amanda過來瞭,她沒敢用力敲門,隻壓低聲音,勸老板休息一會兒,她可以代為看著。霍念生看瞭他一眼,示意不用。他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都沒有瞭,沉肅得像剛剛走下談判桌。她識趣地退瞭出去,不再打擾。

霍念生在屋裡又轉兩圈,在護工回來之前,他從兜裡摸到瞭什麼,掏出來,是枚鮮紅的護身符。他舉著它看瞭半天,揚揚眉,又嘆口氣,輕輕塞到瞭陳文港的枕頭底下。

直到睡醒瞭,陳文港還是不肯說話。

在他進手術室前,霍念生還能跟他開上幾句玩笑,刻意找一點輕松的話題。失去右眼之後,他像是一下被抽掉瞭大部分精神氣。他以沉默表達抗拒,徹底拒絕和這個世界交流。

術後陳文港摘除瞭右眼,但左眼也隻恢復瞭比較微弱的視力。

就算霍念生對此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主刀醫生已經是醫院眼科最好的大夫,業內頂尖。他也隻能謹慎地說,盡力而已。病人恢復到哪一步,跟他自己的身心狀態有很大關系。

陳文港鬱鬱寡歡,顯然他的身心狀態都不如醫生期待的樂觀。霍念生倒是絮絮叨叨,仿佛傢裡上一任阿姨在他身上附體瞭。

陳文港看到那個護身符瞭,霍念生後來又把它系在床頭的掛鉤上。他嘴裡不停地找話題,說起大年初一廟裡搶頭香的盛況,有多

少男女老少在外面徹夜排隊,說起寧安寺平時香火多麼旺盛,多麼受有錢人歡迎,過一會兒,他又問陳文港無不無聊,要不要打牌。

陳文港回上隻言片語,他就可以自己不間斷地往下說。

到瞭元宵節的時候,當天晚上,霍念生跟陳文港在病房看電視。

他們先看晚間新聞,現場連線記者身後,寶馬雕車,火樹銀花,映亮人群裡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然後霍念生換瞭個臺,趕上一個搖滾巨星的演唱會,吼得聲嘶力竭。

陳文港突然說:“你能不能幫我買本盲文教程。”

霍念生按遙控器的手頓瞭頓,才說:“要那個幹什麼?”

陳文港說:“想學學。”

霍念生用胳膊肘撐在沙發扶手上,陳文港說話時正躺在他懷裡。他的臉面朝屏幕的方向,但其實也看不清多少東西,隻是一直在聽聲音。霍念生放下遙控器,給他理瞭理額前的頭發。

他難得心平氣和地說:"你不要什麼都往壞裡想,天不會塌下來,沒什麼大不瞭的。"然後他又道:"你這個眼睛,我說能好,就肯定能好,信不信?打賭?"陳文港張瞭張口,他還沒說話,霍念生把食指壓在他嘴唇上。他俯身,噙住瞭陳文港的嘴唇。

他們唇齒交接,比起接吻,更像是兩條魚,在幹涸中相濡以沫。

陳文港跟他分開之後又疲憊地躺瞭下去。這次他換瞭個方向,蜷在沙發上,眼睫低低地垂著,霍念生低頭看他,他似乎在唇角扯出瞭點笑意的弧度,但其實隻有個弧度,沒笑出來。

霍念生說:“會好的。”

