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單陽果然在當天的授課之後,對師父提出瞭要下山的請求。
如今單陽已經能被師父親自指導,隻是並不是每天,而是初一十五。師父平日裡不大出現在道場,隻偶爾過來檢查,單陽又不是雲母那種有什麼事就直接跑去院中找師父的性格,他不想打擾白及仙君,因此若是錯過今日,便又要再等半個月,單陽才急急忙忙地開瞭口。
誰知白及卻沒有同之前那般答應,而是睜開瞭眼睛,緩緩問道:“你先前幾次下山,可有感悟到什麼?”
單陽一愣。
“你遇到瞭什麼人?可有印象深刻的事?你每回下山都會隔兩三年時間,可有發現人間有什麼新的變化?還有我教你的心訣,你下凡之後,是否有新的領悟?”
“我……”
單陽答不上來,他未曾想過師父會問他這樣的問題,自然沒有準備,此時搜腸刮肚瞭一番,居然還是說不出話。
氣氛一時有些僵硬。雲母本來就對目前的狀況頗為擔心,便一直註意,聽到兩人談到關鍵的地方,她原本就結束瞭修行正在收拾東西,此時愈發心不在焉,努力豎起瞭耳朵在聽。
隻聽師父頓瞭頓,語氣忽然嚴厲瞭幾分,問道:“你此番下山,可是想尋仇?”
“……!”
單陽忽然攥緊瞭手,他原本跪坐在師父面前,雙手放在膝蓋上,這一下他的衣袍便被他死死攥住,弄出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皺。
空氣立刻變得凝重起來。
白及仙君搖瞭搖頭,重新閉上眼睛,語氣平靜:“你雖告訴我是想下山歷練,可你如今眼睛裡能看到的太少,便是讓你去,怕是也感悟不到什麼。這些年你修為長瞭不少,可心性卻沒什麼長進,你還是留在山中學習吧。若是有機會,日後我會親自帶你下山。”
單陽的手攥得極緊,他的確是心急。他現在在仙界有的是時間,但他的仇人卻等不瞭,再在仙山上修行幾十年,那些人指不定就全死光瞭。隻是他可以不管任何人,卻不能不尊敬從那種地方救瞭他,還收他為徒、帶他進入瞭仙界的師父。沉默瞭良久,就在雲母都提心吊膽地快沒法呼吸瞭的時候,單陽才慢慢地吐出瞭一個字:“……是。”
爭執的事有瞭結果,單陽今日似乎便不想繼續留在道觀內瞭。他匆匆地收拾瞭東西,對白及仙君行禮道別後便離開瞭道觀,神情難免有些失望。雲母卻是松瞭口氣,她一向信任師父的決定,隻覺得師父做什麼都是對的,隻是在單陽經過她身邊,雲母一愣,卻是下意識地出聲叫住瞭他:“單陽師兄!”
單陽步伐一頓,轉過頭來:“……何事?”
雲母被他眼中的冷淡刺瞭一下,她本想找機會坦白自己的身份,隻是看到單陽此時神情疏離,隻怕不是個說話的好時候。她頓瞭頓,鬼使神差地,她將手伸進袖子裡,摸出一個葫蘆來遞給他,道:“師兄,我昨天在院子裡撿到一個葫蘆,是不是你的?”
單陽:……
單陽原本心情鬱悶,不大想說話,他素來沒什麼東西落在院中,下意識地想說不是,可看那葫蘆的樣子,居然還真是他的,不由怔瞭一下,抬頭去看雲母。
這分明是他昨天送給小白狐的葫蘆。
他一向不關心同門師兄姐妹的事,不主動問,亦不大與他們說話,故他對赤霞和觀雲尚且不大瞭解,更別提這個小師妹。因此居然到這個時候,他才突然發現這個師妹顏色清麗,額間居然還有一道紅印……與那個小白狐額間的豎紅形狀十分相像。
不過單陽又旋即記起,他雖然不知道小師妹是個什麼品種的弟子,卻記得她好像有四條尾巴,而那小狐貍撐死也隻有一條胖得出奇的尾巴,便釋然瞭。他抬手接過葫蘆,平靜地道瞭聲謝,便轉身離去。
另一邊,道觀內的赤霞確實抬手用食指輕輕敲瞭一下雲母腦袋上的紅印,笑著道:“怎麼回事,你最近上哪兒撿的那麼多葫蘆?今天這個還偏偏是單陽的……”
雲母一愣,下意識地抬手捂住瞭額頭。
其實從單陽那裡弄來的大部分葫蘆,她都藏在床底下瞭,和其他不知道怎麼處理的雜物堆在一起。不過這一個倒是湊巧,昨天她拿不瞭就暫時擱在院子裡,從師父的院落裡出來以後,變成人形隨手放進袖子,後來就忘瞭,湊巧今日拿來解圍。
赤霞原本不過是隨口開個玩笑,見雲母神情呆呆的,反倒真有瞭幾分驚訝。想想她和觀雲還不是師兄妹弄出瞭的情誼,雲母近日又漸漸有瞭姑娘的樣子,赤霞頓時有些緊張,便壓低瞭聲音擔憂地問道:“說起來,你床底下那些葫蘆不會都是單陽的吧?說來單看長相,那小子長得倒確實不錯……莫非你……”
雲母原本心不在焉,聽到赤霞說到這裡,怔瞭怔,歪頭道:“莫非我什麼?”
