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極的筷子頓時一滯。
蘇窈想到平安符錦囊裡她寫下的六個字,又想到魏京極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瞧見,便是忍著天大的困意,她也睡不下。
要是等日後,魏京極和盛華成婚瞭,這平安符裡的字才被無意間發現。
她可真就沒臉見人瞭!
如此想著,終歸是個隱患,理由蘇窈也想好瞭。
“我聽人說,女子送男子錦囊是定情之意,我從前年紀小,不懂得這許多規矩,繡的還是鴛鴦,日後若叫二表哥或是嫂嫂瞧見瞭,也不好辯解,所以太子哥哥可能將錦囊還給我?盛華姐姐的手藝出瞭名的巧,我和她打個商量,將我的錦囊換成她的,可好?”
魏京極胸口一陣發悶,“你怕他生氣?”
蘇窈不知他說的是“他”還是“她”,可稍一思索,意思並不差太多,便點點頭。
魏京極的表情越發冷瞭,將筷子一拍,起身就要離開。
蘇窈著急瞭,忙也起身,抓住魏京極的手。
竟也叫她抓住瞭。
少女的手柔若無骨,冰清無汗,魏京極仿佛被定住瞭身,手骨僵硬。
她仰起頭,五官精致姝麗,神色為難:“你還給我罷,這錦囊你不能帶著,若教人誤會瞭該如何是好?”
第11章
魏京極讓她搬離東宮,是為全她的名聲,如今她想要回錦囊,也是為他二人的名聲著想,為何他卻不樂意瞭。
兩人僵持片刻,魏京極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可還記得,你為何要送我平安符?”
蘇窈當然記得。
聖人仁厚,繼承大統後休養生息,各處紛爭之地盡數止戰,然東甌府數部生來居天險,既仰仗天恩,又賊心不死,幾番試探聖人天威後,便逐漸放肆。
先騷亂邊境,推諉朝貢,後派庶子求娶大周公主,惹得民間朝內怨聲載道。
所謂“國小而不處卑,力小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為平多年民憤,聖人決意禦駕親征,可眾臣擔心聖人舊疾復發,拼死阻止。於是才有瞭魏京極代父親征戰的決定。
蘇窈得知這個消息後,害怕的整夜睡不著,二日頂著黑眼圈希冀地問他可不可以不去。
她的父兄全部戰死沙場,如今魏京極也要去瞭。
魏京極隻是笑笑,然後將她托付給長公主。
蘇窈實在怕極,又聞說京畿的大相國寺有一高僧講經,若遇有緣人,便可獲贈一枚平安符。
她辭別長公主前去聽經,那十日裡,蘇窈每時每刻都在祈求,願魏京極平安歸來。
“記得,是你第一次出征前我為你求來的。”蘇窈頓瞭下,補充:“太子哥哥莫誤會瞭,我並非是想收回平安符,我隻是想拿回錦囊。”
魏京極道:“今日是錦囊,明日你又想拿回什麼?你與段凜尚未定親便已如此,日後成婚瞭,你眼裡豈非隻有你‘夫君’一人?”
“夫君”二字,在青年齒間咬的極重。
蘇窈卻疑惑道:“難道不是麼?”
魏京極一怔。
“嬤嬤說,女子成婚後,需得一心一意,與夫君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方能和美一生,若成婚瞭……”
她理所當然道:“自然眼裡心裡,隻有他一人。”
語罷,蘇窈似覺得這話有些不近人情,繼續道:“太子□□後也會有想要一心一意對待的人,各自成婚之後,我們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相處,可兄妹之情亦珍貴,阿窈也很珍惜。”
隻是,她一心一意對待的人不會是他瞭。
魏京極終是沒宿在郡主府。
回到東宮時,他腰間已經沒瞭那個一針一線都蘊著心意的錦囊,裸露的平安符突兀的隨著腰間玉佩輕晃。
長夜漫漫,他似沉在無窮盡的黑夜裡。
按說,蘇窈找到瞭相伴一生之人,他該高興才是,為何這般不是滋味?