陳文港枕著自己的手臂,以這個從下到上的角度,望住霍念生。

他的半邊臉是凹凸不平的,剩下一直眼睛也看不清,眼神都沒有對焦,但在他目光深處的某個地方,始終藏著一種稚子般的無辜,有經歷痛苦的痕跡,但依然沒有怨憤和不平。

電視裡搖滾的聲音持續吵鬧,過瞭片刻,陳文港說瞭句:“不會瞭。”霍念生笑瞭笑,沒有接他的喪氣話。但不管怎麼樣,已經走到現在,他也不可能再放手瞭。

就算發生瞭最壞的情況,就算陳文港真的失明瞭,那也隻能他們兩個一起承擔不幸。霍念生做好瞭一輩子照顧他的準備。陳文港想讀書看報,他可以給他念,陳文港

想去哪,霍念生會帶他出去。他甘願承擔這一切麻煩。也許他們後半輩子就這麼綁在一起瞭。

霍念生心裡無端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陳文港的場景。

他看到那個孩子,逗他說話,跟他一起坐秋千,他那時候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命運會把他們帶到何處。但如果能未卜先知,他會許個願,希望他能好好長大,不要受到任何傷害。陳文港睡著瞭,一隻手耷拉下來,在沙發外面支著,霍念生把他抱到床上。值得慶幸的是,預計的最壞情況也沒有發生。

照醫生的說法,陳文港剩下的一隻眼睛還是可以保得住的。

隻是出院的時候,他視力恢復得不那麼理想。他們回到雲頂大廈,進電梯的時候,陳文港差點絆瞭一下,霍念生眼疾手快,伸手扶瞭他一把,陳文港一下甩開瞭他的手。

他反應過來,又抬起頭,覷著霍念生的臉色。

霍念生仿佛什麼也沒察覺,他倒還是很高興的樣子,打開門,感慨終於回傢瞭。

護工也是跟他們一起回來的。他幫忙提著大包小包一堆東西,把東西收拾瞭一下,熟悉瞭公寓環境,但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霍念生沒有讓他住在傢裡。

這樣,白天的時候,護工寸步不離地跟著陳文港,晚上,等霍念生回傢後他就離開瞭。然後霍念生會接手,他親自照顧病患。他現在每天沒事就回到雲頂大廈這邊,過著和陳文港朝夕相對的生活。陳文港沒有失明,也沒有恢復到原先的實力水平。世界在他眼裡是模糊的輪廓和色塊,在生活上有很多事他還是需要幫助。霍念生幫他洗頭洗澡,倒水給他吃藥。

午飯和晚飯是傢政人員上門煮的,至於早上,霍念生有時候去街邊買,有時候他自己研究怎麼做一點簡單的吃食。冰箱裡有半成品,加工一下,熱一籠包子和燒麥,煎個雞蛋和培根,做個三明治,這些也不至於難到學不會。他甚至做出瞭點樂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何時,這裡真的像是他的一個傢瞭。

馬場、夜店、酒莊、俱樂部、高爾夫球場,這些地方漸漸很少再出現霍念生的身影。

接連兩月,他不拋頭露面,那些小報反而惦記起他們的老熟人霍公子來。他們經過分析,得出一個大跌眼鏡結論——他竟然真的像收心瞭,和現在的情人玩起瞭居傢過日子的戲碼。

有營銷號說目睹他從超市出來,一邊打電話,一邊走路

,手裡提著超市購物袋。自然,大多數人仍是將信將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暫時性的情趣。但這也算瞭不得瞭,不管是誰有這麼大的辦法,把他拿捏在手心裡。

任憑外面猜得如何熱鬧,陳文港深居簡出。他不怎麼看新聞,這些也對他沒什麼影響。他出院以後,霍振飛還又一次上門探望,但連他人都沒見一面。

霍振飛過來的時候,陳文港在屋裡睡覺,霍念生閑著,他把堂哥讓進屋裡,絲毫沒有進去把人叫醒的意思,隻陪他在客廳喝瞭兩杯。

霍振飛往那邊看瞭幾眼。次臥的門緊緊閉著,像個嚴防死守的禁區。

這自然也逃不過霍念生的眼睛,他調侃霍振飛:"對別人傢臥室這麼有興趣?"霍振飛笑笑,喝瞭口威士忌,嘴裡嘗到冰涼的麥芽焦香和一股煙熏味。他向霍念生傾瞭傾身子,開口語氣卻是很正經的,問他以後怎麼打算。霍念生端著杯子,認真研究杯壁上的花紋:"什麼怎麼打算?""就是他這個情況,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好?以後你想怎麼安排他?""不知道,又不急,養著看吧。我都沒想過,你替我想那麼多。"

“已經養瞭兩年瞭。”霍振飛突然這麼說,他不無擔心地看著霍念生,"你把他接到傢裡,養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我都能理解。但我沒想到,兩年瞭,他還在你這裡。"

霍念生聞言笑瞭,看著他問:“我高興,也不行?”

