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規劃簡單地說就是利用光暗對比和景觀交錯的手段,讓水獺“看不到”遊客。
設計師指著圖紙給濮落和陸吾遠程講解:“水獺的視力在水下時候是最為清晰的,而且它們是夜行動物,比起日光區更喜歡遮陰區,我們完全可以利用這一點來進行設計。”
“水池下的部分,我們可以讓遊客站在暗區,水獺位於亮區,這樣遊客可以清晰看到水獺的行蹤,滿足他們觀賞水獺的需要,而此刻水獺的目光被遊魚吸引,不會太關註到人類的動態。”
“而活動區是遊客在亮區,水獺在暗區,中間種植蔭蔽植物和過渡帶,讓水獺無意識地待在遠離人類的地方,即便察覺到有人類存在,視線也會被遮擋,但對於遊客來說他們卻沒有觀賞上的困擾。”
“對瞭,如果你們還想要恢復水獺的狩獵能力並且財政充足的話,我還有一個更好的建議,那就是建雙層魚缸。”這位專精動物園設計的設計師塗塗改改,在兩位甲方目瞪口呆的註視下交出瞭第三份答卷:“水獺層的魚缸是給水獺生活玩耍和狩獵的地方,而在那層魚缸外面再圈起一層水域……”
“然後在那裡飼養水獺的食物?”陸吾立刻明白瞭他的意思,他註視著設計圖,情不自禁地捏住筆在紙上寫下瞭一串魚名:“這樣既可以展示水獺本身的生活區給遊客們看,又可以給水獺的生活一點豐容刺激。”
“沒錯,還有一個好處是,雙層魚缸的話,水的折射會有不同,隻要角度好,那麼即便隔著玻璃,水獺可能也不會註意到外面的人類。”
這屬於是一個設計三個好處瞭。
唯一的問題就是……
“這個雙層魚缸,很貴吧?”濮落小心翼翼地問道。
“啊,確實,尤其是中間那層,抗壓的需求會比較高。”設計師露出瞭不顧甲方死活的笑容,並且表示他已經給出瞭最好的意見啦,用不用隨便你們,這個反正是白送的。
看到過最好的方案,有誰能夠屈居低配?
濮落可以。
在錢面前,他真的可以。
“園長,我們還是得實際一些。”
濮落理智勸說:“這樣操作的話等於我們還要多做一個水族池子,抗壓玻璃很貴的,實際的展出效果也沒有太大區別,畢竟都是一些原生物種,不是珍惜物種,也不太能吸引遊客,那個,園長,你有聽我說嗎?”
陸吾慢吞吞地坐直身,然後他打開瞭一個濮落從來沒有見過的木盒。這啥玩意兒?
濮落滿腦袋問號的看著盒子裡各種千奇百怪的小塑料管。
塑料管上似乎還掛著貼紙,隻不過因為角度關系濮落看不太清上面寫的是什麼。
但濮落就大概知道那是什麼,因為他上次已經享受過瞭。
那是園長不知道從哪裡買來的貢香,味道可好聞瞭。
吸溜——
濮落:“……”
不對!
濮落大怒:“院長,你不能總用相同的招數來對付我!”
陸吾聞言遲疑瞭一下,就見他伸手將那些塑料管移開,露出瞭下面一本本紙質書。
“小濮老師,這些是世界各國的菜譜,你要不要嘗試一下異國風味?”
異國風味啊……
濮落有些可恥的心動瞭。
哎,所以說人就不能有弱點,看看!
以前有一個王喜歡吃魚,然後他被苦練廚藝的刺客嘎瞭。
還有一個王喜歡擴充領土,然後他被裝成使者送地圖的刺客暗算,雖然沒嘎,卻留下瞭長達幾千年的黑歷史傳說。
有那麼多前車之鑒在,難道他濮小落也要像他們一樣向自己的愛好低頭嗎?
濮落思考瞭下,然後決定看看誘餌的質量,他隨手拿起瞭一本,眉毛頓時挑起,不滿地對陸吾說:“園長,這個怎麼那麼薄?”
