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支煙的功夫,陸緒章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臉上。
孟硯青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半支煙的功夫,這個男人走過瞭足足二十年的光陰,從年少青澀熱烈到成年人的內斂深沉,從久別重逢的驚喜到沉穩淡定。
他已經收起瞭他所有的驚喜和無措,在用理智的目光看著她。
陸緒章將那半明半暗的香煙放在石頭上,輕輕研磨,看著那香煙頭徹底成為死灰色,才抬手,扔進瞭一旁垃圾桶。
他薄唇掀起,笑瞭一聲,看著孟硯青道:“硯青,我懂瞭。”
孟硯青:“信息量有點大,對你來說很突然,你先消化下目前的情況,冷靜下來,然後我們繼續談。”
陸緒章:“我不需要什麼時間接受瞭,其實你隻需要說一句話,我就明白。”
他淡漠地看她一眼:“你不想回到過去,你想換一種生活方式,你的新生活和我沒關系。你獲得瞭新生,但是我的妻子依然不會回來,你現在隻是你自己,和我沒有關系瞭。”
孟硯青:“……緒章,這樣挺好的,我們都可以嘗試不同的人生瞭。”
陸緒章淡聲道:“是。”
他望著遠處的夕陽:“其實也沒有關系,我能理解你,對我來說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也已經習慣瞭現在的生活。”
他想起兒子說的話,於是又補上一句:“這都沒什麼,確實可以嘗嘗不同的人生,你看,我整天一堆的相親對象。”
孟硯青聽著這話,笑瞭下。
她這麼笑著的時候,久違的熟悉感便撲面而來。
她溫柔,瞭然,仿佛能永遠一眼看透他所有的心思。
於是他陡然間便有種無處遁形的狼狽。
他別開眼,道:“反正日子就這麼過,也挺好的,也沒人管著我瞭,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孟硯青:“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還可以,事業發展好,還是像你年輕時候那麼受歡迎。”
陸緒章喉結動瞭動,沒說話。
孟硯青:“你比我想象的要理智很多。”
她以為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接受,看來並不用。
陸緒章沒什麼情緒地笑瞭笑:“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孟硯青:“那現在——”
事情竟然這麼順利,他就這麼輕松接受瞭,她有些意外,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瞭。
陸緒章感覺到瞭她的情緒,他看著她,看著她略有些無奈卻又無話可說的樣子,神情逐漸溫柔起來。
他低聲道:“硯青,你現在突然發生這樣的情況,受身份限制,萬事不易,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有什麼事你說話就是瞭,我能辦的都會辦。”
孟硯青點頭:“我明白。”
她笑瞭下:“我知道無論我遇到什麼,都可以相信你。”
陸緒章看著她笑,松樹明暗交錯的陰影中,她笑得恬淡而真實。
於是一股濃烈到他幾乎無法克制的情緒湧上來,讓他有種歇斯底裡的沖動。
不過他到底壓制下來,用他這麼多年修煉成的冷靜外殼,面對著這樣的她。
他看著遠處的天空,看著那翱翔的飛鳥,道:“硯青,無論怎麼樣,我很高興,我不管是因為什麼,也不管現在你是以什麼情況存在,至少現在,我看到你的意志和思想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你竟然還能對我笑,還能和我說話。”
孟硯青:“我也很高興。”
陸緒章:“現在,我們說一下現實的問題,你需要解決的問題。”
這進展委實有點快,雖然這是孟硯青想要的。
陸緒章看她一眼,又道:“我現在終於想明白瞭,你們母子兩個早就商量著對付我,你們兩個都不搭理我,也沒有想過要告訴我。”
孟硯青:“話也不能這麼說吧。”
陸緒章:“嫁妝的事情也是你和他提的吧?”
孟硯青點頭:“對,東拉西扯就提到瞭。”
陸緒章:“還有那個存折,我之前就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知道這個存折的存在,他分明沒拿到存折,怎麼會知道上面的信息,現在終於明白瞭。”
孟硯青苦笑:“這存折就夾在書裡,我當時早忘記瞭這件事情,竟然也沒告訴你,你是後來在書裡發現的嗎?”