“……也是。”
看雲母一臉懵懂,赤霞倒是松瞭口氣。
倒不是她討厭師弟,隻是縱然不知單陽在人間到底經歷瞭什麼,但看他這性格,赤霞也能猜到單陽滿心仇恨,是極難敞開心扉的那種人,若是小師妹對他有瞭情誼,那定然是要吃苦頭的。師弟的過去她改變不瞭,也無從插手,卻不希望天真的師妹也被牽連進去。
見雲母明顯尚未開竅,赤霞便放瞭心,重新笑起來,抬手在她腦袋上亂揉一通,道:“沒什麼,你年紀還小呢。”
頓瞭頓,她又道:“那我也走瞭?觀雲許是已經在門口等我呢。”
雲母連忙點瞭點頭。待送走師姐,見道場隻剩她和閉目凝神不知在想什麼的師父,雲母頓瞭頓,重新變回狐貍,小心翼翼地朝師父走去。
其實她雖然擔心單陽,卻更為擔心師父。
她既入門已有一年多,自然能感受到師父雖然平日裡少言寡語,外表也看不清喜怒,卻絕非不在意的弟子。剛剛拒絕瞭單陽下山的提議後,師父便坐在原地打坐沒有再動,他平時並非是這樣的,自然讓雲母擔憂。雲母忐忑地走瞭幾步,隨即又小跑起來,誰知不曉得是不是她之前坐太久腳麻瞭,沒跑幾步,忽然感覺腳下一絆,往前一撲,啪嘰一下跌在師父腳邊。
白及緩緩地睜開眼睛。
稍稍一頓,他便抬手將雲母抱起來,摸瞭摸她的頭。
雲母自然地“嗚嗚”撒嬌起來,她已經差不多被師父摸習慣瞭,她蜷著身體瞇著眼睛抖瞭抖耳朵,迷迷糊糊地又睜眼看向師父,卻忽然愣瞭一下。
她往常不大抬頭,今日一抬,才發覺師父的臉原來這麼近。從這個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修長,眼眸漆黑如曜石。
不知是不是因為赤霞師姐莫名其妙地提瞭一句單陽師兄長得不錯,雲母不知不覺便有些在意師父的長相。她不曾見過幾個男子,卻知道師父俊美非常,又是仙人,身上總帶著一種與凡塵隔絕的清冷之氣,頭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總覺得師父遙不可及……心臟莫名地亂跳瞭幾下,雲母慌忙地低瞭頭,待意識到自己此舉有些突兀,她又連忙嗚嗚地叫瞭幾聲,在師父懷中打瞭滾加以掩飾。
待滾完,她忐忑地喘瞭兩口氣,再回過神,才發現心跳已經正常瞭。
雲母松瞭口氣,雖還有幾分疑惑,但沒有在意,隻當是自己剛才嚇瞭一跳太緊張。
……
於是,當晚等赤霞回來的時候,雲母已經忘瞭還有過這回事,反倒是因為有些在意師父對單陽師兄的那句“尋仇”,反復將他們的對話回憶瞭好幾遍,誰知不知不覺發現瞭一個令人有些在意的地方。待赤霞歸來,雲母便問道:“師姐,師父有時候……是會下山的嗎?”
仔細想想,雖然當初她是被師父從山下抱回來的,可自她拜師之後,就從未見過師父主動下凡。師父平日裡除瞭偶爾去道場看他們修煉,就是在自己屋裡打坐沉思,甚至都不太出門,除瞭被師兄帶出去向師姐求親那一回勉強算是出瞭山,就未曾再出去過。
“嗯?”
聽到雲母的問題,赤霞似是愣瞭愣,繼而笑起來,回答道:“啊,這麼說起來……你好像的確沒看到過師父工作的樣子。”
“誒?”
雲母眨瞭眨眼睛。
赤霞笑瞭笑,解釋道:“師父雖是散仙,但姑且也算是被天帝封瞭東方第一仙,是屬於天庭的神仙。若是天帝有命,師父是需要去執行的。不過,因為師父地位比較特殊,一般的任務都勞不到他,如果有的話,通常都是別的神仙解決不瞭又作惡多端的大妖怪……啊,師父還被派去劈過一次玄明神君。我和觀雲以前,也跟著師父出去降妖過。”
雲母似懂非懂地歪著腦袋。
赤霞笑著摸她的腦袋,道:“你可是在山上無聊瞭?放心,總不會一直沒有任務,日後總有機會的。”
……
不過,赤霞說是這麼說瞭,但她本人也沒有想到,這個“機會”會來得這麼快。
幾日後,依舊是弟子們修煉時間,不等童子通報,一隻紅色的鳳凰已經落在瞭旭照宮的院中。正在道場中修煉的弟子們匆匆趕來,待看清來人,觀雲便驚喜道:“二叔!”
雲母這時跟在後面跑來,便恰好看見滿眼燦爛的紅色鳳羽近乎染紅瞭天空。
還未等她回過神,那鳳凰一落地,便化成瞭一個笑瞇瞇的中年男性。他笑著走上前,先是對觀雲打瞭個招呼,隨後又看向瞭赤霞,挑瞭挑眉,笑道:“又見面瞭,侄媳婦。”
赤霞不好意思地抓瞭抓頭發,有些不知什麼回應。
好在那鳳凰倒沒有為難她的意思,隻調侃瞭那麼一句便轉而說起正事。隻見他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道:“你們師父可在?如今人間西南方有大量妖物作亂,為禍人間,怕是又要白及仙君出馬瞭。”
觀雲一怔,問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冒出來大量妖物瞭?”
鳳凰嘆道:“還不是那北樞真人又不小心放跑瞭寵物。”
“呃……彘又跑瞭?”
“不……不算是彘。”
鳳凰遲疑地停頓瞭片刻,像是不知該怎麼說。
“這一回全跑瞭……北樞真人所有的寵物,全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