霍振飛開始翻舊賬:“去年過年就是這樣,大年初一你就一溜煙跑瞭,今年又是,本來高高興興團聚的機會,你連年都過不完一整個。他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你就緊張兮兮跑回來。那天燒瞭頭香,祭拜爺爺,全傢所有人都在,隻有你溜號,爸爸還問你有什麼天大的急事,說走就要走,我找個理由替你圓過去瞭。我當時都沒來得及問,就非得你回來不可?你手下助理司機全都辭職瞭?這麼大的金城,你找不到一個人幫忙把他送醫院?"

"去世的人和一個大活人啊!”霍念生不以為意,“哪個重要?"霍振飛說:"你是主刀醫生?你在場和不在場會有什麼區別嗎?"

霍念生露出離奇的眼神:"這話真新奇,嫂子生孩子你還沒法幫忙呢。你有時間來教育我,怎麼不去和自己老婆說,她生的時候,你在不在

產房外面等著都一樣?"

他臉上露出十足嘲弄的神色,霍振飛主動讓瞭步,往回找補,表示自己隻是一時口快,無心之失。霍念生喝幹瞭杯裡的酒,也沒有再針鋒相對。兩人又倒瞭兩杯酒,不再說這些瞭。他們堂兄弟兩個在同輩人裡是走得比較近的,但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說太多還是越界的。

霍振飛告辭離開。

霍念生推開臥室的門,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陳文港。陳文港背對著他,躺在床上,單薄的被子裹住整個身體,隻露一截白皙的腳踝。

但他其實沒有睡著,聽到腳步聲就主動坐瞭起來。房間隔音很好,他應該聽不到客廳裡有什麼動靜。霍念生坐到床邊,若無其事地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陳文港過瞭片刻,才慢吞吞回答說:“隨便。”

霍念生說:“隨便是最難搞的。”

陳文港想瞭半天,未果,還是在霍念生提供瞭兩種選擇後,他指定瞭其中一種。

床頭櫃上放著他的筆記本,是陳文港原來畫畫用的那個,這是霍念生給他放在床頭的。霍念生隨手拿起來,翻瞭翻,見進度依然停留在去年那一頁,一張速寫都沒有多出來。

甚至去年那個臺歷用完之後,陳文港也不再劃新的瞭。霍念生不動聲色地放瞭回去,他突發奇想:"明天我們去海邊玩吧。"

陳文港似乎還是猶豫,不是很願意出門的樣子。但不等他找理由拒絕,霍念生自說自話,已經去衣帽間給他找出門要穿的衣服。衣帽間裡現在掛瞭陳文港一年四季的衣服。

霍念生翻出瞭一件寬大的條紋衫和一條休閑褲。翌日,他們果真去瞭海邊兜風。

霍念生把車停在路邊,他拉著陳文港,順著陡峭的臺階滑瞭下去。

海灘上黑色的礁石林立,遠處嘉立著一座藍頂白墻的燈塔,頗顯孤獨。海風獵獵刮在臉上,帶來海洋深處潮濕的咸味。這一帶都是防波堤,不是什麼景區,也看不到遊客。隻有遠處一個黑點似的人影在持竿海釣,再往更遠看,海上浮著一艘小船,上面也有人在釣魚。

陳文港扶著欄桿,霍念生右手也撐在欄桿上,左手摟住他的肩膀。茫茫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幾個活人,每個人各幹各的,互不幹擾。大海澎湃不息。

/>它太深沉、太廣豪、太荒涼

,以至在它面前,塵世凡俗中那些不能滿足的欲望和不能消弭的痛苦,都渺小到不值一提瞭。看得久瞭,陳文港幽幽嘆出一口氣來。

他望著模糊的地平線,那後面藏著很多島嶼,是他不知道的遠方。霍念生像平常一樣跟他聊天,這天陳文港難得都回應瞭,他也說瞭很多話。他們從白天待到日落,後來站累瞭,下去坐到礁石上,就這麼待瞭一整天。到最後,陳文港突然向霍念生表達瞭離開的想法。霍念生一時沒有說話。

