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故妄已經對這蛇妖滿嘴跑馬車的作態習以為常,此刻也依舊經不住無言片刻。
似是覺得他無語的表情很是有趣,床上青年懶洋洋地換瞭個坐姿,柔順長發從雪膚上一滑而過,上挑的眼尾帶著驚人的、毫不掩飾的挑逗之意。
“不說話,是因為我說對瞭,所以沒辦法反駁嗎?”江瑭微微傾身湊近瞭些,“我雖被封印近百年,但往日的妖族好友想必多少也能聯絡一二,無念佛子,你若真想試試——唔?”
故妄抬手,指尖隔空輕輕一指,直接給這出言不遜的小蛇妖下瞭個禁言術,封住瞭他越說越離譜的唇舌。
對於妖族這般隨性又輕率的性子,故妄算是又有瞭新的見識。
這樣的舉動若放於人類身上,幾乎能稱得上一句放肆。
但故妄卻並不準備用自己人類的思維和規矩,去譴責甚至‘矯正’一隻本性自由隨性的妖。
——隻是封瞭他的口而已。
故妄一指江瑭手中的衣衫:“穿上。”
青年口不能言,隻能睜著蛇眸怒瞪他一眼,似乎在譴責他又‘說不過就動手’。
隨即他隨手披上衣衫,腰間衣帶松松垮垮地一系,皚白胸膛和精致分明的鎖骨依然露瞭大片,隻勉強遮住幾處該遮的地方,便再次啟唇朝故妄探出舌尖。
這番模樣,簡直比剛剛未著/寸縷的時候,更顯幾分旖旎荒謬之色。
故妄唇角輕抿,在心裡無奈嘆息一聲,卻不欲再在此事上和這妖多費口舌。
他抬手指尖輕點於青年柔嫩的舌尖處,殷紅的血珠即刻溢出,被淡淡的靈力迅速包裹住。
故妄將舌尖血收於瓷瓶之中,淡聲道:“好瞭。”
江瑭收回舌頭,舌尖處細小的傷口已經愈合,故妄似乎連封住他唇舌的禁言術也一並收瞭回去。
他舔瞭下唇,纖長的眉輕輕蹙起,抱怨道:“當真是疼得緊。”
故妄問他:“很疼?”
“都說舌尖連心,當然疼得厲害。”江瑭扯瞭下松垮的衣衫,眉頭蹙得更緊瞭些,“這疼我還得受不知道多少次,唉,真是可憐可嘆吶!”
青年語氣頗為誇張,勾人的蛇目流轉著,一看就知道在打著什麼主意。
故妄倒也順著他,問:“那你覺得,貧僧要如何做,才能緩解疼痛?”
江瑭對他懂事的模樣頗為滿意,眸子一彎露出笑說:“我整日整夜陪你待在這佛子舍,不是在書房就是在寢房,頂瞭天去後院看看天看看地,那天色景色也一成不變的,簡直無趣得很。”
故妄問:“所以呢?”
“我想出去走走。”蛇妖順桿而上,滿目期盼,“讓我出去溜達溜達,不然這封印破瞭也跟沒破似的,簡直就像是換個地方被困住。”
故妄頷首:“可以。”
那蛇妖還在繼續道:“就算隻是在附近走在也好——咦?”
他聲音一頓,似乎這才後知後覺地反
應過來,剛剛故妄說瞭句什麼。
“你同意瞭?”
江瑭微微睜大眸子,澄黃的蛇眸中閃過一抹驚喜和訝然,“我沒聽錯吧?”