陸吾面色不改,他伸手將濮落手中的冊子抽走,又重新塞瞭一本進去:“那是賣傢放進去湊數的英國菜譜,當贈品忽略就好。”
第73章
清晨,一個電話打破瞭滿室寧靜,此刻陸吾已經去巡園瞭——這是陸吾在將飼養工作交出去給各位飼養員後給自己安排的工作。
每天早晚,陸吾都會巡邏一遍動物園,早上是觀察動物們的生理狀況,晚上則是檢查籠舍的清潔以及鎖有沒有關好。
當然,作為一個好領導,陸吾這麼做並不是為瞭給員工們找茬,純粹是他那顆老父親的心在騷動。
不過陸吾不在,濮落卻在用他的電腦畫畫。
濮落在雙十一的隔天就收到瞭園長之前承諾的數位板,雖然數位板以及軟件對於濮落是一個全新的存在,但是軟件調色圖層修改什麼的實在是太香瞭!
靠著一顆不想調色不想洗毛筆的不想分顏料盤的心,濮落硬是憑本能和看視頻大致學會瞭現代繪畫技術,目前正在勤奮練習中。
PS:這麼勤勞也有網友們太會誇的因素,誰能不沉迷在網絡的誇誇中呢,鼠鼠他,他也喜歡聽好話啊!
見電話響,濮落也沒多想,隨手就接起電話:“你好,岱山動物園……”片刻後他愣瞭愣。
“哎?居委會問我們動物園有沒有比較機械性的崗位可以提供給孤獨癥人群?”因為上午沒課,一早就來動物園擺攤……啊不是,上班的王強國停下瞭扒飯的手,他喃喃自語,為華-國這個著名基層機構的管轄范圍深深震撼:“華-國的居委會居然還要管這個?他們的職能范圍到底是什麼?”
“……這個很難和你們解釋。”陸吾沉思瞭下,看著面前一個非人類和歪國人,他有些艱難解釋:“基本就是居委會不管的事情,才是政-府管的。”
“哇哦……”濮落和王強國齊齊發出瞭驚嘆。
在王強國微妙的註視下,濮落絲毫不避諱自己的知識面存在盲區這件事,他大大咧咧地問:“居委讓提供崗位我明白,但為什麼是機械性的崗位?”
“因為孤獨癥人群最舒適最理想的狀態是進行重復且規律性地勞作。”陸吾將剛出爐的牛肉燒餅放到餐桌上,他知道濮落對這方面沒有瞭解,便解釋得仔細瞭些。
“病因目前還不完全清楚,但大部分患者都是自嬰幼兒時期就有癥狀,所以猜測是和遺傳有關,這些患者中,大部分都是具有思考能力。隻是因為後天原因致使智力不健全的假性,隻有極少數是智力低下的真性,而他們的治療方法就是去專業的康復類學校就讀,在專業的指導下,盡可能恢復到常人的水準。”
“哇……”王強國今天第三次發出感嘆,比起前兩次,這次的感嘆裡面充滿瞭羨慕。
他聳瞭聳肩膀後說:“在我的國傢,這種疾病還沒有被廣泛地承認,更不要說專業的學校瞭,真羨慕你們的國傢——這些學校會教授什麼?”