他用玩笑的語氣問陳文港怎麼回事,突然又提這個。

不同於以前幾次,這回陳文港態度堅決。他不隻是說說而已,而是切實準備付諸行動瞭。霍振飛能意識到,他自己也能意識得到。他拖累瞭霍念生兩年,他們的故事已經拖得太長瞭。

他下不瞭手畫上休止符,不過是出於私心,但什麼戲劇都得有走到尾聲的一天。霍念生沒答應,他們頭頂的夜幕深邃,有無數星子閃爍。他含糊其辭地說:“再說吧。”

臨走之前,霍念生在海灘上撿瞭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說是帶回去收藏起來。他們一前一後往回走,上車,回傢。

任陳文港好說歹說,霍念生突然展現出瞭強勢的控制欲,他不點頭,兩人甚至頭一次進入瞭類似冷戰的局面。霍念生甚至直白地表明,他並不覺得陳文港能夠一個人生存下去——這和他的臉,跟他的視力,跟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或者工作能力無關。在霍念生眼裡,他像一個正在漏氣的氣球,飄飄忽忽,連隨風漂泊都做不到,還妄想能自己跑到哪兒去。

但陳文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失蹤瞭。

夏季多雨,氣象臺發佈瞭橙色暴雨預警,下午到晚間,本市將有大到暴雨,風力預計可達六級,提醒廣大居民出行註意安全,避開高空墜物。

霍念生回傢路上,司機開得很慢,說有點堵車。

黑雲壓城,仿佛滂沱大雨隨時將要落下。好容易從車流中殺出來,經過紅綠燈,前方懸著學校減速的標志牌,他們停在人行道前,一隊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手牽手排隊過馬路。

回到公寓,霍念生打開燈,室內空空蕩蕩,隻有一片靜寂。

他喊瞭幾聲“文港”。

沒人回答。

護工接到電話的時候十分茫然,他在霍念生的追問下,戰戰兢兢匯報瞭一

天的行程。

上午護工送陳文港去做針灸——平時是霍念生送他去的,今天不巧有事,由護工代勞。他們返回雲頂大廈之後,陳文港說快下雨瞭,讓護工提前回傢,反正霍念生很快也會回來。

他的失蹤沒有一點征兆,又帶著蓄謀已久的意味。

電話那頭,護工的聲音不安起來,他問雇主要不要報警。

霍念生沉默片刻,讓他隨時待機。然後他掛瞭電話,打開手機軟件,地圖上跳出個藍點。

他在陳文港手機上做過一點設置,使得陳文港的定位可以直接推送到霍念生的手機上。陳文港是知道的,他當時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冥冥之中似有定數,現在突然派上瞭用場。

道行樹枝葉東搖西擺,行人步履匆匆,空氣裡已經有瞭冷雨的味道。

霍念生盯著窗外每個人看,他的臉色冷得像結瞭冰。

被叫回來的司機自覺地不停按喇叭和踩油門,踩著市區的限速上限駕駛。他們遠離瞭市中心,車速再度快瞭些。代表陳文港的藍點還在地圖上緩慢移動,他應該是乘坐瞭交通工具。

陳文港的定位停下瞭,他停留的位置是海邊,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快到的時候,霍念生喊瞭停。

勞斯萊斯在路邊剛剛泊穩,霍念生就下瞭車,他甩上車門,一路小跑。

這裡還是他和陳文港上次到海邊兜風的海岸線,隻是換瞭另一個位置。

這段防波堤變得十分陡峭,直上直下,欄桿下面就是黑色的海。此時是下午四點多鐘,天氣陰暗,已經黑得如同傍晚,浪被吹得又急又高,拍打堤岸,驚心動魄地怒吼。

陳文港坐在欄桿上,肩膀瘦削,疾風灌滿他的衣服。就算他不松手,也仿佛隨時可能被掀下去。

霍念生屏住呼吸,他從後面一點一點走近,靠得夠近瞭,才輕輕喊瞭聲:文港。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卷走,耳朵裡灌滿呼呼啦啦的風聲。但陳文港已經發現他來瞭,他扭回頭,跟霍念生對視。相較於霍念生,陳文港心裡異樣平靜。