“自然沒有。”故妄道,“隻要不離開這座山的范圍,你可以自由活動。”
他所說的山,便是佛子舍所在的這一座。比起這小小的佛子舍,一座山自然算得上極大。
青年忙不迭地點頭,似乎生怕他反悔一般:“當然當然。”
下一秒,床上青年便憑空消失,那身本松垮地披在他身上的衣衫驟然一空,飄飄蕩蕩地一半墜落在床邊,另一半眼瞅著就要落於地面,被故妄及時伸手接住。
拇指粗細的小青蛇自衣衫下探出頭,蛇頭輕蹭瞭兩下故妄的手指,便頭也不回地沖向一旁的窗戶,自半掩的窗戶縫隙中滋溜一下竄瞭出去。
故妄:“……”
這般迫不及待,竟是連門都不願意走瞭。
他難得有些想笑,唇角抖瞭抖,終歸是沒露出太過明顯的表情。
故妄所在的這座山並未命名,但因為佛子舍位於這座山之上,天禪門的眾人便心照不宣地,私下裡將這座山稱為佛子山。
佛子山高高聳立,面積極大,山間樹木茂密繁盛,即便是極烈的陽光照射下來,也多數被密集的樹葉遮擋起來,落於地面上的零星光斑中,帶著密林獨有的蔭涼。
山間小路上,兩位年輕佛修行走於樹蔭之下。
其中身形略高的那人道:“你聽說瞭嗎?有傳言說無念師兄養瞭一條小蛇妖。”
稍矮的那位小佛修茫然:“未曾聽說,之前前往無念師兄書房時,也未曾見過蛇妖蹤跡。”
“我倒是隱約看到過一眼。”高個那人道,“前日裡給無念師兄送茶,師兄特意多要瞭一杯清水,出來後關門時,我從門縫裡瞅見,師兄袖口間探出一抹綠影,模樣瞅著確實像一條小蛇妖。”
高個佛修伸手比劃瞭兩下。
稍矮的小佛修皺瞭皺眉:“無念師兄為何突然養起妖寵?”
“這誰能知道?無念師兄向來隨心所欲,不把佛門戒律放於眼中,誰都看不透他在想什麼。”高個佛修如是道,語氣中的不滿幾乎不加任何掩飾。
另一人便嘆氣道:“可他是佛主欽定的佛子……”
“佛主欽定,就代表他可以無視佛門戒律嗎?”高個佛修語氣有些忿忿,“佛以慈悲為懷,他倒好,滿手鮮血,殺過的人怕是能填滿整個忘川湖!”
矮個佛修有些遲疑道:“可無念師兄殺的,不都是有罪之人嗎?”
“有罪無罪,誰又能真正知曉?”高個佛修語氣嚴肅,“人死不能復生,死者是否有罪,可不就是生者說瞭算麼!”
矮個佛修皺瞭皺眉,似乎覺得同伴這樣說有些不妥,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圓圓的包子臉便皺成一團。
高個佛修已然停不下來,依舊喋喋不休道:“你別看他現在過得恣意,佛可都是長眼的,你且看著他,因果有道,他這般任性妄
為,
遲早會遭報——啊!”
此話還未說完,
一旁高樹之上便陡然竄出來一道碧翠綠影,在那高個佛修的手腕上狠狠一咬,留下兩枚小卻深的圓洞,霎時就見瞭血。
兩位年輕佛修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那抹細小綠影便滋溜一下鉆入草坪之中,眨眼的功夫便不見瞭蹤跡。
“什麼東西?!”被咬的高個佛修又驚又怒,立刻矮身去翻草叢,卻連點影子都沒有翻到。
罪魁禍首顯然已經逃之夭夭瞭。
矮個佛修也被嚇瞭一跳,遲疑道:“好、好像是……蛇?”
高個佛修捂住手腕,那處的傷口雖不大,卻疼得格外厲害,沒多久就泛起烏青之色。
矮個佛修幫忙看瞭一眼,確信道:“確實是蛇,看樣子還是條毒蛇。師兄莫慌,師弟這裡有解毒藥。”
“剛說到無念師兄養瞭蛇妖,現下就被毒蛇給咬瞭——”高個佛修咬牙切齒,“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總不能正巧是無念師兄養的小蛇妖咬的吧?”矮個佛修便道,“無念師兄怎會讓妖寵到處跑?而且這山中本就有蛇出沒,這個季節蛇獸活躍,許是正巧被我們碰上瞭。”
高個佛修冷哼一聲,似是還想說些什麼,卻聽見矮個佛修咦瞭一聲,語氣變得驚慌起來。
“師、師兄!解毒藥……怎的不起效啊!”
