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跪伏在母皇太後床邊。
一別十月多,去時,還精神抖擻的母皇太後,如今,卻分明已是風燭殘年。左青無聲的哭著,隻覺得握著母皇太後的手,更加緊瞭。母皇太後卻仿佛容光煥發一般,一個勁的拉著左青的手。更是絮絮叨叨說道:“小青啊,長大瞭,太奶奶平日很是想你呢。小青啊,你皇帝爺爺把你派去卞州,不要怪你皇帝爺爺,你皇帝爺爺也是想你快快長大,來接過他手中的這大凌帝國。”
母皇太後略顯中氣的聲音,傳到跪倒在地的子孫耳中,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東方無乂、東方無言等人,隻覺得奶奶真的要死去瞭,悲從中來,淚掉的更快瞭。東方無涯父子,卻隻覺得身後冷汗淋淋,不知道母皇太後到底要做什麼,總不能臨瞭臨瞭,還要頒一道皇帝陛下都無法違抗的懿旨吧。至於東方青琪,原本就沒有多少淚水的臉上,愈發猙獰,隻是將頭低的更低瞭,甚至就要碰到前面東方無乂的腳跟瞭。
母皇太後卻繼續說道:“小青啊,你去瞭帝國東邊也有一年瞭,有沒有喜歡的女子啊,太奶奶給你主婚,你可要為我東方傢,多多繁衍子嗣,護佑我東凌帝國,萬世永昌。”母皇太後隻是不停的絮說著。
左青一直沒有回話,東方俊沒有插話,被擠到一旁,尷尬站著卻已跪在東方俊身邊的華皇後也沒有說話,隻是安靜聽著這位老人的彌留之音。
母皇太後說瞭最後一句話,也是她這入宮榮辱六十年的最後一句話。“小青,太奶奶要睡瞭。別哭……”
老人臨終,沒有任何話語托給她的親子,更沒有同一直侍奉她的兒媳說一句話,這滿堂的子孫,更是不曾得到老人一句提及。老人隻是一心帶著對左青的念念不放,就此離去瞭。
左青就這樣在皇帝陛下身邊,在華皇後右前方,在當朝太子東方無涯的面前,站起來身子,撲到母皇太後床上,嚎啕大哭起來。滿室龍子皇孫、貴妃容嬪,更是哭出瞭聲,哭的這整座慈寧宮,彌漫起整個帝俊十三年,不曾有過的悲傷。
東方俊兀自站著,背對著跪倒在地的龍子皇孫,背對著他所有的妻子侍妾,背對著這整片東凌大地,微昂這高貴的頭顱。隻有離著東方俊最近的左青,略微感覺到瞭東方俊的輕微顫抖。
及至申時,左青已回到瞭他在宮外的宅子。
今年年初,左青得知東方俊有意著他去卞州任職的時候,就已向東方俊請旨,在宮外自行居住瞭。東方俊倒也為左青點指瞭幾座前朝王爺的府邸,都被左青已年幼,不可僭越為由,一應拒絕瞭。東方俊也沒有惱怒,隻是著內廷司給左青劃撥瞭兩千兩銀錢,供他買房、改建之用。
雙子門在京都自然是有房產的。左青便索性將雙子門京都分處,改造成瞭他在京都的宅子。在京都,皇帝腳下,原本就很難存在所謂的秘密。雙子門京都分處,一直也是左青心中的一個梗。如此直接將此處,公佈於世,並且有左青坦然入住,卻是最好保守秘密的法子。
映竹卻早已帶著風清兒一行人,回到瞭宅子。
菊香安排眾人用過午飯,由賊眉鼠眼的柴小虎帶著風清兒、嫣紅尋瞭一間比鄰左青住房的客房住下來。左青步行回到府中的時候,眾人俱已安頓妥當,隻留瞭賊眉鼠眼的柴小虎,暫時在門房等候左青歸來。
此番出宮歸府,左青自然是沒有騎馬而行瞭。
母皇太後殯天之時,竟然還有不開眼的禁軍衛士,一層層報告,到瞭東方俊的耳中,狀告左青縱馬直闖重樓門大門之事。
東方俊非但沒有罪責左青,反而體恤左青年幼,不宜痛苦傷身,著他先行回府休憩。
反倒是一心為君的禁軍首領,可憐今天正是他當值,不過是秉公辦事,卻被心有餘氣的東方俊,扒瞭這身禁軍衛衣,打將出皇宮,直接貶斥到琨山駐軍,做火頭軍去瞭。
左青剛剛回到府中,不曾想,帝俊十三年的第一場雪,竟然不期而落。自打左青開春去瞭卞州,十個月多不曾遇到落雪時分。竟站在宅子大門處,看的呆瞭。
