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心誰都有,端看賭性有多大,膽子有多大,畢竟事關非法活動,也不是誰都敢賺這種錢。顧言走在山道上,風刮著面龐,帶來冷峭寒意。她穿一條單薄的羊絨黑裙,後背出瞭薄汗,餓瞭一天的眼睛有點花,遠遠看到公寓鐵銹紅的墻面,幾乎已經想不起來和朱榮的初見。
似乎是在一場飯局上,不知是什麼峰會飯局,還是什麼同城會的飯局,總之亂糟糟的一幫人聚到一起,揚言要做一個大項目,大項目的主角就是朱榮。
整個飯局那幫男人說瞭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記住,隻記得作為主角的朱榮一直被圍在中間,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不經意間朝她投來一瞥,她心跳漏拍。之後他在路上捎瞭她一程,她借著酒意靠他肩上,他輕輕笑著,就將她騙上絕路。
一進門,幾乎等不及朱榮開口,顧言就問道:“事情怎麼會敗露?三寶蓬作坊藏得那麼隱秘,怎麼會被程逾白查到?你不是說已經掌控住趙亓瞭嗎?除瞭這些,他們還知道什麼?”
十八號當天得知交易露底後她就一直惶惶不安,奈何朱榮這幾天不是在協會就是在郊區療養院,分身無暇,電話裡也說不清楚。一直到今天,她實在等不瞭瞭,揚言再見不到他就殺上門去,他才連夜趕回來。
這會兒墻上的古董鐘應景地敲瞭兩聲,凌晨兩點整。
朱榮看她臉上凍得通紅,拿熱水給她,慢慢說道:“你別急,他們就知道這些,沒有波及你。”
顧言松瞭口氣。
人一松泛,繃著的神經也隨之軟瞭下去,從被卸去總監職位到現在她整個人都是神遊太空的狀態,走瞭會兒山路,人清醒不少,如今聽他說自己並未暴露,不說卸職,哪怕就是丟瞭工作,好似也不怎麼沉重瞭。
她喝完一杯熱水才說道:“他們還會查下去嗎?”
“我不確定。”
“為什麼?”
“程逾白一直沒有松口。”
說到這兒,朱榮也顯出幾分煩躁,程逾白消息已然放瞭出去,偏偏吊著他不給決斷。另一邊王昴拿也捏著白玉蘭公館,要求他和外面的女人斷掉聯系,否則就和他離婚。要是換作平時,脫離王傢也沒什麼,隻如今還得仰仗王昴和程逾白的人情,給自己掃尾爭取時間。
剛才從療養院回來時,他已經答應王昴瞭。如今看著顧言,四十歲的女人如殘花敗柳,被露水打濕的頭發一綹綹貼著皮膚,油光發亮,松弛的皮膚下也不復年輕光澤,醜得幾乎讓人作嘔。
顧言絲毫沒有察覺朱榮的掃視,隻沉浸在自己的恐慌裡:“那他會不會偷偷往下查?”
“不會。”
“怎麼不會?程逾白能買通一個買傢,就能買通兩個三個,萬一那些買傢把我供出來怎麼辦?”
顧言盯著朱榮,意外地發現他走神瞭。他似乎難以忍受地別開瞭雙眼,眼中的嫌惡一目瞭然,她當即火冒三丈,摔掉手中杯子:“你當然不用擔心,和他們聯系的是我不是你,就算東窗事發,你可以樂得當個甩手掌櫃是不是?但你別忘瞭,這一切都是你的主使!我要是被抓瞭,一定會把你供出來,交易場地是你安排的,生產贗品瓷也都是你在負責,我無非賺點介紹費而已。”
朱榮看她吊著眉梢,眼珠子快要瞪出來,整個人披頭散發像是精神失瞭常,雖是不耐,但仍舊試著安撫:“你別慌,鎮定點。”
“你讓我怎麼鎮定?當初是你跟我說,有門好生意要跟我一起做,這些年我利用公司人脈給你鋪路搭橋帶去多少客人?結果呢,說好絕對安全的仿古生意居然是非法經營,不僅造假,倒賣假貨,還參與各種非法古董流通,朱榮,這其中哪一條不會讓你把牢底坐穿?”
