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結界籠罩天地。
結界後的仙山延綿出去盡千裡,形似一頭壓低脊背、正在尋覓時機進攻的犬狼骸骨。
人走在其間,如螻蟻般渺小。
滂沱的雨聲接連不斷,隔著一層結界,越發顯得沉悶。
秘境最深處的洞穴裡,墨尋被人打飛出去,不等他爬起,就被人一把抓起來,按在墻上,鐵掌扼住他的喉嚨。
“好瞭。”
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人揮手,輕聲細語道:“別讓他死太快瞭。”
奴仆聽話地推後,任憑墨尋脫力摔在地上。
墨尋勉力睜瞭睜眼,睫毛被血糊在一起,眼前一片血紅。
他松開捂著小腹的手,立刻有血湧出來,濡濕瞭衣服。
除此之外,肩上、背上、腰上、大腿上……同樣是深深淺淺的傷,就連手背都被劍氣削過,露出森然白骨。
全身沒一塊好肉。
這是他被追殺的第十年。
不是被一個人追殺,而是無數,整個修仙界一起追殺他。
因為他偷走瞭第一仙門的鎮派之寶。
天可見憐,他都沒見過所謂的鎮派之寶是方是圓,但人傢少主說瞭,是他偷的,那就是他偷的,拿不出來,就等著受死。
追殺的懸賞由第一仙門掌門親自發出,賞賜豐厚,讓人不由得不心動。
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追殺就這樣開始瞭。
時至今日,墨尋已經數不清自己殺瞭多少人,折斷瞭多少砍向他的刀,還碰到瞭多少嘴上說著同情,相信他清白,轉過臉就拿他行蹤去討賞的人。
他也不信這些人,隻是追殺來得太密,讓他無處可躲,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到現在,已經茍延殘喘到瞭極致。
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瞭。
行至末路,墨尋眼中劃過一抹譏嘲。
誰能想得到呢,那高高在上發出追殺令,把他逼到死路裡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不,他說錯瞭。
那不是他父親,而是墨知晏的父親。
二十年前,一場意外,讓他和墨知晏被互換瞭身份,他被世仇趁著混亂擄走,扔到瞭遙遠的人間。
而墨知晏頂著他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瞭第一仙門的少主。
二十年過去,他的父親已經成瞭別人的父親。
他還記得男人為難的眼神。
“我曾經受傷瀕死,是知晏挖瞭自己的心救我,我們父子才能有今天相聚的機會,我不能忘恩負義。況且他還因此落下瞭頑疾,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這個身份,被人指點,你的天賦比他好得多,就委屈一下,說你是我的養子……”
墨尋胸口艱難起伏,佈滿血痂的五指用力,想再爬起來。
“還不服輸嗎?”
墨知晏端坐在輪椅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掙紮,“都到這個……”
洞穴外忽然傳來說話聲,他停下話音,一手撐著下頜,聽瞭片刻,噗嗤笑出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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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鬼地方怎麼這麼兇險,三步一個陷阱,再不然就是冤魂不散?”
“秘境嘛,危險點也正常,越是難以進入,就越是說明瞭留下此地的大能實力不俗,隱藏的寶物也更珍貴。”
穿著各色道袍的人持劍走在秘境中,彼此互相警惕,生怕對方先於自己找到目標。
一個穿藏藍道袍的人嗤笑一聲。
“墨傢那位小少爺已經帶人進去瞭,外面還有華彌仙境數百弟子封鎖搜山,裡面的東西再珍貴,又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就算我們僥幸獲得,難道就能帶出去?”
其餘人聞言紛紛嘆息。
華彌仙境是當今第一仙門,墨傢更是當今修仙界第一的傢族,在修仙界隻手遮天,確實是他們這些小門派的人惹不起的。
之前說話的人認命地搖頭。
“算瞭,我們本也不是來尋寶,既然接瞭委托,幫助墨傢追殺叛徒,意外入瞭此地,有這一番機緣,說起來還要感謝墨傢,就知足吧……”
“倒也是這個理。”
“是當如此。”
“……”
其餘人嘴上應和,各個都是一臉無奈,私下卻心思各異,隻是沒表現出來。
眾人停下休整,閑聊時,不知誰話音一轉,談到瞭這次追殺的對象。
“說起來,叛逃的那位還是墨傢的養子,好歹也是一場緣分,這一樁委托,竟像是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說著就長籲一聲。
那穿藏藍道袍的修士也不知和那墨尋是什麼仇,半句聽不得這種話,當即道:“話也不能這麼說,當初桃花海宴,大比之上,墨傢見他天賦異稟,好心收他為內門弟子,還是掌門之徒,把他當親子一樣培養,誰知他竟趁著掌門病重之際,偷盜華彌仙境鎮派之寶出逃,可當真是——”
他嘴皮上下輕飄飄一磕。
“畜牲不如啊。”
眾人話音一頓。
所謂墨傢養子,便是那位以散修之姿,手執一柄再普通不過的木劍。
便力壓三大仙境六宗九派的數百天驕,驚艷瞭桃花海宴的絕世天才——
墨尋。
同姓墨,又長瞭一張和掌門夫人七成相似的臉。
反觀這位墨傢親子,和掌門夫婦沒有任何相似。
還有大比之上,那位掌門失態激動的模樣……
這親子養子的糾紛,誰還看不懂?