幾個小時之前,他的確想不開,說是一時沖動也好,說是想瞭很久也好,他打發瞭護工,便鎖門乘電梯下瞭樓。他熟悉這附近的地形,頂著路人的註目搭上一輛公車,一路到瞭海邊。

但陳文港

盯著手機,他知道他的賬號綁定瞭霍念生的。他不知道霍念生什麼時候發現他不在,如果發現得早,很可能過幾個小時就會趕來。

他忽然想看霍念生一眼,像還剩下的最後一個執念。

直到那個熟悉身真的影躍入眼簾,陳文港又恍如從夢裡驚醒。紛亂的思緒中,理智猛然回籠-他簡直是瘋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怎麼能當著霍念生的面跳下去?

但一閃而過的,是另一個剛剛浮起就被按下的念頭,霍念生會記得他嗎?

對方一步步靠進,陳文港紋絲不動。他耐心等著。到瞭夠得著的距離內,霍念生一個箭步上前。陳文港其實毫無反抗,很輕易地任憑他拽下來,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霍念生用力抓著他,幾乎一路拖一路走。他們回到車邊,霍念生打開車門,把陳文港塞進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去。陳文港被摔瞭個不舒服的姿勢,來不及調整,就被按住瞭。

霍念生揚起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他呵斥陳文港:沒人教過你爬高上低有危險,是不是?

陳文港似乎有些意想不到,看瞭他一眼,隨後便閉上瞭眼,一言不發。他制造瞭這樣一出鬧劇,霍念生發火是應該的。霍念生還在氣頭上,又拍瞭他兩下,前排司機同樣一聲不吭,仿佛車裡壓根沒

有第三個人存在。

陳文港的手指蜷瞭蜷,他聽到呼嘯的風聲被關在窗外,反襯得車廂裡更加安靜。隻有霍念生一個人在開口,他質問陳文港有沒有安全常識,知不知道不能坐在欄桿上,但對於他的主觀意圖絕口不提。仿佛這隻是陳文港一次心血來潮,任性地在這種鬼天氣跑出來看海。

霍念生恢復瞭冷靜,他吩咐司機開車,老李立刻擰瞭鑰匙,發動汽車。返程的時候,傾盆大雨落瞭下來。

像是陳文港第一次來雲頂大廈的那一天。

老李回去前,陳文港為給他增添無謂的工作道瞭歉。

從地庫到電梯,霍念生一路緊緊攥著他的手腕,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他們回瞭傢,霍念生推瞭一下陳文港的肩膀,讓他進去。陳文港換瞭拖鞋,他似乎不明顯地松瞭口氣。

陳文港蜷坐在沙發上,抱著膝蓋,望著霍念生在廚房進進出出。

霍念生已經教訓過他,回傢之後便隻字

不提。雖然說那幾下巴掌、幾句訓斥,作為懲戒,和陳文港行為的性質比起來輕描淡寫得猶如兒戲。外面雨下得太大,霍念生自己簡單地做瞭點吃的,他解凍冰箱裡的肉末,煮瞭鍋粥,加上一碟腐乳,然後叫陳文港洗手上桌。

飯後,碗盤堆在桌面,陳文港站起來,伸手收拾。

他把餐具放到洗碗機裡,洗手擦幹,一回頭,霍念生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他。霍念生把他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什麼極其易碎的東西。他親瞭親陳文港的發頂,又低頭親瞭親他的眼皮。陳文港突然濕瞭眼眶。

他抱著霍念生,低聲啜泣,持續瞭好一會兒。霍念生還從沒見他哭過,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也一次都沒有。陳文港把臉埋在他懷裡,眼淚一顆一顆往外滾,仿佛他反應極其鈍感,所有悲傷和委屈延遲瞭很久才迎頭趕上。霍念生摟著他,拍著他的背,低聲安慰。