朱榮不動聲色地攥緊水杯,問她:“你怎麼瞭?”
“反正我已經被撤職瞭,再失去什麼也不怕瞭。朱榮,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但凡我有個好歹,一定不會放過你。”
“是嗎?你打算怎麼不放過我?有證據嗎?”
“我……”
“顧言,飯不能亂吃,話也不能亂說,小心禍從口出,什麼買傢,我不知情。”
顧言一震,臉色煞白:“你什麼意思?”
“歡場上那點事,不用我說得太明白吧?先前看你死瞭老公一個人艱難,才給你搭把手,這麼多年我也算仁至義盡。咱倆的關系就到此為止,以後你別來找我瞭。”
“你想甩掉我?你休想!”
她上前就去抓朱榮,被朱榮狠狠一甩,撞上沙發一角。這一撞剛好在後腰,顧言疼得面目扭曲,眼淚瞬間沖到眼穴。
朱榮視而不見,信步走到玄關,打開門說道:“走吧,別讓我動手。”
漆黑的夜裡,門口隻一點點月光,男人高大的身影隱沒其中,像是半明半暗的鬼魅。顧言猛然驚覺,自己似乎給他當瞭白手套,她剛才說的那些確實沒有證據,隻因種種活動都經由她手,他一直借口身份不便藏在幕後,而她也當真心大,沒有留下一點證據。
顧言的神色在這半分鐘裡幾經大變,最後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失控地大喊瞭一聲:“朱榮,你混蛋!”
朱榮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倘若事情敗露,我充其量戲是一個被蒙在鼓裡提供交易場地的好心人而已。要說你不是主謀,誰會相信?”
他聲音徐徐,不輕不重,卻剛好有威懾的份量,“顧言,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別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顧言強忍痛楚起身,快步走到朱榮面前,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掌摑在朱榮臉上。朱榮抬腿就是一腳,正好踹在她肚子上。她沒個防備,也沒想到朱榮會踹她,腳下一個打趄,直接從門前臺階滾下去。
她幾乎痛得沒瞭知覺,想要求救,卻見男人不留情面地轉身,門在眼前重重關上。寒意透骨的夜色中,她仰面倒在地磚上,耳邊不斷回響男人的唾棄:“上趕著來分一杯羹的蛆蟲,真惡心。”
顧言死死咬著唇,一絲血腥逐漸在口腔蔓延開來。
第二天洛文文召開緊急高管會議,會後人事挨個找人談話,先關切似的問及生活現狀、工作壓力雲雲,初步核實後表示有匿名信向公司內部舉報,有人涉嫌非法交易,情節嚴重。上頭鐵瞭心嚴查到底,人事一個個問近期有沒有相關可疑人員,有沒有可疑行為或是線索,內部檢舉有功的話,會給予獎勵。
一二三組的組長也相繼被約談,徐清是第一個,廖亦凡第二個,顧言排在最後。約莫半個小時,徐清結束瞭對話,廖亦凡的時間也差不多,隻顧言當場就和人事吵瞭起來,甚至動起手,鬧得整棟樓都來圍觀,後來被叫到頂樓去。
洛文文親自出面和顧言長談瞭三個小時,顧言回到辦公室時已經過瞭下班時間,寫字樓裡一片漆黑。她渾身都痛,扶著墻壁,雙腳虛浮走在長長的通道上。
這條通道她每天都走,可以一眼將一二三組格子間的情況盡收眼底,在通道的盡頭是隻有總監才有的獨立辦公室,那是她掙瞭很多年才掙到的體面,可今天這條通道似乎格外長,長到她幾乎再多走一步都難。
忽然腳下一軟,高跟鞋卡住腳脖子,咯噔一聲,她倒吸一口涼氣,忍著嘶吼的沖動把鞋子脫瞭下來,罵道:“連你也跟我作對是不是?”
說完她把鞋子用力地扔瞭出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連續兩天沒有水米下肚,昨天下半夜才回到傢,本來想請假,接到通知今天務必全員到場,一早強忍著渾身酸痛來到公司,被人事連三追問時,那根軟掉的弦重又繃瞭起來,她自認回答滴水不漏,也還是沒想明白,怎麼就失控動手瞭?
是太累瞭還是太痛瞭?
