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沢裕驚魂未定地抽瞭口氣,脖頸上環繞的煙灰色圍巾,熟悉的柔軟質感讓他快速鎮定下來。
他望向右手,握瞭握拳。
確定瞭,從軀幹到指尖,身體的每一寸肌肉,自己都能自由掌握。
緊接著,他抬頭看向前方。
射擊場裡的學生以圓心聚在一起,圍住瞭中間的人,初來乍到的唐沢裕站在人群外緣,視線被擠擠攘攘的後背擋著,看不見裡面發生瞭什麼。
沒等他踮腳探頭,頭頂的天花板轟然一聲巨響,一個維修工模樣的人扯著手裡的繩索,從突然裂開的大洞裡掉瞭下來!
反應最快的鬼塚教官當即飛撲去接,哪知柔軟的繩索在空中彎成弧度,巧之又巧地套住瞭他的脖子,鬼塚教官身體一直,立刻被吊在半空!
唐沢裕眼神一縮,立刻明白瞭記憶裡的現在發生的是什麼。
人群裡一陣不安的攢動,射擊場的頂棚是學生們望塵莫及的高度,下面的眾人雖然著急,卻一時完全想不到解救的方法。
就在所有人不知所措時,提前反應過來的唐沢裕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跨上瞭通向二樓的臺階,他反手在欄桿一撐,整個人飛身而出!
仰頭的人隻來得及看清一個橫跨過半空的人影,下一秒,唐沢裕向前伸出的右手已經死死地拽住瞭垂下的繩索,以它為支點,穩穩地停在瞭吊起的鬼塚教官上方。
他的動作讓繩子再一次劇烈晃動,底下撐著工人的伊達航和諸伏景光,額頭上都不自禁冒出冷汗。
鬼塚的臉已經完全憋紅瞭,那一刻他扣著繩子的手幾乎使出瞭吃奶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被繩子勒住。
底下有人失聲喊:“唐沢裕,你在幹嘛?!”
唐沢裕對此不予理睬。
此時此刻他精神高度集中,艱難地彎下腰,一隻手伸向鬼塚八藏:“教官,把手給我!”
“你……”鬼塚立刻明白瞭他的意思,滿是冷汗的臉望向唐沢裕手腕,一時間竟有些猶豫。
唐沢裕厲聲催促:“快點!”
這時距離鬼塚在空中掙紮的時間才過去三十秒,因為事態發生緊急,發力不得法,他的兩隻手已經快要接近脫力瞭。
鬼塚一咬牙,艱難地松開一隻手,顫抖著向上抬去。
就在下一瞬間,“啪”的一聲,唐沢裕死死扣住瞭他伸出的手!
底下傳來瞭一陣小聲的驚嘆聲,唐沢裕猛地發力,全身的肌肉都繃出緊張又漂亮的弧度,隻見他脖子上爆起青筋,表情都因為大力而顯得有些猙獰,手腕一寸寸緩緩上舉,竟然就這樣生生靠臂力,將鬼塚八藏提瞭起來。
突然間,唐沢裕拽著繩索的手突然一滑,所有人頓時屏住呼吸!所幸下滑的趨勢被他及時止住,半空的鬼塚終於緩緩升起。
散發著危險與死亡的繩索越離越遠,鬼塚默契地松開瞭另一隻手,順勢同時抓牢唐沢裕小臂,這個動作讓分擔到唐沢裕身上的壓力就小瞭很多,鬼塚的臉部也肉眼可見地恢復瞭血色。
人群裡傳來瞭一陣歡呼。
“別急著慶祝!”降谷零道,“唐沢同學盡力瞭,也隻能暫時維持在空中而已,教官還沒有脫離危險——”
說著他轉向松田陣平,“喂馬自達,忙完沒有!”
咔噠一聲,松田陣平裝上瞭手裡的最後一個零件。
“這可是一把新槍,”他抬頭將裝好的左輪遞到降谷零手中,“沒有打準,宰瞭你哦!”
“如果真沒中……那也算我一個!”半空的唐沢裕咬牙插話道。
他聲音拖得很長,別人用力是往往會臉部充血發紅,而他堅持瞭這麼久,臉色卻愈發蒼白起來。
降谷零一把奪過□□,咔咔兩下確認手感,左手扶把,抬臂瞄準長繩。
“好——”他低聲自言自語。
全神貫註的狀態中,周圍的低語聲呼嘯退去,降谷零耳畔陷入瞭絕對的寂靜中,隨後世界砰然爆響,子彈旋轉出膛,冉冉升起的尾煙裡,繩套的中段應聲而斷!
