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氣極好,太陽自山頭躍出,灑下一整片連綿朝色,遠處畫棠山的千年白雪上鍍瞭一層璀色奪目的薄金色的光,少和之淵的漢白玉建築與地面也都染瞭暖色。
凝禪不是很喜歡被太陽曬,她隨著合虛山的隊伍站在長水廣場,瞇瞭會兒眼睛,旁若無人地掏瞭把傘出來,遮在瞭頭上。
她那傘面烈紅如血,傘柄看起來比其他傘要粗,段重明盯瞭半天,看出瞭名堂:“……傘劍?”
凝禪將傘柄末端下拉半寸,揚眉一笑,露出點兒永暮的寒光:“猜對啦。”
一片整齊隊伍裡,多瞭柄紅傘,實在引人註目,以止衡仙君對合虛山外在統一形象的要求程度,本不應允許凝禪這麼放肆。
但這會兒,他顯然沒有時間顧及這種小事。
少和之淵在尋道大會第一日就折損瞭一名長老的事情,已經在第一時間就傳遍瞭整個修仙界的所有角落。
六合天的長老隕落並不罕見,但如此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戕害於自傢宗門中,這還是近百年來的第一次。
但偏偏少和之淵必不可能將這件事拿到明面上來講。
更不用說,那長老的屍首是在距離祀天所弟子們的居所極近的太華殿被發現的。
這個地方太過敏感。
雖說多少覺得,拋屍在距離自傢居所這麼近的地方,多少有點刻意,但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可……萬一對方正巧利用瞭這樣的燈下黑思路呢?
此外,驗過餘夢長老屍首的所有人都看到瞭,除瞭朱雀脈的術法造成的致命傷勢之外,還有一道青龍脈的定魂。
這就讓一切都變得愈發撲朔迷離瞭起來。
止衡仙君自然也是最早拿到這一消息的人。
他聽完,臉色頓時變得難看瞭起來。
別人能想到的,他也能。
所有此次來參加尋道大會的領隊裡,六合天一抓一大把,唯有他,是有能力將六合天的餘夢長老傷至如此程度的朱雀脈七星天。
更不用說,不知何時起,一個流言流傳在瞭弟子之間——
“說起來……我昨日還聽說瞭一個小八卦。”有小門派的弟子悄摸摸開口:“合虛的峰主給瞭餘夢長老一副羞辱他的字來著,據說內容還挺過分的,你說這該不會是什麼仇殺吧?”
“噓,這你也敢議論,你不要命瞭?七星天的峰主一眼過來,你我可就命喪當場瞭!”旁邊的弟子緊張極瞭,頓瞭頓,又道:“……當真?”
“我怎麼知道,我也是聽說的而已。”
“不能吧?那你說合虛峰主是有多傻,先送字羞辱,又出手擊殺,最後拋在祀天所門口栽贓?他是生怕自己不會被發現嗎?這也太明顯瞭吧!”
“也說不定他正是利用瞭大傢這樣的心理呢?”
竊竊私語流轉在整個長水廣場,七星天的止衡仙君將一切聲音盡收耳底,臉色更差瞭些。
這些聲音自然也傳進瞭亂雪峰眾人耳中。
凝禪和段重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瞭荒謬兩個大字。
段重明不可置信道:“……好歹做瞭四百多年的長老瞭,他總不能和我們一樣也……”
這麼文盲吧?