眾人表情都古怪瞭一瞬。
不過也隻是片刻。
人傢第一仙門的事,不是他們可以管的。
況且……
有人擦著劍感慨:“當初華羽仙尊被仇傢尋仇,正是墨少爺舍身剖心救父,華羽仙尊才得以痊愈,墨少爺卻因此患上心疾,每每月中痛不欲生。”
“不止……”
“彼時墨夫人病危,是墨少爺費勁千辛萬苦,才從龍塚帶出瞭龍魂花。”
“聽聞墨少爺出龍塚時,渾身筋骨碎瞭大半,一雙握劍的手支離破碎,整個人隻剩下一口氣。”
“反觀這個墨尋,就隻是看著,什麼也沒做……”
所以,也怨不得掌門把流落在外多年的親子當養子,就為瞭保全養子的尊榮瞭。
.
仆人出去探查瞭一番,回來稟報。
那些人離得還遠,隻是這裡空間復雜,不知怎的把聲音傳過來瞭。
墨知晏松瞭口氣,又轉回瞭地上的人,目光落在他雙手上,含著極輕的笑意。
“聽說你這雙手在龍塚中被碾碎過一次,倒真是運氣好,碎到這個程度,竟然還能恢復如初,真不愧是——”
天道之子。
墨知晏想起這個詞就嫉妒得心臟抽痛。
他搭在輪椅上的手太漂亮,指節像是玉石那樣光潔無暇。
作為劍修,他的手上連練劍的繭子都沒有一個,可想而知是經過瞭怎樣精心的養護。
反觀地上的少年,五指白骨森森,醜得都有點嚇人瞭。
“但你做到這地步又如何呢,功勞不還是我的?”
墨知晏傲慢地抬起下巴。
其實他委實不用嫉妒對方。
天道之子又如何,還不是像條喪傢之犬一樣跪在他面前。
“讓我想想父親是怎麼說的。”
他指尖點瞭點太陽穴,語氣譏諷:“你母親傢看你回來瞭,本就對知晏還占著親子的名分不滿,若是再得知你為瞭救你母親做到如此地步,一定會逼著我把知晏趕走。”
“他為我失瞭一顆心臟,我怎麼能讓他流落在外?”
“你是我親兒子,我是你親父親,你就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父親的救命恩人被趕出傢門嗎?”
佈滿血痂的五指無力地屈伸,墨尋沾滿血污的纖長睫毛顫瞭顫。
“——再者,知晏的親生父母養育你十數年,結果你卻因為貪心生生害死瞭他們,難道就不該補償知晏嗎?”
說到這,墨知晏再也忍不住拊掌大笑起來。
“說起來,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吧?”
“當初你撿到蓮華之心,用它給你那凡人養父換瞭半個月的藥錢,結果蓮華之心上帶有不明毒素,害死瞭鎮上的富商,那對夫妻用瞭半輩子的積蓄才把你贖出來,自己卻因為沒錢買藥,再也沒能活過那個冬天……”
墨知晏惡意地挑眉:“那毒是我下的。”
經年如履薄冰,現如今,一切即將結束。
饒是經過這些年歷練,墨知晏已然沉穩瞭不少,也忍不住向敵人炫耀自己的成就。
隻用瞭一包毒藥,就在一切劇情開始之前,生生扭轉瞭局面。
把墨尋釘死在瞭貪心不足、想以蓮華之心謀利、最終卻害死養父母的罵名上。
也讓他的親生父親,在千辛萬苦尋回他之後,因為這個污點始終對他心存芥蒂。
同時還把自己置於道德制高點。
從此,不管墨尋再做什麼,他上下嘴皮子輕輕一碰,就能全部搶過來。
就比如……
墨尋用半條命從龍塚中帶出的龍魂花。
墨知晏得意極瞭。
這位天道之子哪裡都好,長得好,天賦好,品行也好,隻要有恩與他,他就必然記在心裡,如此,也好拿捏極瞭。
一對愚蠢的凡人養父母,還有一個瘋子親生母親,隻要運作得當,就足夠綁住他的手腳。
可惜的是,他說瞭半天,地上的人就跟死瞭一樣一動不動。
墨知晏不滿這樣的平靜,指尖點瞭點輪椅,吩咐道:“啞奴,把人拖過來。”
啞奴沉默地上前,把人拖到他面前,垂手站立著。
墨知晏用穿著錦鞋的足尖踢瞭踢地上不知生死的人,嘻嘻笑著。
“——哥哥,你真的不睜開眼睛看一下嗎?”