一直托在底下的伊達航與諸伏景光終於松瞭口氣,兩人合力,把工人和教官接到瞭地面上。
工人在半空滯留太久,驚嚇之下,腿腳還有些發軟,一下子跪坐在地。
唐沢裕是最後才從上面跳下的那一個,他的位置最高,離地有將近兩層樓的距離,落到地面時雙膝彎曲作為緩沖,一點聲響都沒有,靈巧的像一隻貓。
眾人還聚攏在脫力的教官身旁,唐沢裕停在不遠處,扭頭看瞭一會。
片刻後,他把圍巾往上拉瞭拉,正要轉身——啪!
一隻有力的胳膊突然環過瞭他的肩膀,伊達航大大咧咧把人拉到中央:“你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雖然人長得挺矮的,腦子倒很靈活。”盤腿坐在地上的松田陣平托著下巴。
諸伏景光安慰地拍瞭拍他後背:“沒事,我們這個年紀,喝牛奶還是能長高的。”
……
射擊場裡出瞭重大安全事故,下午的訓練因故暫停,用於給校方排查安全隱患。
唐沢裕一下子沒有走掉,莫名其妙地就被拽進瞭五人組的隊伍裡,反應過來時,諸伏景光已經笑瞇瞇地等著他的回話瞭。
“啊……”他這才想起來,剛剛的話題討論的是幾人為什麼要來警校。
五個人都發表完瞭自己的看法,期間還夾雜著對松田陣平的嘲笑——“想要揍警視總監,你還是等他退休吧!”伊達航爽朗地大笑著。此時此刻,五張年輕的臉都轉向自己,面對著五道好奇的眼神中,唐沢裕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失憶的狀態下,全部的過去對唐沢裕而言都是一片空白的,而這空白的部分首當其沖,自然包含瞭他自己。
性格,為人處世,動機,目的,前因後果。
此時此刻的唐沢裕對此一概不知。
所有人都在熱熱鬧鬧地往未來奔走時,時間的軸線上,隻有他獨自往過去溯回,像一個空空蕩蕩、無形無跡的影子,貪婪地汲取著此刻的溫度。
隻是虛幻的夢境並不長久,此時此刻,為什麼來警校這個問題宛如虛空中一記重錘,猛然將他從這種飄飄然的狀態中砸醒瞭。
唐沢裕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心緒電轉,已經編完瞭一個正常的警校生會給出的、中規中矩的答案。
隻是還沒等他來得及發出聲音,世界就突然天旋地轉瞭起來!
唐沢裕視野向後脫離身體,靈魂般往上飄起,突然從第一視角,變成瞭旁觀者的狀態。
靈魂狀態的唐沢裕也失去瞭對自己身體的控制,隻能愕然地飄在一旁,看“唐沢裕”沉思瞭很久,才斟詞酌句般,緩緩開口。
“——大概是,想要貫徹自己心中的正義吧!”
“哦——這個原因很帥氣呢!”一旁的萩原研二發出驚嘆,松田陣平似乎還熱熱鬧鬧地接瞭些什麼,但那些話語聲都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
唐沢裕眼前的一切驟然變暗模糊,似乎墜入瞭不見底的深海,靈魂在一片漆黑裡飛速下沉。世界一轉,就已經重新回到瞭昏暗的檔案室中。
*
年輕的話語猶在耳畔,有那麼一瞬間唐沢裕耳邊一片亂糟糟,無數頻率極高的噪聲縈繞著他;隨後才慢慢分辨出,那些聲音居然是他自己的身體發出來的。
檔案室裡極安靜,門外的笑鬧、口號與呼哨聲遙遠的如同上個世紀。隻有唐沢裕雙手撐著桌面,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
忽然他把手裡的紙張往下一放,猛地蜷縮起來!
他半張臉埋在溫暖的圍巾裡,咳瞭個昏天暗地。隔著薄薄的一層生理淚水,再抬頭看向檔案時,唐沢裕才發現,眼前的鉛字赫然是:
“x年x月x日,畢業。”
這代表著zero和hiro畢業後進入瞭警視廳公安部,至於後來的事……他眼瞼微微一閉,眼前又浮現出那一行血紅的字跡:
【支線2:救濟諸伏景光[已失敗]】
“系統,”他輕輕開口道,“hiro他還活著,對不對?”