他們躺在床上,用體溫烘著彼此,暴雨如註,沖刷天地。

霍念生或許會希望,這天的事也隨著雨水沖刷幹凈,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後來陳文港也保證瞭下次不再“離傢出走”,他可以不去深究,但有些東西是心知肚明的,像平靜的河道底下潛藏著暗流,引而不發。

護工更加謹慎地跟著陳文港,不讓他離開視線片刻。

傢裡的安全隱患也一條接一條地排除,廚房的刀架放在櫥櫃裡,櫥櫃上加瞭密碼鎖,落地窗上同樣加瞭鎖,變成完全不能再推拉的樣子,浴室裡剃須刀換成瞭不可拆卸的電動式。

整棟公寓裡,想找到一把剪刀、一隻打火機,甚至一截金屬棍,都是難上加難。霍念生待在傢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盡他所能陪伴陳文港。他表現已經堪稱溫柔。但溫柔沒法阻止陳文港,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夠阻止自己。

他第二次做出瞭極端行為——陳文港服用瞭幾片頭孢呋辛酯片,然後設法打開瞭酒櫃。頭孢類藥物和酒精同時服用會引起雙硫侖樣反應,嚴重者導致休克活死亡。幸而護工及時發現,救護車風馳電掣,把人送到醫院洗胃。

陳文港醒來的時候,手背上已經紮著輸液針頭。有人在外面和醫生說話。他躺在病床上,惡心,想吐,暈眩得厲害。過瞭一會兒,門推開瞭,霍念生進來,拖瞭把椅子,坐在床頭。

陳文港直到很久之後,都很難忘記他此時的表情。

霍念生沒有

發火,沒有無奈,也不是漠然,他隻是久久盯著陳文港,面容平靜。他俯身柔聲和陳文港說話,連一個加重的標點符號都沒有。陳文港扭過頭去,覺得對不起他。這次他能坐起來的時候,有人拿來一套厚厚的測評量表給他填。

陳文港填瞭兩遍。

第一遍的結果是輕度抑鬱和輕度焦慮傾向,過瞭一天,那個讓他填表的人又送來一份,好聲好氣地勸說他如實填寫。等他好起來之後,被轉到瞭精神科,做更全面的檢查。

他查瞭腦電圖,頭顱CT,心電圖,抽瞭血,檢查瞭肝腎功能和甲狀腺功能。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伴有嚴重的軀體化癥狀,認知功能受損。

這個結果並不輕松,但仿佛終於給出瞭一種答案,好過在困局裡磕磕碰碰,不得其法。既然有病就是可以治的,醫生的建議是藥物治療。

隻是精神類藥物大多伴隨嚴重的副作用。霍念生拆開一盒鹽酸西替利嗪,他研究那張長得過分的說明書,看到:頭痛,反胃,食欲□□衰退,肝腎功能損傷………

他問醫生:“就不能開點溫和的藥物?進口藥呢?有沒有不那麼受罪的?”

醫生在走廊上解釋:“霍先生,不是錢的問題,如果病人不需要我們肯定也不會隨便亂開,精神類藥物大都是作用於中樞神經系統,您想,怎麼可能有傷害小的呢?

陳文港坐在沙發上,依然是蜷著膝蓋的姿勢,他看著外面兩個人討論。

霍念生再進來的時候,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抄著兜,把幾盒藥扔到桌上。結果一盒滑過頭,掉到瞭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站在桌前不知想些什麼,最後長長出瞭口氣。

霍念生轉過來的時候,他無奈地開玩笑:“寶貝兒,你真是來克我的。”

陳文港把兩條腿從沙發上放瞭下去,他張瞭張嘴,原本想說什麼,也被這一聲叫停瞭。

他看著霍念生,像是反應不過來,又像不明白他的態度。霍念生走過來,他前所未有地溫聲軟語,他摟著捻著陳文港,捻著他的一綹頭發把玩:“那就吃吃試試?不舒服咱們就停。”

陳文港沒有反對,何況他也沒有選擇,這是對他自己和身邊的人負責。他點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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