*
幹完壞事就跑的江瑭回到佛子舍,循著故妄的氣息,從書房的窗戶縫隙裡鉆瞭進去。
故妄正坐於書桌旁,修長指間夾著一頁書頁,陽光灑於桌面之上,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小青蛇慢慢悠悠朝他遊去,順著故妄的衣衫向上爬,最終停在他的衣袖之上。
故妄頭都沒抬一下,輕聲道:“這就回來瞭?貧僧還以為你會在外玩個三五天。”
“玩累瞭,回來歇會。”小青蛇悠閑地擺動著蛇尾說,“反正我會在這地兒待上許久,若是一口氣玩厭煩瞭,以後就更無趣瞭。”
輕微的嘩啦一聲,故妄翻過一頁書,指間不知何時多出一枚紅櫻桃,被他遞於小青蛇嘴邊。
江瑭一口咬住,柔軟身子卷住櫻桃,含糊道:“我剛剛遇到瞭兩個小和尚。”
故妄淡淡哦瞭一聲:“不稀奇,這山上又不隻有貧僧一人。”
“確實。”小青蛇點著小腦袋,“不過他們正巧在說和你有關的事,被我聽瞭個正著。”
故妄又翻瞭一頁書,一縷長發落於手臂一側,發梢蹭過小青蛇的身子,那小蛇便癢得一抖,紅櫻桃都差點落瞭下去。
江瑭把櫻桃卷緊瞭些,問:“無念佛子,你可想知道他們是如何說你的?”
故妄淡道:“不想。”
小青蛇似是對他的回答頗感詫異,支起腦袋問:“為何不想?”
“不想便是不想,哪有為何?”故妄說,“別人的想法終究是別人的想法,即便知曉瞭又能如何?”
江瑭追問道:“你就不好奇他
們覺得你是好是壞?”
“好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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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自有一套行事規矩,無論他人覺得是好亦或是壞,貧僧都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既然如此,他人的贊揚或微詞,和貧僧便無任何關系。”
小青蛇微微一哽,小聲嘀咕道:“你倒是看得開。”
故妄靜靜翻書,江瑭一邊慢吞吞啃著櫻桃,一邊往書冊探頭看瞭一眼。
片刻後他好奇問:“故妄,你用神識看物時,可和用眼視物有區別?”
“區別自然是有的。”故妄說,“視野、色澤……都與肉眼有些許區別。”
小青蛇便伸長瞭脖子,往他面上蒙著的薄紗看去。
這些日子以來,江瑭從未見過故妄取下薄紗的模樣,即便是打坐修煉時,這層薄紗也依舊好端端地蒙著他的雙眼。
故妄曾說他的眼睛是受瞭傷,但江瑭卻從未見他給眼睛上藥,或者有其他的療愈舉措。
小青蛇歪瞭歪頭,蛇眸之中劃過一抹疑惑。
當真是因為受瞭傷,才將眼睛蒙住的麼?
故妄自是察覺到瞭江瑭疑惑的註視,但他並未理會,也沒有解釋的打算。
江瑭啃完紅櫻桃,熟練地鉆進故妄提前為他備好的棉帕中,扭扭蹭蹭擦拭身體。
就聽見門外傳來一聲略驚慌的聲音:“無念師兄!”
“進來罷。”故妄應道,“何事如此驚慌?”
從門外進來的小和尚,正是江瑭方才見過的那位個頭稍矮、臉蛋圓圓的小佛修。
“空安師兄被毒蛇咬傷瞭,普通的解毒藥無用,您若是有空,可否去幫他瞧上一眼?”
圓臉小和尚一邊說著,一邊抬眸小心翼翼地往故妄那看去,隻一眼他便愣住瞭。
無念佛子正坐於書桌後,右臂輕搭在書桌之上,手邊擺著一塊棉帕,而那棉帕之上顯著一抹碧綠——
是一條不過拇指粗細的小青蛇。
回想剛剛那咬人的‘孽蛇’,圓臉小和尚心底一突,心道那傷人的毒蛇,不會當真就是無念佛子的小妖寵吧?
圓臉小和尚驟然間覺得有些局促。
卻聽見書桌後的無念佛子道:“無需去看。”
小和尚心道果然,垂下頭囁嚅道:“……是。”
“服用此藥,三個時辰後,體內毒素自會分解散去,無需驚慌。”故妄道。
圓臉小和尚驀的抬頭,接過從空中劃過的白色小瓷瓶,怔愣片刻後,他眸光一亮道:“是!多謝無念師兄!”