他臉色蒼白的嚇人,在房間昏暗黯淡的光線下,呈現出玉一般冰冷堅硬的質地。
所有明顯的表情從他臉上銷聲匿跡,於是下頷的轉折處肌肉緊咬,繃起一條凌厲的弧線,翻湧的情緒深壓在漆黑的眼底,隻在面上呈現冰山一樣的怒火與壓迫感。
【系統權限不足,此信息無法查詢。】
“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系統權限不足,此信息無法查詢。】
“……”唐沢裕閉上眼。
記憶裡的鮮活熱鬧與此刻的冷寂淒清對比鮮明,讓他微微有點想吐。
他雙臂撐著桌沿,頭垂得幾乎要挨到大腿。足足五分鐘過後,才覺得那種令人窒息的幹嘔和反胃感正在漸漸消退。
恍惚間電子音又在耳邊滴滴嘟嘟地響著什麼,唐沢裕緩過神,這才聽清瞭它的話。
73急急道:【回憶是系統檢測到條件滿足,突然解鎖的,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宿主需不需要健康掃描?我給你開!】
唐沢裕:【不用。】
73:【還是開一下吧……檢測到心率過快,血壓升高,雙耳突聾,瞳孔收縮,是突發性心梗的預兆,請問宿主需不需要馬上聯系校醫?】
唐沢裕語調忽然一高:“我說過瞭不用!”
電子音陡然一停,唐沢裕牙關緊咬,靜靜維持著這個姿勢。
失憶之後的他都記得原版漫畫的劇情,沒道理失憶之前的他不記得。
73一直將系統的任務列表,理解為對自己所做已完成的事件的記錄。
笑容燦爛的合影,已完成的救濟任務。
……
唐沢裕閉著眼,直到那一陣眩暈和心悸過去,才翻瞭一個身,後靠在椅背上。
片刻後,又輕輕補充一句:“……我想休息一下。”
漫天浮塵便在此刻安靜下來。
*
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薄薄的幾頁檔案,唐沢裕翻來覆去,看瞭很久。
脆弱的紙張在時間的氧化下,邊緣變脆,紙頁也開始發黃發硬,唐沢裕小心地把它們放平在桌面上。
他一直坐在桌前,直到幾乎要把上面的所有字跡,一筆一畫,全都嚼碎瞭刻進腦海。
隻是已經見過的內容,無論重復幾遍,也不會再讓他想起更多瞭。
短暫的回溯後,系統再也沒提示有新的片段解鎖。
看來以後,他還得有意識尋找其他渠道。
剛剛從記憶的片段裡返回,唐沢裕先是歇斯底裡地咳瞭很久,隨後心情的壓抑,又馬上變換為被系統隱瞞的怒不可遏。
【可我是真的不知道回憶也是能解鎖的啊……】
如果電子音有表情的話,73恐怕沮喪得都能快哭出來,為瞭說服唐沢裕相信自己的話,它甚至破天荒地露出瞭最為隱秘的系統後臺。
電子音所言不假:灰色的不可操作界面,連黯淡的字體都被深黑的馬賽克覆蓋著。
【這裡面具體有什麼,連我也沒有權限查詢,】73說,【解鎖的條件觸發的太突然瞭,哪怕延遲兩秒,我都來得及掃描裡面的內容是什麼。】
而唐沢裕默然不語。
他逐漸意識到:與其稱73為系統,倒不如說它是“系統”的一部分;眼前閃爍著金屬微光的半透明電子頁面,運轉在一套固有且穩定的邏輯算法之下。
至於灰色的頁面背後隱藏的到底是什麼,73和他一樣,對此一無所知。
那麼系統又是從哪裡來的?
為什麼他會失憶?為什麼失去的記憶能被系統解鎖?
觸發的條件是什麼?
以及,在所有的疑問裡,最重要的一個。
——為什麼回憶裡的他,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
唐沢裕所理解的回憶,是像在回放一部第一視角的影片,事實卻並非如此。
他能控制自己的行動,也就是說,在回憶的場景中,就算當時唐沢裕沒有跳出來拉住鬼塚教官,這種情況同樣有可能發生。
唐沢裕記得原版警校番外篇裡的劇情,知道就算沒有自己加入,松田陣平也來得及在三分鐘內組裝完左輪□□,那時降谷零再開槍射下教官,時間也綽綽有餘。
也就是說,在“營救鬼塚八藏”這段回憶中,無論“唐沢裕”存在與否,對結果而言,都無關緊要。
但假如“唐沢裕”的行動必不可少呢?
他眼前一瞬間閃回過任務列表的一串綠字。
【支線2:救濟伊達航[已完成]】
……萩原研二和伊達航的死。
在重置版的世界裡,這些事情全部都沒有發生,唯一的變量來自於他,唐沢裕本人。
可唐沢裕並沒有過去的記憶,不知道那時候自己做瞭什麼。
假如——萬一有這可能,自己一時不慎觸發瞭什麼,回到瞭那段至關重要的回憶節點。
到瞭那時,他又該怎麼辦?
-間章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