左青隻覺得,天可憐見,太奶奶歸西,老天都在垂淚。不過是天氣冷寒。落地之時,已凍成瞭雪。
賊眉鼠眼的柴小虎已將左青歸來的消息,傳遞給瞭映竹、菊香二人。府中原本就有的下人,自不敢上前打擾自傢大人。映竹、菊香在左青歸來時,面目上還未幹的淚痕,已猜到母皇太後歸西之事。素來知曉左青性情的他們,隻覺得,左青借此發泄出心中的悲傷,未必不是好事。何況他們一直深知,左青精通武藝,身體好得很。
過瞭一炷香的時間,左青兀自在門口站著,飄雪灑落大地,更是星星點點落在左青頭上、肩上、身上。這一會功夫,雪越下越大,左青更是成瞭半個雪人。
映竹、菊香、賊眉鼠眼的柴小虎更是在一旁陪站。主人才歸來的宅子,這一刻,卻有四個雪人在門口愣愣站著。好不滑稽。
還是聞訊而來的風清兒,手持一紅色大髦,匆匆走到左青身前。嫣紅尾隨著風清兒一路小跑著過來。
嫣紅為左青撫去瞭身上落雪,風清兒將大髦披在瞭左青身上。突兀的,左青突然就嚎叫出聲,高喝瞭一聲,痛哭瞭起來。
映竹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風清兒卻一反往常的,走進左青,環住瞭左青的胳膊。左青的哭聲越來越低瞭。
感受到身邊有人靠近,左青仿佛又看到瞭,少時,總是抱著他的母皇太後。竟就這樣,一把將風清兒抱在瞭懷裡。風清兒也沒有掙脫,更沒有責怪左青,隻是任由他抱著。
左青的哭聲慢慢小瞭,臉上的淚卻兀自橫流。風清兒也不嫌左青臟亂,隻是用她貼身的汗巾為左青擦著臉。哽咽聲,仍舊從左青身上發出。
映竹等人更是好不尷尬,反倒是嫣紅一副氣急瞭的樣子,想要伸手拉開左青,卻被風清兒瞪瞭一眼。
周圍幾個人都沒有想到。風清兒竟然反手將左青攬入瞭懷中。風清兒輕拍著左青後背,左青頭顱放在風清兒肩膀上。
風清兒隻是輕輕說道:“乖……”
映竹等人,實在不好意思繼續在門口站著,三人進瞭門房。
可是作為下屬的他們,在門房躲開瞭越發大起來的鵝毛大雪,他們的大人左青卻還在雪中佇立著。
這更不是回事啊,於是三人又走出瞭門房。
嫣紅在一旁卻看著三人笑出瞭聲。
風清兒回身,輕輕捶瞭下嫣紅的肩膀。
卻“驚擾“瞭還在風清兒懷中,兀自垂淚的左青。
左青這才驚醒。
左青輕輕擦瞭下滿臉的淚水。
大冷的天氣,一道道的淚痕,仍舊留在臉上。
左青側身一步,離開瞭風清兒的懷抱。
臉上悲苦之色還未盡褪,又多瞭幾絲羞愧。
左青隻是愣愣的站著,這情境,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張口。
風清兒與嫣嫣的笑瞭起來。說道:“公子,傷心還需發泄出來,憋壞瞭身子,天上的親人會不開心的。”
風清兒此話,又叫左青心中發苦,隻是卻也有瞭幾分溫暖的感覺,在周身遊走。
左青訕訕一笑,說道:“左青孟浪瞭,清兒姑娘見諒則個。外頭風雪太大,咱們還是進屋先暖和暖和。“
說罷,左青已伸手,邀請風清兒先行。
風清兒也不做作,走在左青身前,向著正堂走去。
落後風清兒半個身子的左青,這才回過頭,看瞭映竹三人一眼。
映竹幾人隻覺得,今日好不冤枉,卻也無甚理由可去推諉,跟在左青身後,往正堂方向走去。
幾人進瞭正堂,嫣紅先是用手將風清兒身上落雪掃掉,又小跑著去瞭偏堂,取來一盆熱水,給風清兒凈手。
賊眉鼠眼的柴小虎,也有樣學樣,跑到偏堂弄瞭一盆熱水,要給左青洗臉用。
說到底,賊眉鼠眼的柴小虎畢竟是一遊俠兒,當著女眷的面,叫堂堂天狼公子如此洗臉,不是更丟人嗎。
還不待左青說什麼,映竹已大步上前,攔住賊眉鼠眼的柴小虎,把他推到門外。
此時左青才說話道:”清兒姑娘,堂上稍作,我去偏堂收拾下,隨後就來。“
風清兒應聲,在正堂右側坐瞭,左青這才走出正堂,向著兀自端著水盆站在一旁的賊眉鼠眼的柴小虎走去。
左青簡單梳洗瞭下,精煉黑色頭發披散著,帶著仍舊紅腫的眼眶,回到瞭正堂。