待那小和尚離去,書房中傳來一聲細細小小的冷哼聲。
故妄頭也不抬道:“是你做的。”
明明是句問話,語氣卻是肯定的。
小青蛇縮瞭縮脖子,仿佛自知理虧一般有些心虛,卻又不願示弱,便又梗著脖子色厲內荏道:“是我又怎麼樣?那人說你壞話,我還不能咬他一口不成?”
“你又怎知那是壞話?”故妄問,“
()興許他說的就是實話呢。”
“可我知道,你不是他口中那般模樣。”江瑭語氣不滿振振有詞,“你若真是隨心所欲地開殺戒,別說我這妖瞭,那日在食肆沖撞於你的人,怕是早就沒瞭好下場。”
故妄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過瞭片刻才輕聲道:“那這世上說我壞話的人多瞭去,你是打算人人都咬上這麼一口嗎?”
“被我撞上瞭,我自然要給他們一點教訓。”江瑭嘀嘀咕咕,“更何況那小和尚可是佛門之人,出傢人不可口出妄語,我雖是妖,卻也知道妄語不僅僅是騙人的話,也指傷人、損人之語。”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故妄說。
“那是自然。”小青蛇晃著尾巴尖,“他口出妄語,我現在可是無念佛子的‘妖寵’,幫佛子教訓不守戒律之人,又有何錯?難道這也要遭到佛子的訓斥嗎?”
故妄語氣淡淡:“誰又說貧僧要訓斥於你?”
江瑭愣瞭下,仰著蛇頭瞅他半晌,小聲問:“你沒打算斥責我嗎?”
“之前並未,但是現在確實要訓你這小青蛇一句。”故妄說,“你妖丹已失妖力低弱,隨意對人發起攻擊,若是被人抓到傷到,你可曾想過此般後果?”
江瑭便是一哽,蛇唇開開合合許久,語氣悶悶:“確實未曾考慮過。”
故妄便伸出食指,指尖輕彈瞭一下那小巧蛇頭。
小青蛇被他彈得一晃,嘴硬狡辯:“可這不是你的山頭麼?你既然說過不要離開此座山,不就是因為在這山的范圍內,你能保護我的安全麼?”
這話一出,倒是讓故妄微微怔住片刻。
“你怎知是為瞭護你周全?”他輕聲道,“規定范圍,許是怕你偷偷溜走呢。”
“你才不會這麼做呢。”小青蛇吐瞭吐蛇信,顯然是沒相信故妄的話。
他已經在棉帕上蹭幹凈身子,歪歪扭扭地又攀上故妄的手腕。
“你既知道是我做的,為何還要給他解藥?”江瑭問,“讓他長點教訓不好?”
“我何曾給過他解藥?”故妄輕道,“那瓷瓶裡裝的,隻是普通糖丸罷瞭。”
小青蛇有些驚訝:“那你還同他說三個時辰解毒?”
故妄反問:“你留於他體內的毒素,不是三個時辰後自發散去麼?”
江瑭沉默片刻,小聲嘀咕:“你都知道啊。”
故妄沒有說話,指腹落於小蛇頭頂,輕輕揉弄瞭兩下,抿直的唇角卻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
又是數日。
故妄成日沉迷於書房和煉藥房之間,江瑭則幾乎把整座山頭逛瞭個遍。
這次清晨,江瑭於故妄腕間醒來,剛探出頭向外看瞭一眼,便發現故妄竟難得離開瞭佛子舍。
小青蛇大感稀奇,問:“故妄,你這是要去哪?”
故妄腳步未停:“天禪門秘地。”
“秘地?”小青蛇頓時來瞭精神,“你竟帶我去秘地?也不怕我偷
瞭天禪門的秘辛往外處說麼?()”
ldquo;lsquo;rsquo;()”
故妄摸瞭摸蛇頭說,“貧僧自然不怕。”
聞言,小青蛇頓時蔫吧下來。
“真無趣,佛門秘地竟連一點秘辛都沒有。”他輕聲,“秘地不就是用來藏秘辛的地方麼?秘地裡若無秘辛,還能有什麼?”
故妄同樣低聲道:“你自會知曉。”
小青蛇的確很快就知道瞭,除瞭秘辛之外,秘地裡也可以藏人。
他震聲道:“故妄!你竟然金屋藏嬌!”