凝禪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看來是白瞎瞭自己昨天的期待,這餘夢長老顯然不是什麼文化人。
這話能傳出來,至少說明餘夢長老前一日為這字的內容發過火,否則也不會有這種流言傳出。
但不管怎麼說,這事兒一傳開來,合虛山宗在大傢眼中的嫌疑加一。
又聽有人悄悄道:“不過我還聽說,不僅有朱雀脈的術法痕跡,還有青龍脈的。朱雀脈的七星天除瞭合虛峰主,少和之淵光是臺上就坐瞭好幾個,也說不定是他們門派內鬥呢?倒是青龍脈的七星天……”
說話間,向著祀天所的方向努瞭努嘴。
凝禪:“……”
輕輕轉動瞭一下傘柄。
很好,她以一己之力讓祀天所的嫌疑加一。
一比一,平瞭。
還得是她。
至於會不會有人覺得這事兒是合虛山宗和祀天所聯手所為……
恐怕隻要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想。
正如合虛山宗的隊伍裡恰有人不怕死地提出這個猜想後,唐花落略帶嫌棄和鄙夷的話語:
“不是我口氣大,區區一個六合天的長老,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麼值得咱們和祀天所的峰主和裁決神使一起出手的。”
要說不愧是望階仙君的獨女,唐花落話裡話外不外乎三個高傲的大字。
他配嗎。
“唐花落!”唐祁聞擰眉,低聲喝止:“慎言!”
唐花落不情不願地閉瞭嘴。
一時之間,整個長水廣場上暗潮湧動,眾說紛紜,位於高臺上的少和之淵長老們各個面色淡淡,微闔著眼,仿佛睡著瞭一般端坐在那兒,仿佛聽不到下面的話語。
這就讓止衡仙君的臉色更難看瞭幾分。
按照禮數,按照境界,按照背靠的門派和在修仙界的名頭,他止衡仙君怎麼也應該被請到高位入座,而非現在這般被晾在原地!
又是一片微小的躁動後,祀天所的弟子們終於在裁決神使的帶領下,齊齊步入瞭長水廣場。
與其說祀天所的弟子們身上是道服,倒不如說是神袍。純白曳地,金邊勾線,末尾還線條細密地繡著如火一般寶相花邊。
這樣一隊人靜默卻整齊地走來,行走之間竟然如幽靈般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讓整個議論紛紛的長水廣場也安靜瞭下來。
肅穆,還帶著點兒詭異的神聖感。
凝禪抬瞭抬傘,一眼望去,便看到裁決神使的表情非常不好。
耽誤的這一會兒發生瞭什麼,不言而喻。
聽聞裁決神使素來高傲,如此無端被懷疑,甚至極有可能被堵在門裡進行瞭一輪搜查,能不現場發火已經是極給少和之淵面子瞭。
凝禪正這麼想著,就聽到裁決神使的聲音響瞭起來:“止衡仙君倒是置身事外。聽聞仙君贈字,倒不如拿出字來讓我們也品鑒一番,看看究竟是什麼字能讓餘夢長老大發雷霆。”
他的音調帶著點兒北地的生澀,像是因為常年吟誦神典而隻剩下瞭平直這一種語調,便顯得整段話十分古怪。
止衡仙君本來已經非常不爽瞭,這會兒聽到有人質疑自己的字,窩瞭一早上的火頓時有瞭宣泄口:“老夫贈字怎麼瞭?!礙著你眼瞭?老夫正大光明,坦坦蕩蕩,少在那兒拐彎抹角陰陽怪氣!”
兩邊火藥味漸濃。
“口說無憑。”裁決神使不依不饒:“還是拿出來看一眼為上。素聞止衡仙君筆力瞭得,在那筆畫裡隱藏幾分脈力,也未嘗不可。”
“裁決神使這麼高看老夫,倒是另老夫始料未及。區區七星天,兩筆字,就能殺六合天,改天老夫就站在祀天所門口擺攤賣字!”止衡仙君怒極反笑。
裁決神使也冷笑:“止衡仙君口氣不小,這是要滅我祀天所半門的意思嗎?怎麼,止衡仙君是要代表合虛山宗向我祀天所宣戰瞭嗎!”
止衡仙君開始擼袖子:“宣戰?倒不如老夫和你先打一場,看看是我這個朱雀脈七星天厲害,還是你這個青龍脈七星天能打!”