陸緒章:“嗯,隨便翻書看到的。”
孟硯青聽著這話,一時沒言語。
那是一本非常厚的英文珠寶專業書,一般來說陸緒章不會感興趣,他去看那本書,可能是有些想她瞭。
陸緒章猜到瞭她的心思,道:“就是你剛剛不在的時候,我整理你的遺物偶爾發現的。”
孟硯青:“哦。”
可能她自作多情瞭。
陸緒章望著一旁的松針,那松針尖端已經發黃瞭,在秋風中輕輕晃悠著。
他低聲道:“一些具體的事,我整理下思路,回頭和你說,嫁妝,存折,還有亭笈的教育問題,我都會和你交待。”
孟硯青道:“這些事情我們確實需要談一談,我需要拿到那些嫁妝,另外就是現在急需一筆錢。”
陸緒章:“好。”
孟硯青:“大概四千塊錢就夠瞭,你就把那個存折的錢取出來給我吧。”
陸緒章點頭:“可以,那現在怎麼辦?你不願意回傢,那你住在哪兒?我把你安頓在哪兒?”
孟硯青看過去,她自然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
“我現在住在首都飯店,住得還比較習慣,你暫時不需要幫我安置。”
陸緒章蹙眉:“首都飯店?你住在那裡?”
孟硯青知道他誤會瞭。
雖然陸緒章比起兒子來不會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但顯然他對自己有一個固定的印象,以至於他下意識認為自己在那裡是當客人一樣住著,舒舒服服的。
從他對自己的認識來說,是根本無法想象自己竟然去當服務員的——要知道,她以前吃蘋果都要別人削好皮兒。
孟硯青含糊地放縱瞭他這個誤會:“對,所以也還好,你不用擔心我。”
陸緒章:“那我現在帶著你去取錢,等拿到錢之後,我送你過去首都飯店,然後我們細聊。”
他這安排密不透風,但這顯然不行。
孟硯青很明白,如果讓陸緒章知道自己住在八人宿舍裡,他這冷靜就端不住瞭,可能直接把自己拎出來瞭。
所以她得先發制人,把握主動權。
於是她笑道:“今天我還有事情,重要的事情,所以暫時沒有時間去談那些。回頭挑一個寬裕的時間吧,到時候你把錢給我,我們順便可以談談別的,比如——”
她看著他的眼睛,道:“亭笈的教育問題。”
陸緒章頓時明白瞭。
他眸間泛起一絲狼狽:“他現在大瞭,有點叛逆。”
孟硯青笑道:“緒章,我也不是要怨怪你什麼,我相信你一定盡力瞭,不過現在你們父子這關系,我看實在不怎麼樣,還是需要改善改善吧?”
陸緒章輕吐瞭口氣:“我知道,今天回去後,我先和他好好談談吧。”
孟硯青:“嗯,你先安撫下亭笈,回頭我們聊聊。”
陸緒章卻緊盯著不放:“回頭?回頭是什麼時候?為什麼是回頭再談,你現在不想和我談嗎?你要離開嗎?你要去哪兒?”
他這麼放出來一連串的問題,孟硯青道:“緒章,你要知道,我現在不是以前瞭,我擁有瞭一個全新的人生,作為一個獨立自由的人,我並不是一直有時間。”
“我肯定會抽時間和你談,但不是現在,希望你尊重我現在這個全新的人生,而不是把我當做過去的孟硯青看待。”
她看著他神情間細微的變化,補充瞭句:“我需要空間,你這樣,隻會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走到你面前向你坦誠這一切也需要勇氣。”
她最知道怎麼按住他。
這些話一出,陸緒章沒法反駁。
果然,陸緒章略僵瞭下,之後才動瞭動唇,道:“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會幹涉你,沒關系,看你的安排。”
孟硯青:“這樣吧,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
明天晚上。
陸緒章看著她。
她這話的意思是,她要離開,而他明天才能見到她。
大概二十四個小時,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八萬六千四百秒。
陸緒章神情便有些異樣,他盯著她,靜默不言。
孟硯青:“怎麼,有問題嗎?”
陸緒章:“你——”
孟硯青:“嗯?”
陸緒章垂下眼睛,低聲道:“你真的不會消失嗎?”
孟硯青笑瞭下。
陸緒章看著她的笑容,微抿瞭下唇,到底是道:“其實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也許夢醒瞭,一切都是假的。
他沒有真實感。
他甚至覺得自己腳踩在棉花上。
現在和孟硯青對話的隻是一個虛偽的他。
孟硯青聽他這麼說,喉間酸澀。
她輕笑瞭下,走到瞭他面前,望著他。
在這四目相對間,彼此幾乎瞬間看到瞭對方心裡。
年少時的相知,十年的陰陽相隔,兩個人成為不能相交的線條,彼此走向瞭不同的方向,但是現在,在一個驀然回首時,其實彼此還是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孟硯青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溫聲笑道:“怎麼會是假的呢,你感覺不到嗎,緒章,我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