故妄腳步一頓,指尖屈起輕彈瞭下蛇腦袋,說:“這是天禪門宗主。”
天禪門宗主,便是故妄的那位重傷昏迷,卻被許多人質疑已經亡故的師父,天禪門慧能大師。
小青蛇哦瞭
一聲,小聲道:“外界都說慧能大師已經西去,原來竟被你好好藏在此處……這世上到底有多少謠言吶?”
“謠言雖多,你若能明辨是非,便自然不會被謠言蒙蔽雙眼。”
故妄說著,腳步輕而緩地走到石床邊,將指尖靈丹輕輕塞進瞭床上老和尚的唇間。
肉眼可見的充沛靈氣散開,流竄至老者的四肢百骸之間,讓他蒼白面頰上都湧上一層極其淺淡的紅。
江瑭探頭看瞭片刻,直至靈氣盡數消失,他才問:“這是你這段時間在煉藥房煉制的丹藥嗎?”
故妄頷首:“是。”
小青蛇哦瞭一聲:“我還以為你煉制的,是你自己體內奇毒的解毒藥。”
“那毒並不難解,無需特意費時煉制。”故妄說。
江瑭小聲嘀咕:“並不難解,卻需要我的舌尖血。”
故妄安撫般地摸瞭下小青蛇的腦袋,沒有多言。
江瑭卻問他:“你體內的毒是如何中的?你這般厲害,到底是誰在你體內下的毒?”
故妄指尖微頓。
他體內的毒,是在老宗主被陷害的那年染上的,毒不難解,故妄卻一直沒有想過去解毒,隻因他覺得老宗主會被小人所害,皆因他保護不力。
這是故妄對自己的懲罰。
體內毒素無時無刻不侵蝕著故妄的身體,讓他時時刻刻飽受著錐心之痛,提醒著他曾經的過失。
直到近些時日,昏迷多年的老宗主終於有瞭蘇醒的跡象,故妄才終於肯開始為自己解毒。
這件事除瞭故妄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他也從未想過將這件事告知於他人。
但今日不知為何,也許是因為在秘地中面對昏迷的老宗主,故妄竟突兀有瞭些傾訴念頭。
他沉默許久之後,竟開口說瞭句:“很多年以前的事瞭。”
但故妄也隻說瞭這麼一句,便再閉口不談。
江瑭沒再追問,轉口問道:“那你的眼睛,也是因為那毒而受得傷麼?”
故妄卻道:“眼睛並非是中毒。”
“那是為何?”江瑭問他,“不是中毒的話,那還能治好麼?
()”
這次故妄沉默瞭更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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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中毒,也不是受傷。”
“不是受傷?”小青蛇用淺黃的蛇眸瞪瞭故妄一眼,“原來這才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妄言’,故妄,你的妄言可真多,再這麼下去,我都不知道你哪些話能信,哪些話又不能信瞭。”
故妄無聲應下瞭這句譴責,片刻後,他輕聲說:“貧僧遮住雙目,不過是因為這世間太過醜陋。”
“醜陋?”小青蛇支棱起上半身,“怎會醜陋?這世上好看的人如此之多,數也數不盡,隻消看一眼便讓人心情愉悅——你怎會覺得醜陋?”
他蛇眸咕嚕一轉,嬉笑道:“再不濟,你自己照照鏡子也行?你長得這般好看,哪裡醜陋?當然,還是我更好看一些。”
“故妄,我一點也不醜,我長得可好看瞭,你要不要看看我?”
如此自戀的話語,倒是讓故妄有些忍俊不禁。
“貧僧知曉你好看。”他輕聲說,“但貧僧所說的醜陋,並非指容貌上的區分。”
故妄頓瞭頓,輕轉瞭下腦袋,薄紗後方的眸光似落在腕間小蛇上。
他說:“貧僧的眼睛天生能看見許多顏色。”
“顏色?”江瑭有些奇怪,“不管是誰的眼睛,都能看見許多顏色。”
“自然並非是普通的顏色。”故妄輕聲說,“貧僧看見的,是靈魂的顏色。”
聞言,小青蛇一怔:“靈魂怎會有顏色?”