“動輒打打殺殺,你們合虛山怎麼這麼多年還是這麼粗蠻無禮。”裁決神使輕嗤一聲:“你倒是說說你寫瞭什麼東西,能讓人傢覺得你在罵他是采藥童子。”
止衡仙君的表情出現瞭一瞬間的空白。
或者說,全長水廣場的人都微微愣瞭愣。
有知情的人已經想起來瞭什麼:“……說起來餘夢長老以前好像確實是藥峰的。不得不說,這梁子可確實是結大瞭啊……”
便聽止衡仙君暴怒的聲音響瞭起來:“我采個屁的藥!!老子他媽的寫的是大道無為!!!”
一時之間,長水廣場上的其他聲音都停瞭,隻剩下瞭止衡仙君的“大道無為”反復回蕩。
凝禪:“……”
哦。
好奇心終於被滿足瞭。
原來是大道無為啊。
采藥童子。大道無為。
……這很難評。
連凝禪都忍俊不禁地轉過瞭視線,生怕笑出聲來滅瞭自傢師長的威風。裁決神使又哪能放過這個機會。
一時之間,譏笑與暴怒交錯,兩邊的戰況愈發激烈起來。
大傢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這些尊長仙君平素裡在門派裡哪個不是仙風道骨高高在上,一些小門派裡,連見一面都難如登天,更不要說……這種兩位七星天的仙君當場互懟的盛況。
要不是少和之淵此次有陣法限制,恐怕這會兒已經有大膽的弟子偷偷拿出留影石來記錄下這歷史一刻瞭。
大傢逐漸從有長老身亡兇手未知的驚疑不定,變成瞭看兩位七星天不顧身份當街罵架的樂子人。
也有人小聲道:“嘶,有什麼話關起門來說不好嗎?這樣影響未免太惡劣瞭吧?一位峰主,一位裁決神使,自己的形象也就算瞭,這是連宗門都不顧瞭嗎?”
凝禪卻越看越不是這麼回事。
無論是身為竹隱峰峰主的止衡仙君,還是身為祀天所的裁決神使,能坐到這兩個位置這麼多年屹立不倒,怎可能是心思清淺之人。
這樣看似荒唐滑稽、讓所有人都看瞭熱鬧的鬧劇,更像是兩個人此前已經商量好——亦或者說是兩個老狐貍之間眼神一碰,就達成的默契。
如此你來我往,嗓門越提越高,不消半刻,就有一襲華服姍姍來遲。
中年男人束白玉高冠,紫衣廣袖,周身配飾無一不華美貴重。男人一張白玉面,蓄瞭修剪整齊的下須,舉手投足之間便是久居高位的氣勢與積威。
正是少和之淵的掌門虞畫瀾。
虞畫瀾笑容滿面地迎瞭上去,站在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中間,非常漂亮地說瞭幾句場面話打原場,這才讓兩人各自冷哼一聲,撂下一句“看在虞掌門的面子上且不和你計較”,終於休戰。
然後再隨著虞畫瀾的邀請,一並向著高臺上行去。
果然如此。
凝禪勾瞭勾唇角。
這樣一鬧,至少在明面上,少和之淵不可能再去追究祀天所和合虛山宗的問題。
兩傢一起攪渾瞭這件事情,順便多少洗脫瞭自己身上的嫌疑。
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吹胡子瞪眼,劍拔弩張地坐在瞭少和之淵的長老們身側。
還在幾位長老側身過來問好的時候,借著餘火未消,不咸不淡地嗆聲幾句,完全不用顧及對方的臉色。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凝禪:“……”
甚至看到瞭止衡仙君歡快地抖瞭兩下腿,又在隨侍一側的小童默不作聲地提醒下,飛快將自己按住瞭。
要不怎麼說,奸詐還要看這群老峰主呢?
這不是就一石二鳥上瞭嗎?