正殿的路尚未走完,從旁轉來一個嬤嬤,後頭跟著一個丫鬟,那丫鬟重新梳瞭頭,挽瞭簡單的婦人發髻,身上的衣裳流光隱隱,一瞧便是賞下的料做的,非府內式樣,這般待遇,隻有歷來跟著魏京極的幾個大丫鬟才有。
嬤嬤正邊走邊轉頭朝她說著話呢,丫鬟瞧見瞭魏京極,立刻拉瞭她來行禮,“殿下。”
魏京極的目光朝丫鬟頭上掃瞭眼。
梁遠道:“殿下,桃兒已二十又五,到瞭出府的時候,您政務繁忙,微臣便不曾提,命劉嬤嬤將身契還瞭她。”
劉嬤嬤憨厚點頭,頭依舊低著。被喚作桃兒的回:“承蒙殿下恩典,桃兒才有今日自由身,日後桃兒必與夫君日日為殿下上香禱告,祈求殿下福壽綿延。”
大傢族裡的一等丫鬟都是得臉的,能在主子面前說幾句話,桃兒盡心盡力伺候數年,也是如此,可前提是,主子有這個耐心。
顯然此刻太子殿下是有幾分耐心的,他聽瞭此話,若有所思:“若你嫁瞭人,是和夫君親密些,還是和傢中兄長親密些?”
桃兒道:“自是和夫君親些,早些年蜀地地龍翻身,奴婢早就無甚至親兄弟,就算有堂哥表哥,也隔瞭一層,算不得親,而我夫君……”
她面露嬌羞:“夫君不嫌奴婢孤苦,反憐惜的緊,奴婢自然同他親密無間。”
魏京極看著她,意識卻在遊離,仿佛眼前人變成瞭蘇窈。
是她雙頰緋紅,期期艾艾。
劉嬤嬤帶著桃兒走瞭,魏京極行瞭幾步,忽然頓住腳步,側眸看向一處。
梁遠亦隨目望去。
是郡主曾住過的偏殿。
隻是門庭冷情,落葉被風吹得簌簌,蘇窈從前喜歡坐在殿前的秋千上,央著魏京極給她推。
有時沒說兩句,兩人便爭起來,蘇窈被氣得眼淚汪汪,魏京極臉色也不好看。
更多的時候,兩人各做各的,竟也十分和諧。
梁遠就在遠處靜靜看著,這麼多年過去,人人都道是小郡主黏人,可他卻有不同看法。
每回小郡主與殿下鬥氣,殿下雖也氣得狠,翌日起來氣卻消瞭幹凈,整日去小郡主面前晃。
等不到她開口,殿下有好幾次挨不住想服軟,到瞭郡主府卻又折返,反反復復不得好眠,直到小郡主的氣消瞭來尋他,他才佯裝平靜的同她重歸於好。
故而梁遠更覺得,是殿下更黏郡主。
但今日郡主為瞭段傢二公子,竟連殿下都不顧瞭,硬生生搶走瞭錦囊,殿下有無數種法子阻止她,卻沒有用,想必是傷著心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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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段府。
江蓮欣慰望著蘇窈,緊握住她的手,“姨母原以為你不會再登門,日日想著那日的話是否過急瞭些,弄的是茶飯不思,後悔不已。現而今你來瞭,我這一顆心吶,總算是放下瞭!”
蘇窈有些欲言又止,江蓮瞧見,哪能不知她在想甚?
上回她對蘇窈說瞭那許多話,惹的阿窈竟連阿凜遞過的茶水都不敢接瞭,臉上就差明明白白寫著“疏離”。
是以這回她就學到教訓瞭,溫和道:“你莫急,姨母也不催你,你與阿凜年紀尚小,你若還想著嫁心上人,便同阿凜好好相處,世間感情都是培養出來的,等你什麼時候想嫁瞭,姨母便帶阿凜親自去你府上提親,你覺著呢?”