“是啊,靈魂怎會有顏色。”故妄重復道,“可貧僧偏生就能看見。”
“人自出生時,靈魂便是有顏色的。多數人出生時都白如雪,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稚童逐漸長大,那雪白之中也染上其他多彩的顏色。”
故妄的聲音很輕,像是說給江瑭在聽,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善人,無論剛出生時的靈魂有多漂亮,都會被雜亂的色彩所塗抹覆蓋。”故妄說,“有些人試圖將自己偽裝成純白之色,卻不知白色根本壓不住那骯臟濃墨的黑……”
“貧僧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虛偽、偽善,道貌岸然、惺惺作態——”他輕聲道,“試圖用其他的顏色蓋住自己濃黑的本質,卻不知黑色中夾雜著其他繁雜深惡的色澤時,有多醜陋、多傷人的眼睛。”
小青蛇支棱著上半身,聽得聚精會神。
“貧僧遮住雙眼,沒有別的原因。”故妄抬起手,指尖輕碰瞭下蒙著雙目的薄紗,“不過是為瞭還自己一片眼前的清凈罷瞭。”
江瑭一直靜靜聽著,直到這時才開口說瞭句:“所以你說的醜陋,是指靈魂顏色的醜陋麼?”
“正是。”故妄道,“貧僧見過的所有人,靈魂的顏色都斑駁而雜亂,隻是有些人的色彩融合得還算融洽,但多數人的顏色,都醜得不堪入目。”
就連號稱最平和的佛門中人,故妄都沒見到過
()讓他眼前一亮的顏色。
哪怕是他的母親,亦或是他敬重的、將他救於苦海之中的老宗主,靈魂中也夾雜著絲縷斑駁色彩。
故妄比任何人都清楚,人性究竟是多復雜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江瑭若有所思,“那算瞭,你還是別看我瞭。”
他嘆息一聲說:“得虧你當初是蒙著眼睛來見我,否則看到我的靈魂顏色,無念佛子怕是會忍不住當場揮刀,為這世間除去一惡妖。”
故妄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思路都頓瞭一瞬:“為何見到你就要除惡?”
“我是妖物,又作惡多端,自然是惡。”小青蛇嘶嘶吐瞭吐蛇信,“在你眼中,我怕是醜得格外厲害。”
故妄便問他:“你作惡在何處?”
江瑭細算起來:“若是按照你們佛門戒律,我殺過生,說過妄語,貪戀情/欲迷戀美色,還貪圖口腹之欲也非常喜歡喝酒,過得這般放縱肆意,自然算得上是作惡多端。”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仿佛他當真是一個作惡多端的惡妖一樣。
“你如此坦白於貧僧,就不怕貧僧聽瞭後,為民除害殺你滅口麼?”故妄問,“畢竟你也知曉,貧僧手染不少妖族鮮血,可是殺妖不眨眼之人。”
“你可是無念佛子,你這般厲害,要是想殺我怕是早就已經動手瞭。”小青蛇語氣輕快,仿佛當真不怕一樣,“更何況……”
故妄追問:“更何況什麼?”
“更何況,手染妖族鮮血一事是我道聽途說,我以前沒法分辨這句話的真假,現在倒是覺得……”細細軟軟的嗓音稍稍一頓,“這話也許也是一句‘妄言’也說不定。”
故妄指尖輕蜷瞭蜷,隨即稍稍繃緊。
“反正無論如何,你還是不要摘下紗佈看我為好。”江瑭總結道,“我怕你本不想殺我,但若是看見我被我醜到眼睛,就改主意瞭也說不定。”
故妄回過神,輕道:“醜陋與否,也不是你這樣說瞭算。”
他說,“這世上有太多人從未殺過生,做過諸多好事,是所有人眼中的大好人,卻滿心惡念,靈魂醜惡得厲害。”
“善與惡從來都不是對立的。”故妄說,“它們可以並存。”
這話說得深奧極瞭,小蛇妖把自己的尾巴擰成細細一圈,搖頭道:“我不明白,照你這麼說,殺過人的人也許不算惡,沒殺人的人卻有可能是惡,那到底如何才能區分善惡?又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樣,可以看見靈魂之色。”
“不明白也沒關系。”故妄用柔軟指腹摸瞭摸碧翠蛇頭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小青蛇便搖頭晃腦道:“我也如是覺得,我向來覺得我是最好的。”
故妄唇角微翹,滿心鬱躁竟奇異地平復下來。
一人一蛇在秘地中又待瞭許久,待離開秘地時,天色竟已然昏暗下來。
回到佛子舍時,纏繞在故妄腕間的小蛇已經入眠。
深夜寂靜,山間鳥鳴悅耳,微風吹動樹
葉婆娑作響,讓人心情都跟著寧靜平和下來。
故妄坐於佛像前,正欲和平時一樣靜坐一宿,腦內卻陡然又響起小青蛇細細的嗓音。
——我長得可好看瞭,你要不要看看我?