“這個問題可能需要咨詢一下他們的老師瞭。”陸吾摸出手機,撥通瞭濮落之前抄錄下來的居委會電話。
他的鈴聲隻響瞭一下,就被對面接通瞭,顯然,那邊的工作人員一直在等著陸吾的回電。
“小陸老師兒嗎?哎,你好你好,我是春申居委會的工作人員,我姓張。”
張阿姨是個熱情爽朗的性格,一聽陸吾這邊有瞭解的意思,她當下就啪啪啪一通說。
因為陸吾的電話型號老舊,拜他優越的漏音所賜,湊在話筒邊上的濮落和王強國也將張阿姨的話聽瞭一耳朵。
簡單說就是這次居委推薦過來的人都是今年從各大職業技術學校畢業的孤獨癥患者,他們都已經成年,並且普遍學習瞭一門手藝,但是因為孤獨癥患者的一些特殊性,他們的就業情況非常不理想。
“政-府其實是給與聘用孤獨癥患者的企業很多優惠待遇的,但是孤獨癥患者在工作時的確存在效率低,理解能力差這個問題,加上社會的妖魔化形象,很多企業都覺得聘用這樣的員工存在風險。而且社會的普遍想法是孤獨癥患者可以一直留在陽光之傢之類的公益組織內,但事實是,長期封閉的環境對於孤獨癥患者的病情非常不利。”
“我和你們說實話,我們這裡也好,孩子傢長也好,其實都不指望他們能賺什麼大錢,比起收入,能夠有一個規律、正常的社交環境對他們而言更加重要,當然,如果能獲得謀生的技能那就更好瞭。”
“你們不用擔心他們的工作效率教授難度,如果可以接受他們來上班,孩子們會有監護人陪同,具體的工作你們可以先教給監護人,然後由監護人一點點拆分教授給他們,等確定孩子們可以自己獨立工作後,監護人們會離開,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陸吾沉吟一陣,他眼簾低垂,筆尖在筆記本上列下瞭一個個條框,都是張阿姨方才話語中的重點,他的筆尖在“被需要感”這四個字下頭劃拉瞭一下,然後說:“張阿姨,我這裡是動物園,雖然我這裡沒有養猛獸,但是不能排除受傷的風險,而且如果要找機械性的工作……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太多,隻能算上送貨、清潔之類的,他們……”
“這個沒問題的。”張阿姨一口說道:“孤獨癥患者他們是有思考的能力的,他們也有多危險的辨別能力,在這方面他們和常人沒有兩樣,這樣,如果你們不放心,我可以讓孩子們的監護人簽承諾書,隻要你們別給他們安排接觸動物的工作,如果他們自己去接觸動物導致受傷和動物園無關。”
“至於打掃方面你完全不用擔心,孤獨癥給這些患者帶來的唯一優點就是他們做事都很認真,你讓他們掃十下,他們絕對不會掃9下,而且這種後勤類的工作也更適合他們。”
連免責協議這種賣身契都肯簽啊。
濮落砸吧瞭下嘴,感嘆瞭一句這算不算病急亂投醫,不過姑且不論這種明顯違反《工傷管理條例》的協議有沒有效,對方的態度卻已經足夠誠懇瞭,陸吾也隻能答應大傢先磨合一下試試。
在掛電話前,他將自己的郵箱留給對方,張阿姨答應會發這些應聘人的基本信息以及傢長信息,大傢就和普通招工一樣,先審核資料,再做面試。
這一點也是張阿姨這邊要求的,說是正規的面試路線會讓孤獨癥的孩子們更有入職的儀式感,也能滿足他們的期待。
“不過我們園有什麼崗位可以給他們呢?”濮落在張阿姨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在手機上搜索孤獨癥患者最舒適的環境瞭,作為一隻機智的動物園鼠鼠,他對自己園長的心軟程度很有數。“最好避開人群,重復性高,變化低……”
濮落:……
糟糕,這不是真的就隻有打掃的工作瞭嗎?
“不對,還有一個職業,給票據背後貼小提示的工作這個可以交給他們吧?”濮落開始努力扒拉手指:“然後還有做堆肥的工作,這個難度也不高,但需要用農具,對瞭,洗菜、配料這個應該也行,要不給他們安排這個工作吧,對瞭,要不要給他們換上特殊的制服,然後請遊客對他們多照顧一點?園長你覺得怎麼樣?園長?”
關鍵時候,怎麼園長不說話呢?
濮落抬起頭,對上的是一雙黝黑的眼眸。
日光斜射入室內,將門楣的陰影送到瞭陸吾身上,遮住瞭他的半張臉。
陸吾保持著單手托著臉頰,看著碎碎念的濮落的姿勢不知道多久,他唇角彎彎,目光就像岱山動物園的那一池靜水,在秋日並不太溫暖的朝霞下緩緩流淌,深邃,又帶著藻類的溫柔反光。
濮落大為不解。
園長這是什麼反應?對於動物園而言,即將到來的員工會給管理帶來很多麻煩哎,為什麼園長反而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濮落一時有些難以判斷園長的心情和想法,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眨瞭兩下眼睛,“園長?”