映竹、賊眉鼠眼的柴小虎在門外侍候,風清兒也已經著意嫣紅去門外等待,
左青自行在正堂左側坐瞭,對著風清兒,垂下瞭頭去。
風清兒卻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站起身來,走到左青身前,右手輕撫在左青肩頭。
風清兒說道:“公子,我可以叫你小青嗎。”
左青兀自垂著頭沒有說話。
風清兒說道:“小青,我有一個弟弟,比你要小上幾歲。”
頓瞭一頓,風清兒繼續說道:“那年,自小寵愛我的皇爺爺去世,我也是像你這般哭碎瞭心。小弟隻是跟我說,姐姐你這麼漂亮,哭得淚花花的,好醜的,爺爺在天上看到,會不開心的。”
終於左青,臉上有瞭笑容。很溫暖的笑。
左青說道:“清兒姑娘……清兒姐姐。謝謝你。我……我會叫太奶奶在天之靈,高興的。”
風清兒隻是撫這左青的肩頭,沒有說話,左青似乎想要去抓風清兒的手,到底也沒有動彈。
兩人就這般靜在正堂中。
過瞭半晌,風清兒突然說道:“小青。”
左青抬起頭來,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不禁心跳加快瞭許多,別過頭去,輕哼出聲:“恩?”
“小青,昨日,昨日我與嫣紅回到房間,房中藏瞭一人。”
左青腦筋急轉,忙問道:“是一女子嗎?”
風清兒回道:“是一宮裝女子,隻是臉色很是憔悴,身上還帶著傷。”
左青已知道,風清兒說的,正是各處禁軍四下查找的付韻婷。
又想到付韻婷偷竊瞭母皇太後心愛的念珠,又是一陣悲從中來。
左青沉靜瞭一瞬,問道:“那女子何在?”
風清兒轉身,走回右側座位,沒有座下,隻是站著。
說道:“今早我把她留在房中,想來咱們離開後,她已自行離開瞭。”
不待左青開口問話,風清兒繼續說道
“她同我講。她沒有偷竊母皇太後的念珠,那串珠子就在母皇太後平日誦經的小佛堂長案上。至於放在哪個盒子裡,就沒有細說瞭。”
左青心底已信瞭風清兒的話,倒不是相信付韻婷沒有行竊,隻是今日對風清兒格外親近。
左青隻是疑問道:“那她為何要出逃?”
風清兒卻低下頭去,似乎在做著什麼抉擇。
許久,左青沒有追問,風清兒開口說道:“她,她可憐的很,華皇後將她,將她肆意賞賜給……給好多朝中大人……用她來……來籠絡朝中……朝中一些人,好叫……好叫皇後抓住那些……那些渣滓的把柄……”
說道此處,風清兒已恨恨的住瞭嘴。
左青卻沒有生氣,似乎這在他看來,不過是尋常事。
風清兒嗔怪的看著左青。
左青說道:“我會著人找到付韻婷,護佑她安全。太奶奶……母皇太後新逝,皇帝陛下心中悲痛的緊,如今所有事情都要延後,母皇太後的葬禮才是重中之重。”
左青深深的看瞭風清兒一眼,似乎是在怪責她沒有昨夜第一時間將此事告知與他,又似乎是在關心風清兒作為西慶貴女,獨身在東凌京都的安全。
左青說道:“清兒……清兒姐姐,你就在這座宅子裡住下。”
也不待風清兒答應,左青已走出正堂。
看到左青出來瞭,嫣紅急急的跑瞭進去。
風清兒愣神坐在座位上。嫣紅上前,蹲下環住瞭風清兒的胳膊。
左青到得門外,將映竹喚到身前:“臨滄衛,宮女,付韻婷。找到,送去卞州子蘭處,護佑她安全。”
映竹領命去瞭,菊香一道宅子便自行隱去瞭,雙子門在京都還有他處,他作為雙子門副門主,自有他的事情要做。
左青也沒有聞訊菊香何處,隻是安排賊眉鼠眼的柴小虎,安排下人,好生伺候著風清兒二女。
左青向著自己臥房走去。
皇帝陛下,昭告天下。
吾皇天威,特此昭曰:母皇太後,古稀離世。倦養子嗣,東方流長。慈愛弄孫,四方流涕。非不赦罪,延後三月。東凌大地,不見彩衣。率土之濱,不圍音律。不肖子俊,祁告天地。
皇帝陛下命左青臘月二十四日入宮。
為母皇太後守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