一直以來,故妄雖蒙著雙眼,卻依舊能以神識視物,早在和江瑭相間的第一面,他就知曉這蛇妖模樣生得有多好看。
但……
用神識看人,於故妄而言,終究是隔著一層紗。
他已多年未曾摘下過眼前紗佈,也從未升起過摘下紗佈的念頭。
但今日、就現下,不知為何,故妄竟有些想知道,這蛇妖在自己眼中究竟會是什麼顏色。
如此想著,故妄撩起衣袖,低頭面向自己的腕間。
拇指粗細的碧翠小蛇正睡得酣甜,尾巴尖尖無意識地一蜷一放,蹭得他腕間皮膚微癢。
良久之後,故妄突然抬手,指腹輕觸於眼前薄紗上,微微屈起的指尖挑起薄紗。
但他猶豫瞭許久,依舊沒能將那層薄紗取下。
故妄重又放下手,唇角幾乎抿成一條細線,下一秒他猛地抬起胳膊,食指勾住薄紗用力一扯——
紗佈落於他的肩頭,露出那雙百年未曾視物的眸子。
故妄雙眸緊閉,密而長的睫毛輕顫瞭顫,薄薄眼簾下方的瞳眸微轉,數息之後才帶著些試探地睜開。
眸黑如墨,如綴星辰。
這雙眸子略顯狹長,眼尾微微上揚卻不顯輕挑,帶著讓人呼吸一窒的冷利。
佛堂昏暗,卻並不影響故妄的視線。
那雙黑眸中清楚地映出小青蛇碧翠細軟的、乖順地盤在他腕間的身影。
——原來是竹青色的。
故妄緩慢地眨瞭一下眼睛,又凝神細細看去。
常見的雪白底色上,鋪著大片大片的竹青之色,隱約夾雜著些別的色彩。
淺金、薄紅、淡彩……
但這些色彩都並不濃重,混雜在那竹青色之中,仿佛畫師於畫佈上勾勒出的淺淡線條,也像是織娘在竹青佈料上雕琢出的隱晦卻漂亮的花紋。
故妄垂眸怔怔看瞭許久,直到腕間小蛇翻瞭個身,扭著細軟的身子將他的手腕纏得更緊瞭些,他才猛地驚醒一般,抬手將紗佈重新蒙於雙眼之上。
很好看,故妄心道。
是隻一眼就不會讓人忘掉的,非常符合這條小蛇妖的顏色。
*
時間一晃而過,離那日去天禪門秘地又過瞭許多時日。
故妄的生活依舊穩定而有規律,江瑭宅在山頭許久,趁此機會思考瞭許多事,比如——
【統,你當初傳給我的世界資料,確定是完整的?沒有漏掉任何東西?】
233小心翼翼:【確定,主神傳給我的資料包,我全部都傳給宿主瞭,一點都沒落下。】
江瑭陷入微微的沉思。
如果233沒有說謊的話,那就說明,主神給他們的世界資料
本就是不全面的。
至於原因——
江瑭不知道,233顯然也不會知道。
江瑭在心裡輕嘖一聲,對於他和愛人同主神似乎有仇這件事,又多瞭幾分肯定。
不過這又如何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主神的手段出其不意,但他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拿捏的性子。
略略思索瞭些有關主神的事後,江瑭便沒再多慮。
這日他從山頭遛彎回來,熟門熟路地爬到白衣佛子腕間。
“故妄,自那日從秘境回來,已經過去許久瞭罷?”小青蛇嗓音細細。
故妄道:“不久,才一月有餘。”
對於壽命極長的修道之人來說,一月的時日的確不足一提。
“都已經一個多月瞭!”江瑭卻猛地提高嗓音,不滿似地甩著尾巴,“你說過會找機會帶我去見阿然,都過去這麼久瞭,你到底何時才兌現承諾?”