“嗯。”陸吾用鼻音應瞭一聲,他繼續保持著這樣一個有些隨意又有些懶散的姿勢,對濮落說:“我倒是認為,雖然那樣的工作最適合他們,但是沒有必要真的將他們安排到完全舒適的環境中。”
濮落和不知道為什麼很久沒出聲的王強國都是一愣,就聽陸吾說:“張阿姨剛才大概和我說瞭下,他們在職業學校內學習瞭基本的食物切配工作,正好動物園缺少一個吃飯的地方,他們或許可以從事廚師的輔助工作。”
濮落還沒反應過來,王強國卻已經緩緩張大瞭嘴:“廚師?但是那也太危險瞭吧?”
見濮落滿臉不明白廚房有什麼危險的模樣,工作經驗頗為豐富的王強國解釋說:“燃氣和刀這種就不提瞭,水蒸氣和熱水這種就很容易致傷的,其餘還不包括沸油入眼之類的意外,尋常人都很容易在廚房受傷,別說孤獨癥患者瞭。”
“陸,他們是病人!”
“人類的疾病我不太清楚,但我瞭解動物。”陸吾輕聲說道:“長期重復的動作,遵循一個軌跡生活,這樣的行為在動物這邊叫做刻板反應。舒適、滿足一切需求、沒有挑戰、吃喝不愁,不用擔心生計的環境給動物帶來的並不全都是正面效果,隻會慢性地加重這種刻板反應。”
“要怎麼緩解和治療刻板,我想你也明白。”
“——那就是擴大場地,增加環境的復雜性,增加挑戰,不停地給動物們找麻煩,讓他們為瞭吃到食物費盡心機,同時,對於社會性動物,可以通過增加同伴提供社群豐容,讓它們在社群關系中獲得自己的被需要感。”
“人說到底也就是動物。”
陸吾說得很慢,話語間卻十分堅定:“孤獨癥患者是疾病帶來的智力發育緩慢,他們的適應力的確更差一點,學習的時間也要更久一點,但並沒有喪失學習和適應新環境的能力,這點從他們可以進入到職業性學校學習就能看出來瞭。”
“所以沒有必要給他們特殊的照顧。”陸吾溫柔又殘酷地說道:“我們可以給予鼓勵和誇獎,提供包容的工作環境和學習空間,但我們不可以在他們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給他們定下界限判定他們做不到。”
王強國張張嘴,片刻後,他攤開手,做瞭個無奈的手勢:“好吧,我對這種疾病不瞭解,也許你是對的。但你得先征得他們監護人的同意,不是嗎?”
讓王強國想不到的是,陸吾在面試時提出的崗位安排時,那些孩子的監護人居然一口答應瞭。
一位牽著自己成年兒子手的母親甚至喜極而泣,她抹著自己的眼淚,對陸吾說:“其實張老師和我們說安排的工作可能是垃圾清掃之類的時候我是很失望的,我不是嫌棄這份工作,也不是對動物園有意見,我隻是為我的兒子在技校花費瞭普通孩子幾倍的努力學習到的知識卻沒有使用的地方而難過。”
“我當然知道用人單位的顧忌,也知道就算我們願意簽署免責證明,用人單位也會害怕他們出錯受傷賠錢,我很能體諒用人單位的心情,如果是我,我也有這樣的顧忌,隻是……隻是……”
他的丈夫在她泣不成聲的時候補充道:“對普通人來說,學不對職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因為他們有重新學習的時間和底氣,但對於我兒子這樣的孩子來說,這就相當於是對他們說你們這幾年付出的努力一文不值。”
“我們不是想要道德綁架,我們隻是很高興,陸園長願意給我兒子這樣的一個機會。無論這次實驗能不能成功,我們都感謝您和張老師。”
其餘幾個孩子的父母也沖著陸吾表達瞭謝意,在這樣沉甸甸的真心之中,岱山動物園的中心食堂開業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