他惡意蠱惑:“這可是,你當初隻用半個月藥錢就賣出去的……蓮華之心啊。”
墨尋胸口微弱地起伏瞭一下。
披散下來遮住半張臉的長發下,血痂凝結的睫毛動瞭動,艱難撕開一道縫隙。
循著墨知晏手指的方向,看向他指的——
心臟。
“我換給父親的那顆心臟,就是用你的蓮華之心來彌補的。”
墨知晏一把抓住他的頭發,眼底放射出興奮至極的精光:
“怎麼樣,驚喜嗎?”
“還多虧瞭你,要不是你不識貨,為瞭個凡人,這麼簡單就把它賣瞭出去,我還沒辦法這麼輕松拿到瞭這一切呢。”
“可憐那凡人還因此恨上瞭你,哈哈哈,真是精彩極瞭!”
他大笑著,譏諷著別人的愚蠢。
笑完,他搖搖頭,一轉拇指上帶著的仙器扳指,輕描淡寫地吩咐:“殺瞭他吧。”
啞叔沉默上前,就想徹底斬斷墨尋的心脈。
墨知晏沒有別開眼,一瞬不瞬地看著。
這是他準備瞭上百年的復仇盛宴,怎麼能錯……
一道血光沖天而起。
強烈的沖擊炸開。
洞穴中的三人都被拋飛出去,墨知晏離得最遠,隻受瞭輕傷,不過他身體一貫不好,又養尊處優慣瞭,就算輕傷也十分難受。
離得最近的墨尋和啞叔,一個被狠狠拋飛出去,還有一個……
墨知晏呆滯地看著啞叔被炸成兩半的屍體,“這怎麼可能……”
他咬牙切齒:“碎幽!她竟然把碎幽留給你瞭,我為她找來龍魂花,結果她竟然把碎幽給瞭你!”
碎幽是墨尋生母沁華夫人的本命法器。
墨尋被一路追殺至此,竟然還留有底牌!
仙器護主,同為離碎幽最近的人,啞叔死瞭,墨尋卻保住瞭一條命。
碎幽幻化出片片潔白晶瑩的花瓣,柔柔綻開,把墨尋包裹起來,仿若花繭。
花繭呈半透明,依稀可見中間閉目蹙眉的墨尋。
明明勝券在握,卻被對方扳回一城,還失去瞭最好用的刀。
墨知晏仿佛又回到瞭朝不保夕、隨時擔心對方奪回一切的那段日子,不顧傷痛,甩開輪椅站起身,手邊滑下一把流光溢彩的寶劍。
手腕一抖,握住瞭,陰森森朝墨尋看去。
“你這賤種……”
“我就不該留你一命,給我……”
“……咳咳!”
墨知晏邊辱罵邊撐著劍站起身。
花繭化作流光消逝。墨尋低垂著眼,遮住瞳孔深處血色濃鬱,隨手把散落下來的墨發撩到耳後,露出的側臉雪白。
一道傷痕貫穿瞭他半張臉。
可饒是如此,也不顯得狼狽,還越發奪目。
這也是墨知晏嫉妒的來源之一——作為天道之子,各方面都必然是頂配。
除瞭傢世、天賦,還包括臉。
墨尋這張像極瞭沁華夫人的臉,仿佛是他們血緣的鐵證,時時刻刻提醒墨知晏,他隻是個冒牌貨。
他們母子三人站在一起,誰都會覺得墨尋才是那個親生的!
追殺途中,他尋瞭個機會,讓人去毀瞭這張臉,誰知沒能毀徹底。
墨知晏恨得牙癢癢。
就在這時,他看到墨尋伸出手,握住瞭插在山洞最深處的緋色長劍。
墨知晏愣瞭一下,嘲諷道:“原來你是指望那把劍,你以為我沒想到嗎,那把劍根本就是……”
拔不出來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
墨尋沒有握上劍柄,一把握上瞭刀刃。
血肉之軀和上古神兵。
鮮血霎時湧出,沿著劍身飛快蔓延。
劍身上的圖騰被鮮血勾勒,宛如有仙人在此執筆。
墨知晏進洞時也嘗試滴過血讓那把劍認主,可那把劍毫無動靜,按理來說墨尋在做無用功,他卻直覺不妙,飛身上前就要阻止。
山洞突然間搖晃起來——
洞頂開裂坍塌,地面皸裂。
煙塵四起,無數碎石暴雨般落下。
墨知晏被迫在半空一扭,腳尖一點,仙劍在手,再次朝墨尋殺去。
然而已經晚瞭。
恐怖至極的威壓從天而降。
墨知晏被直直壓在地上。
掉落的碎石和漫天煙塵中,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墨知晏瞳孔放大,下一秒,黑色長劍自他後心貫入胸口。
“啊——!!!”