小青蛇在故妄手腕上繞行一圈,蛇信嘶嘶:“你都取瞭我這麼多滴舌尖血,讓我疼瞭那麼多次,竟一次都沒帶我去見過阿然!”
這般控訴讓故妄手間動作一頓。
江瑭不提此事,他還真就忘瞭這件事。
但不知為何,現下再聽這小蛇妖提起徐子然,故妄卻覺得心頭有些不快,生出淡淡煩悶之意。
小青蛇依依不饒,張嘴拿佛子梆硬的手腕磨牙,聲音含糊:“我要見阿然!故妄,你可不能食言!”
故妄用指腹輕輕壓住他亂動的蛇頭:“既然你這般想見他——”
頂著江瑭期盼的眸光,故妄思索片刻,低語:“貧僧記得,無劍宗前些日子,似乎發來過一封邀請信?”
小青蛇眼睛一亮:“什麼邀請信?”
故妄在書架上翻找片刻,在大堆信件之中找到那封印著無劍宗宗主劍印的書信。
是劍宗大比的邀請信。
邀請信的時間落款在半月之前,大比開始時間為七日前,所幸劍宗大比將持續進行十日,此時出發,還能趕上最後幾場比賽。
故妄將信收於靈戒之中,攏著小青蛇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便出發吧。”
劍宗大比是全修真界、金丹期及以下修為的劍修皆可參加的大型比試,每百年舉辦一次,舉辦地點皆在劍宗之首無劍宗之中。
一路上,故妄腕間的小青蛇一直喋喋不休。
“上一屆的劍宗大比我也曾去看過,那時的阿然才剛結金丹,隻差一點便能進入前十,當真是可惜。”
“上次秘境論道時見阿然,他應當已經快元嬰瞭吧?這次大比他若是參加,定然能進入前十、不,一定能進前三!甚至可以拿頭名!”
“真是好可惜,大比已經過去這麼多天瞭,我該錯過阿然的多少場比試啊……”
故妄被他念叨得頭疼,最終還是選擇瞭老法子,試圖用各式水果堵住江瑭的嘴。
可惜往日裡屢試不爽法子,今日竟是一點用都沒有。
哪怕故妄直接將紅櫻桃塞進江瑭嘴中,小青蛇也依然會將其吐出,用細軟的身子纏著印有幾枚圓圓牙印的果子,嘴巴依舊嘶嘶說不停。
故妄在心裡輕嘆一聲,隻能默默又加快瞭腳步。
一日多的路程,在故妄加速前行下,僅用瞭半日便抵達瞭目的地。
無劍宗的宗主和長老們,對於故妄的突然出現表示瞭震驚和歡迎,將他迎上瞭最佳席位。
無劍宗三長老也坐於此處,見到故妄後頗為熟稔地上前攀談:“沒想到無念佛子竟會來大比觀看,當真是稀客!”
故妄便說:“實不相瞞,自那日同徐子然見過一面後,貧僧的小寵便一直對其念念不忘,這次來大比也是為他而來。”
談話間,故妄右臂的衣袖不停抖動著,碧翠小蛇自他袖口處探出,黃澄澄的眸子直直望向下方比試場地,任誰都能瞧出他眸中的殷切之意。
三長老面上劃過一抹驚訝,繼而撫須而笑:“那你們可來得不巧,自然今日的比試剛好結束。”
小青蛇支棱著的腦袋霎時垂下,從神采奕奕殷殷切切,到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竟隻用瞭一息不到。
三長老頗感有趣,又道:“不過子然已經順利晉級,無念佛子若是不急,可在無劍宗暫憩一夜,明日便可看見子然的比試。”
此話一出,白衣佛子腕間的碧翠小蛇頓時又精神瞭起來。
小青蛇嘶嘶吐著蛇信,用隻有故妄能聽見的聲音傳音道:“故妄故妄!你可聽到瞭?阿然晉級瞭!我傢阿然果然是最厲害的!”
故妄唇角輕抿,指間憑空出現一枚青色果實,被他精準塞進江瑭唇間。
小青蛇被這青果酸的一激靈。
就聽見白衣佛子淡道:“貧僧耳未聾,無需你重復,自然是聽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