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人中間還隔著兩個牌位,田遙被他抱得有些艱難,他一直保持著一個扭曲的姿勢,最後幹脆坐在地上,用雙手環住他的腰。
過瞭好一會兒,鬱年才松開他。
田遙能看到他有些泛紅的雙眼,雙手捧住他的臉:“等開春瞭,咱們可以再給爹娘立一個衣冠塚。”
說著他又抬起眼睛:“或者我們可以去一趟你的傢鄉……”
“謝謝你,田遙。”
田遙趕緊搖頭:“說什麼謝啊,咱們是一傢人,你的爹娘也是我的爹娘。”
鬱年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才慢慢地說:“我傢在原倉府,是原倉府的富商,傢中的生意做得很大,絲綢,茶葉,還有很多西域之物,都是我爹的商隊,從西域,南疆,很多很遠的地方帶回來的。”
“隻是生意做大瞭就肯定會有人眼紅,但爹做事一直都很小心也很細心,所以從來沒有出過紕漏。但在今年年初,商隊裡從西域帶回來的一批絲綢,突然被衙門抽檢。爹爹問心無愧,但衙門的人,卻在爹的商隊裡帶回來的絲綢中間,發現瞭上貢的冰蠶絲。”
“當時在原倉,有欽差坐鎮,爹背上瞭竊國的罪名,欽差直接將爹爹下獄,隨後就是抄傢,娘親也跟著被抓,卻又單獨放我一馬,我四處申訴無門,眼睜睜看著爹娘被斬首。”
“我本想上望京,卻在半途遇到瞭我傢的仇傢,或許也不能叫做仇傢,他恨我至極,所以我就到瞭這裡。”
寥寥幾句話,田遙就已經能想象到他當時的辛酸,原本生活幸福,突然間天翻地覆。
“鬱年,等來年咱們去一趟原倉府,去把爹娘的屍骨接回來吧?”
鬱年隻是輕輕地摸瞭摸他的頭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轉移瞭話題:“幫我磨墨吧?”
田遙知道他是想把牌位補充完整,去世去房間裡取來瞭筆墨,他取的筆是那支狼毫筆,平時鬱年寫字都是用的豬豪的筆,他想這是要給爹娘寫牌位,能用好的自然是要用好的。
他這幾日在鬱年的教導下,已經學會瞭怎麼磨墨,這一次他磨得格外虔誠。
鬱年用筆尖蘸瞭墨,卻遲遲沒敢下手,田遙也隻是看著他,並沒有催促。
良久之後,鬱年才寫下瞭第一個字,慈父鬱正宏,慈母韓櫻。
褐色的松木上,濃墨的顏色顯得有些難以辨認,田遙對他說:“等初一,咱們去廟裡,找個大師描金吧?”
“好。”
田遙把寫好的牌位放在瞭鬱年的膝上,然後推著他去瞭他放自己爹爹和小爹的牌位處,他掃瞭掃神案,然後把鬱年寫好的這兩個牌位也放瞭上去。
他點瞭兩炷香,自己拿著一炷,另一炷給瞭鬱年。
鬱年坐在輪椅上,朝著牌位拜瞭三拜,然後讓田遙把香插進瞭香爐裡。
在田遙要離開房間的時候,鬱年讓他把自己從輪椅上放瞭下來,田遙在地上墊瞭一個蒲團,鬱年勉強能跪著。
田遙從房間裡出去,把時間留給瞭鬱年一個人,他跟他的爹娘,肯定也有很多話要說。
田遙回到房間裡,又重新去看小爹留給他的那些東西,鬱年又把那些小冊子重新整理瞭一遍,放在瞭箱子的一邊,另一邊是田遙收集的鬱年寫的字。
種子小荷包也放在裡面,田遙又翻瞭翻,在角落裡,又發現瞭另一個小荷包,當時以為也是種子,所以他沒有打開,今天心血來潮,他把這個荷包打開,裡面卻不是種子,而是紅紅的,小指長的東西,田遙想瞭很久,也記不得這是個什麼東西。
鬱年在屋裡待瞭很久,田遙怕他跪久瞭腿難受,又進去把人接瞭出來,鬱年的好像還處在剛才的情緒裡,坐在輪椅上沉默瞭很久,直到田遙跟他說話。
“鬱年,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鬱年從他手中接過來,仔細地看瞭好一會兒,也實在是不知道這是什麼,他從中間把這個東西掰開,裡面是小小的黃色的種子。
他剛想嘗一下,被田遙抓住瞭手:“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怎麼能隨便吃?”
“這是你小爹的東西,你還怕是毒藥嗎?”鬱年的情緒這會兒才恢復正常,臉上漸漸有瞭笑意。
田遙哼瞭一聲,隨後自己嘗瞭嘗這個東西,隻是在剛剛吞下去的一瞬間,整張臉就紅得不像話,他不停地吞咽口水,隨後在鬱年擔憂的目光下,跑到水缸邊喝瞭好幾口水,才緩過來。
“鬱年!我知道這個是什麼瞭!”他喝瞭生水卻也不覺得涼,他現在滿臉興奮,“我知道這個是什麼瞭。”
鬱年看著那小小的,紅色的小東西,又看瞭一眼田遙泛紅的臉蛋,問:“是什麼?”