墨知晏半張臉貼在地上,露出的半張臉在疼痛下扭曲。
墨尋一手執劍,單膝跪在地上,低頭俯視著他痛苦扭曲的臉。
被血浸濕的墨色長發落下,拂過雪白臉側,瞳孔深不見底,浸泡著無數血煞之氣。
“——不如何。”
他輕描淡寫道:“你會死而已。”
墨知晏疼得渾身抽搐,竭力扭動脖子去看他:“你、你不能殺我,殺瞭我你也會死……”
墨尋不想聽他繼續廢話。
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每一秒都有血氣從喉嚨裡上湧,殺不殺墨知晏都會死。
既然如此,不如拉個墊背。
墨知晏一條命全靠蓮華之心吊著,劍尖就懸在他心口上,他知道這把劍的鋒利程度,一動不敢動,連顫抖幅度都盡力克制,生怕刮擦到心口裡的東西。
“你靠這個活著?”墨尋輕聲問,過往溫順沉默的人,此刻簡直失瞭理智一般,一舉一動都讓人從心底顫栗。
墨知晏再不見半點剛才的傲慢,隻餘驚恐,“我、你……不要,求你……”
墨尋手腕一轉,在墨知晏撕心裂肺的慘叫中,劍尖在血肉中翻攪,直抵一顆硬物。
墨知晏四肢抽搐著慘嚎,“墨尋你個瘋子!你怎麼敢殺我,我可是……我可是……你會死,你一定會死,我要你給我陪葬!”
用力,貫穿——
咔嚓!
蓮華之心碎裂。
墨知晏死瞭。
大睜著眼睛,最後一秒還在執拗地扭頭去瞪墨尋,死不瞑目。
墨尋死死握著劍柄,手心傷口被磨得血肉模糊也不松手,劍柄抵到墨知晏後背也不敢有絲毫放松力道。
直到血濺在臉上,他才遲鈍地眨瞭眨眼,身形晃瞭一下,眼前一黑——
砰!
.
兩百年前。
山林間,瀑佈飛濺而下。
一個人從山坡上滾下,重重摔在瀑佈下的水潭邊,隻差一點就會滾入水中。
那是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長發亂糟糟擋著臉,被樹枝劃開落露在外的手臂和後頸上青紫交錯。
不知過瞭多久,少年緊閉的睫毛顫瞭顫,眉宇緩緩皺起,搭在草地上的手指無力地屈伸。
叮——
一把漆黑的長劍憑空出現,掉落在他身邊。
少年猛地咳嗽起來,疼痛復蘇,全身都在仿佛從釘板上滾過一樣鉆心的疼。
呼——
深長若羽的睫毛睜開,露出一雙漆黑的眸子,深處濃鬱血色一閃而過。
他迅速翻身而起,握住身邊掉落的長劍,脊背弓起,手臂蓄力,警惕地掃視四周。
沒有,沒有來追殺他的人。
前世記憶回溯,墨尋緊繃的身體變得僵硬,神情也漸漸變為瞭茫然。
他緩緩偏過頭,看到自己手中握著的東西。
一塊五彩色的石頭。
墨知晏稱它為……
蓮華之心。
墨尋渾身濕透,四肢百骸碎裂般疼痛,他掙紮著翻過身,把石頭放在地上,修長手指痙攣顫抖,彎腰撿起長劍。
隻是握劍的瞬息間,他顫抖的手穩住。
劍尖抵在這世所罕見的珍寶上。
“唯一能救你的寶物是嗎?”他臉上血色褪去,臉色平靜,隻是眼底一片猩紅。
下一秒。
崩!
劍尖插入五彩石中。
蓮華之心崩裂。
要是讓人看見他做這暴殄天物的事,不得心絞痛而死,再把他罵的狗血淋頭。
但……
“換你一條命,值瞭,不是嗎?”
一股純粹的五彩靈力從裂縫中噴湧而出,沿著劍攀升,沒入墨尋體內。
黑色長劍上方,七星一線的圖騰上端。
一顆白色星子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