妙啊。
高臺上有聲音響起,是延後瞭足足兩刻鐘後,尋道大會的開場儀式終於正式拉開。
枯燥無趣的場面話裡,凝禪輕輕轉瞭轉傘,自傘沿下露出一雙眼睛,目光落在瞭虞畫瀾身上。
前世她也見過他幾次。
在做出瞭替身傀後,她以全大陸最年輕的玄武脈無極的身份,入主淵山,成瞭名滿天下的望舒仙君。
玄武脈已經多年未見無極,更不用說從來隻存在於傳說中,幾近失傳的替身傀。
所謂替身傀,顧名思義,不僅能夠擁有原身七八成的戰鬥力,還能在關鍵時刻,為原身替一條命,誰人能不趨之若鶩。
彼時淵山人頭湧動,無數人前來常駐,隻為能夠見到凝禪一面,更不用說與合虛稍有交情之人,無不拐彎抹角地托關系來與她說好話,不惜重金,隨她開價,隻為求一具替身傀。
唯獨他虞畫瀾,提著十萬上品靈石,慢條斯理地品一口茶,再似笑非笑抬眼:“別人也就罷瞭,望舒仙君理應不會拒絕我吧?”
他的目光又落在凝禪身後的虞別夜身上,意味深長道:“畢竟,望舒仙君未經我的允許,帶走阿夜這麼久,我也未曾追究過。”
那時她不是沒有猜測過虞別夜與少和之淵的虞傢是否有關,但他不說,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去問。
聞言,她也隻是不動聲色地一勾唇。
然而虞畫瀾何等人物,他饒有興趣地看瞭兩人片刻,倏而道:“阿夜,你不會還沒有和望舒仙子說過,你是我虞畫瀾的……兒子吧?”
最後的“兒子”兩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比起稱述事實,更像是在提醒他什麼。
凝禪還記得虞畫瀾在說出口這句話的時候,虞別夜原本就緊繃戒備的神色變得更難克制,他的身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迸射出瞭殺意,連他佩劍的劍身都有瞭低低的劍鳴。
凝禪什麼也沒問,隻是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在瞭面前。
她起身,面無表情地在虞畫瀾變得震驚的目光裡,將他手邊十萬靈石扔瞭出去。
然後居高臨下扔瞭一句。
“虞掌門,還是請回吧。”
……
那日虞畫瀾走瞭以後,虞別夜也並非對此事閉口不談。
他沉默很久,才說,是虞畫瀾殺瞭他阿娘,所以他才從少和之淵逃走的。
也算是合情合理。
凝禪沒有揭開別人傷疤深究的習慣,也完全沒有細思過。
但此刻一看,這位朱雀脈無極的少和之淵掌門的長相和虞別夜……
哪有半分相似之處。
隻是一眼,凝禪就悄然落下瞭傘面。
她也無極過。
當然知道一位朱雀脈無極感知力的可怖。
她傘面落下的幾乎同時,虞畫瀾的目光果然已經淺淺落過來瞭一眼。
然後他就看到,合虛山的隊伍已經變得七扭八歪,餘光裡止衡仙君的臉色非常難看。
白斂在那兒愁眉苦臉地打算盤,殷雪冉在和自己永遠紮不好的辮子搏鬥,唐花落在這個間隙裡又和不少別的門派的人交換瞭靈息,眼看連森嚴戒備的祀天所都沒放過。
段重明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瞭個小馬紮,直接坐在瞭地上,還在眾人震撼的目光裡多掏出來瞭幾個,正在十塊靈石一個地小聲叫賣。
別說,生意還挺好。
這等場面,有人怕曬,撐一柄紅傘,便顯得實在非常正常瞭。
虞畫瀾在心底嗤笑一聲,收回目光。
合虛山果然是要垮瞭。
能帶來尋道大會的弟子,也不過如此一群無用的庸才罷瞭。
應該是錯覺吧,他怎麼會覺得這麼一群人,能在他身上落下讓他覺得背脊微冷的一眼。
比起這些,更讓他心底怒火翻湧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瞭畫棠山上,平靜到就像是在欣賞此刻朝陽半斜,自山後探出一隅的美景一般。
看來,上次僅僅是捏碎他的手臂,並沒能讓他學會,什麼是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