這一番話,實在說的推心置腹,蘇窈感受到瞭被珍重對待的滋味,心底微熱。
“多謝姨母。”
語末,蘇窈沉吟片刻,“可姨母這般為我打算,姨父那兒可能應承?姨父原來可有中意的兒媳人選呢?”
她並不想因著自己,使他夫妻二人心生嫌隙。
聞說這兩字,蘇窈察覺到江蓮的笑意淡瞭些,“阿窈不必憂心,你姨父那兒自有我去說,他雖固執迂腐瞭些,可我同他,到底做瞭數十年的患難夫妻,我為阿凜擇妻,他沒什麼不高興的。他一心埋在聖賢書裡,哪有功夫為阿凜挑新婦呢?所以你盡可放心,無論是你姨父還是阿凜,斷沒有什麼未斷的因緣。”
兩人說著,身旁舉著綢傘的丫鬟輕聲提醒腳下臺磯。
不知何時,蘇窈同江蓮已邁過瞭垂花門,進瞭內院,段傢傢風簡樸,眼前的一間房卻雕飾華麗,分明一樣的建制,卻能叫人瞧出細節的不同。
奇怪的囈語聲隱隱溢出。
她凝神聽瞭下,聲音粗啞,可斷定是男子,他說話的語調,不能用說,簡直可以用“吼”來形容。
裡頭的男人口齒不清,可蘇窈聽清瞭是什麼。
隻因他一直在重復。
男子吼的是:
“阿凜!阿凜!!”
不知江蓮為何帶她而來,蘇窈決定暫且按下不表,免得冒昧。
走到房間門口,江蓮停下腳步,眼中悲痛一閃而過。
“阿窈,這是你大表哥。”
蘇窈心中巨震。
京中人皆稱段凜為“段二公子”,按說理當有“段大公子”的,可段凜鋒芒過甚,使得眾人對名不見經傳的段大公子無甚興趣,此外,段傢人也對段大公子緘默不言。這傳來傳去,便都覺得段大公子是上不得臺面的兒子。
也無人去觸段傢的黴頭,她潛移默化間,也忽略瞭大表哥的存在。
哪知竟是這麼個情況!
蘇窈朝上鎖的門瞧瞭眼,“大表哥怎麼成瞭這般模樣?”
“說來都怪我。若非我大意,也不會教他受此折磨。”江蓮伸出手,摸上銅鎖,“當年你姨父外放南蠻為官,本安置瞭我同阿驕,還有阿凜,讓我們在你外祖傢先住著,可你外祖傢也是個是非地,我一雙孩兒又稚嫩,離不得父親,我便又帶著他兄弟二人隨你姨父南下瞭。”
“早聽聞南蠻多毒蟲蛇鼠,我已做足瞭準備,哪知南蠻真正厲害的,是猖獗的水匪!渡口著岸,我們改乘馬車,路未行一半,就有水匪攔路,不消半刻鐘便如蝗蟲過境卷個精光,阿驕同阿凜……也落在瞭他們手中。
後來迎接我們的兵馬趕到瞭,雖很快便搗毀瞭那惡人巢,可阿驕同阿凜卻被反撲的匪眾丟下山崖!原是要丟阿凜的,因阿凜哭啼不止,可阿驕啊,竟不知哪來的力氣,在那惡匪松手時,猛地將阿凜撲抱在懷裡,一起跌落瞭山崖!他用自己的血肉護著阿凜,最後傷瞭頭,成瞭這般模樣。”
江蓮淚眼道:“就連瘋瞭,也還惦記著阿凜的安危。阿驕瘋的厲害時,隻要見一見阿凜,便能安靜下。說來也怪,阿凜都長這般大瞭,可阿驕一眼便能認出他。”
蘇窈輕易便共情瞭,可此時此刻,說再多的話都是徒勞,她走到門前,將門往裡推瞭推。
江蓮一驚,本想阻止,少女卻開始往裡張望。
透過縫隙可以瞧見,裡頭所有的桌椅邊角都被包上瞭厚佈,空蕩蕩一片。
那囈語也沒瞭,靜的令人心慌。
過瞭一會兒,一隻瞪大到可見血絲的眼睛從門後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