她想不出答案,腦袋也嗡嗡作痛,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幹,隻一動不動伏在地上流眼淚。
不知哭瞭多久,身後響起一串腳步聲。她慢慢止住抽噎,抬頭看向來人:“你怎麼還沒走?”
“我回來拿東西。”徐清說。
顧言笑瞭:“你回來得真巧。”
徐清不置可否,彎腰把紙巾遞給她,問她腳有沒有扭傷。顧言拍開她的手,繃著臉說:“我不用你假好心,你明明就是在等著看我笑話。我問你,是不是你舉報的我?”
“嚴格來說我舉報的是做賊心虛的那個鬼,不過從你的反應來看,我已經有瞭答案。”
“你詐我?”
“你和朱榮來往幾年瞭?你覺得洛文文托關系去查的話,你的資產和這些年的匯款記錄經得起查嗎?”徐清不和她廢話,“不管你做瞭什麼,自首吧。”
“你開什麼玩笑?”顧言拂開臉上的頭發,“你有證據就報警抓我,沒有證據別耽誤我時間。”
顧言一邊說著,咬牙爬瞭起來,踮著腳尖撿回鞋子,拿上包從徐清身旁走過。
徐清跟在她後面,說道:“不管殺豬盤還是贗品交易,都是一場騙局,多少人在這個騙局裡傢破人亡,顧言,對你先生的死,你當真沒有一點愧疚嗎?”
“你怎麼會知道?誰告訴你的!”顧言猛一停步,像是被踩到痛腳,眼睛瞬間紅瞭,“他的死和我有什麼關系?窩囊廢一個!遇到點事除瞭喝酒還是喝酒,喝死他不是早晚的事?那個傢一直是我撐著,錢是我賺的,我賠瞭又怎麼樣?”
她盯著徐清,一個字一個字說,“我沒有對不起他,他的死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長長的通道裡,高跟鞋聲音又尖又銳。徐清說:“如果不是出於愧疚,那你為什麼每年忌日都去看他?”
“你調查我?
“這些年你常住酒店,很少一個人在傢裡過夜,是害怕還是心虛?”
“我不想聽你廢話!”
顧言扭頭就走,徐清看她走得急,加快腳步追上去,將她攔在電梯口:“顧言,看看你自己的樣子!”
電梯鏡面映照出兩道身影,一個身姿挺拔,一個畏畏縮縮。顧言知道一個人的精氣神和年齡、體態無關,她輸的並不是這些。
“承認自己這些年從沒放下過很難嗎?做錯的事雖然不能挽回,至少可以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點。顧言,你捫心自問,你想要的朱榮給得起嗎?”
顧言捏緊拳頭,聲音暗啞:“你想我怎麼做?”
“自首吧。”
顧言還沒說話,樓道裡忽然響起一聲脆響。徐清才要追過去,顧言捂著肚子連退幾步,撞到電梯門上。
徐清回頭一看,顧言已經失去意識,蜷縮在地。
她忙打電話叫救護車,把顧言送去最近的醫院。醫生給顧言照瞭片子,說是脾臟撕裂引起的大出血,要做緊急手術,問徐清和她是什麼關系?
徐清說是朋友,醫生遲疑不定地看她一眼:“她有傢人嗎?”
“我不清楚,我可以先簽字交錢,待會聯系她傢裡人。”
醫生點點頭,又問:“你知道她最近有受過什麼外傷嗎?”
“什麼意思?”
“看她脾臟撕裂的情況,應該是暴力所致。你考慮下要不要報警?”
說話間顧言醒瞭過來,聽到醫生的話忙說道:“不用。”
徐清立刻走到床邊:“是朱榮?他打你瞭?”
“不是,不是他。”顧言仍是虛弱,隻看著徐清再沒瞭先前的怒意與恨意,平靜乃至於麻木,眼睛裡灰蒙蒙的,整個人沒瞭神采。
她聲音平緩地說,“徐清,你死心吧。”
徐清才要開口,護士說手術室準備好瞭。顧言配合護士做信息核對,一直沉默著,忍耐著巨大的疼痛。徐清看她一直發汗,臉白得幾乎沒瞭血色,也不忍心逼問。
準備離開時,她聽到身後的囁嚅:“你也收手吧,別再查下去,否則……你會受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