“我小爹說這個叫辣椒。”田遙陷入自己的回憶瞭,“以前吃鍋子的時候,小爹會放這個!”
鬱年偏瞭偏頭:“剛剛怎麼沒想起來?”
“我小的時候他們不讓我吃這個,等我長大能吃的時候,小爹說已經沒有辣椒瞭,不知道這一袋是他什麼時候藏起來的,可能他自己都忘瞭。”
田遙撐著頭想瞭想:“小爹的小冊子上肯定會有做法,咱們今天大年夜就試試吧?”
鬱年卻問他:“把這些……辣椒,用掉的話,以後是不是就沒有瞭?”
田遙看著自己手裡還抓著的那幾點黃色的小粒,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辣椒的種子:“不然咱們試著種一種,看能不能種得出來?”
鬱年沒有打擊他的積極性,點瞭點頭。
田遙把辣椒放下,又去找小爹在去世之前給他畫的那些冊子,鬱年也跟他一起,隻是他實在有些不能理解他們父子之間的交流方式。
看瞭半天也還是不理解,隻能去一邊寫字,讓田遙自己琢磨。
田遙邊看邊說:“鬱年,小爹爹這上面畫的東西,很多我都沒聽過沒見過,你說他是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的啊?”
鬱年想起田遙說的,他爹是很多年前逃難到槐嶺村來的,在這裡落戶,做瞭獵戶,他小爹也是逃難過來,嫁給瞭他爹。
“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爹爹也不知道。”田遙現在想起來,才覺得自己的小爹真的是很神秘的一個人,他明明看起來那樣博學的樣子,卻目不識丁,他明明很溫柔,跟誰說話都輕聲細語,但在爹爹去世的那一天,田遙見到瞭他眼中的狠戾。
“現在想起來,小爹是一個特別神秘的人,他好像有一套自己的言語文字,跟我們格格不入。”
鬱年從他手中接過手札:“其實不是,你看有些字,他寫的跟我們認識的是一樣的。”
“有沒有可能,小爹他……”
“怎麼?”
“他是個神仙?然後歷完劫就回去啦?”
田遙說完也笑瞭出來:“這樣也很好,小爹回到他該生活的地方,肯定能過得很好。”
鬱年看著他臉上的笑,覺得心口有些堵:“如果是真的,你不怨他嗎?”
“他是我小爹爹呀,我怎麼會怨他,他走之前一直在想辦法讓我過得好,他怎麼會不愛我。”田遙拍瞭拍他手,“再說瞭,世上哪有什麼神仙啊,要是有的話,大傢就都去求神吧,看誰虔誠就好瞭。”
把這個話題揭過,田遙終於在哪一堆手札中找到瞭關於辣椒的一頁,小爹的手很巧,這個辣椒畫得跟他手中的像極瞭。
他雖然看不懂小爹寫的字,但他能理解小爹畫的畫,上面畫瞭很多新奇的菜肴的做法,看到鍋子那一頁,發現小爹在上面還寫瞭魚丸的做法。
正巧聽見村子裡有叫賣魚的,田遙推著鬱年去買瞭一條回來,槐嶺村的人傢都不太吃魚,因為不論怎麼做都始終有腥氣,但田遙很喜歡。
因為小的時候他生病,小爹就給他做過一次魚丸湯,那是他第一次吃那麼鮮的吃食,後來隻要他生病,小爹就會打發爹爹去捉魚,然後給他做魚丸湯吃。
他們說好過年的晚上吃鍋子,但田遙還是準備瞭一些菜,因為過去的每一年,村裡的人都會給他送一份菜過來,他也得回禮才行。
爹爹和小爹去世的第一年,他實在順嬸子傢過的年,那個時候田玉生還沒有成親,在傢過年也隻能吃個年夜飯,所以都是他跟順嬸子兩個作伴。
第二年田玉生成親瞭,他們一傢人邀請田遙去他傢過年,但田遙就沒有再去瞭。
順嬸子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到後來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給他送菜。
大年三十的一早,田遙就忙活起來瞭,連帶著鬱年也跟在他的身邊,給打下手。
那條魚田遙已經事先殺好瞭,這會兒切掉魚頭,把魚從中間切開成兩半,去掉魚骨,他的刀法很好,幾乎是手起刀落,魚骨就和魚肉分開。
鬱年看著他熟練的手法,想著就算是沒有被廢雙腿的自己,估計也沒有辦法像他一樣這麼熟練。
“是你爹爹教你用刀的嗎?”
“不是,是小爹爹教我的。”田遙搖瞭搖頭,他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對啊,小爹爹這麼溫柔,怎麼會用刀呢?”
鬱年看著田遙的反應,就越來越覺得古怪。
“算瞭不想瞭,好好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