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面色一慌,連忙道:“洛洛,別在樓梯上跑!”
景洛三步並作兩步,在景眠跑到樓梯近前的同時,身影撲進瞭哥哥的懷裡,小手抱緊少年。
這次分別,隔瞭足有兩三個月。
所以思念也變得格外漫長,景洛盡管在這期間見過那個氣場強大的嫂子,知道哥哥也在想他,但卻始終無法見面。
因為爸爸媽媽拋棄瞭哥哥。
於是景洛沒抱多久,摟著哥哥的脖子,就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吃飯瞭嗎?”
景父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景眠揉瞭揉景洛的頭發,開口時聲音淡淡的,沒什麼起伏:“吃瞭。”
“如果不忙的話,留下來住一晚吧。”
景國振看起來蒼老瞭不少,鬢角的白頭發還沒染,冒出瞭頭,臉色也呈現出憔悴的青黑,他神色局促,甚至有些緊張:“我不打擾你們……而且李喬不在。”
……
當晚。
少年留宿在景洛的房間,和小團子一起睡。
他給任先生發瞭消息,說晚上會留宿,明早清晨再回傢。
夜色愈深,景眠卻有些失眠。
在旁邊蓋著小被子的景洛也是。
“哥哥。”
“嗯?”
景洛沉默瞭好一會兒,才小聲開口:“媽媽不要我瞭。”
少年眼裡浮上詫異。
鼻尖顫瞭顫,一滴眼珠滑過臉龐,景洛小聲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
怪不得舊宅中不見李喬的身影,景眠本以為景國振是因為自己的回來而支走瞭李喬,沒想到卻從景洛口中聽到瞭令人詫異的真相。
“我覺得,好像因為我……是我的錯。”
景眠瞳孔慢慢縮起,心泛起細密的疼,好像自有記憶起,這樣的想法便無數次湧上腦海。
為什麼沒人要他,
為什麼唯有他活下來,
為什麼他沒能死掉。
他至今也沒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卻遇到瞭能讓他不再在意這些答案的人。
任先生是他始料未及的晨曦。
而今後的他,也會照亮別人。
景洛被少年抱進懷裡,小孩的眼淚被拭去,哥哥說:“不是你的錯。”
“不要為別人的選擇愧疚。”
“你還有哥哥,所以不需要承擔後果。”
景洛瞳孔慢慢縮起,滾熱的眼淚滑下眼眶。
耳邊響起瞭任先生的聲音,心臟一點點滾燙,景眠啟唇,自己的聲音與腦海那個聲音重合:“別人不要,我要。”
*
翌日清晨。
景眠背上背包,離開房間前,他輕輕揉瞭揉景洛的發梢,小孩睡得正沉。
隻是,沒等少年走下樓梯,身後忽然傳來景國振的聲音:“眠眠。”
少年身影一頓。
“可以和爸爸聊聊嗎?”
眼看著兒子頭也不回地繼續下樓時,景國振迅速開口:“拜托瞭,一分鐘就好。”
…
景國振拉開椅子,繞到書桌後,將溫好的茶水倒入茶杯,熱氣繚繞。
自記事起,景眠很少進入父親的書房,景國振辦公會客的地方,一向莊嚴且富有儀式感,景眠潛意識中,那裡也是自己不能隨意闖入的領域。
寬大的桌面上有兩個茶杯,景父先斟瞭離自己近的那一杯。
景眠看過景國振泡過無數的茶,卻是第一次為他沏茶。
“我和李喬……”景父緩慢開口:“已經離婚瞭。”
景眠微微抬眼,卻沒有意外。
李喬的離開,以至於這次婚姻的結束也在意料之中。
“世人都說,人總會在失去的時候才感到後悔。”景國振放下茶壺,手指被熱氣熏的搓瞭搓,有些苦澀地笑笑:“我後悔的事,有你母親,也有你。”
“以至於我剩下的人生,都會時時刻刻地、後悔自己做過的所有決定。”
景眠靜靜聽著,眼裡的情緒卻很平靜。
“我不是一個好爸爸。”景國振低聲道:“對不起。”
“我彌補不瞭你,也彌補不瞭你所受過的傷害。”景國振的掌心有些顫,聲音低而沉:“更彌補不瞭你的母親。”
“我知道這場商業聯姻,是我強加給你的婚事。”
景國振聲音有些啞,他抿瞭下唇,掌心撐在桌子上,輕聲道:“如果你不想結婚,現在也有反悔的權利。”
“你可以反悔,甚至是退掉。”
在少年微怔的目光下,景國振將茶杯推到景眠的桌沿旁,低聲道:“爸爸幫你兜底。”
“就算是要賠償,要扛債務,都無所謂。”
“其實什麼都不重要。”
景國振緩緩的、低聲開口:“你過得幸福,就夠瞭。”
景父俯下身,似乎從寬桌後拿出瞭一個圓形的東西,似乎認真保存瞭許久,甚至怕灰塵落在那上面。在少年的目光下,景父輕輕撤掉覆蓋在球體之上的軟佈。
景眠也在那一瞬間認出,
——那是一個地球儀。
隻是,和普通的地球儀不太一樣。
這顆地球儀所有的字跡,全都是手寫的。
在字跡娟秀的地名之下,是一筆一筆勾勒出的山川和海洋,細致到每一個省份與城市都是親自寫下,而那綠藍交界的色彩,也是手塗的,由水彩一點點填滿。
這樣一個簡陋而又獨特的地球表面,被制成瞭貼紙般,牢牢的覆蓋在球形底座之上,每個邊角都被壓平,粘成瞭一個完整的地球。
景父從旁邊找出瞭眼鏡盒,他戴上老花鏡,不太熟練地指瞭指,邊指邊確認似的給景眠看:“這是中國,這裡是太平洋,澳大利亞在這……”
景眠的手心一點點攥緊。
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瞭什麼,景國振就慢慢停瞭下來。
有些沉寂的安靜之中,他發汗的掌心搓瞭搓褲腳,啞聲道:“你一直想讓爸爸帶回傢的禮物。”
“我知道…是不是太晚瞭?”
景眠無聲地看著那顆地球儀,仿佛透過它,隱隱約約看到瞭那個滿眼驚喜的、幼時的自己。
確實太晚瞭。
這是他四歲時就在日夜期盼的禮物。
卻在二十歲時才收到。
.
景國振一個人坐在書房裡。
而他的孩子已經離開。
景父看著那顆地球儀,清晨的光芒落進窗戶,將球體投射出一抹淡淡的斜影,落在桌面上。
景眠最終沒有收下。
“我已經有一個地球儀瞭。”
少年看著他,眼裡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和平靜:“我隻要那一個就好。”
景眠好像不再恨他瞭。
景國振低下頭,慢慢地,他捂住瞭臉。
淚水很快濕瞭桌沿,景父嗚咽的聲音壓抑在書房裡,無人知曉。
對面的茶水已經涼瞭。
.
景眠走出玄關時,手機振動瞭一聲,他垂眸看去,是任先生的消息:
—[我到樓下瞭。]
景眠低下頭,很快回復瞭消息。
他背好背包,剛打開門,才發現晨曦剛剛露瞭頭,天色夾雜著微光,覆滿大地。
景眠抬起手,遮擋光亮,少年微微瞇起眼睛。
父母好像會時常淡化忘記他們過往的行為,直到年邁時,才試著變得溫柔,牽起孩子的手。
隻是,那個期盼著的小孩已經不在瞭。
即使等來瞭抱歉,心中的悲涼麻木依舊佈滿瞭整個百孔千瘡的童年。甚至,大多數孩子等不到那個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