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城,大盛高盛傢的宅院裡,別有一番隆重氣息。
正中廳堂裡,大盛高的十餘個掌櫃,帶著傢眷已經齊聚。
東首靠墻處放瞭香案,置瞭一個大鐵鍋,白湯滾滾,煮著一頭肥羊,湯水裡沒有放酒薑等去腥臊之物,隻是撒瞭鹽沫和野蔥,濃厚的羊腥味和香氣熱烈的交纏著。
這是大盛高一年一度的羊頭宴。
大盛高這樣的習俗,是因為源自大盛高創始時,有一年困窘,一群兄弟許久連肉都吃不起,又正值下雪,盛傢祖上便想出瞭個辦法,用盡手上的餘錢,買瞭頭羊,冒充野羊,設計在宴請兄弟時故意跑入…托辭為是老天都在幫他們,看著他們吃不到肉,都在下雪時送瞭一頭羊上門。當時那些士氣低落的兄弟夥頓時士氣大震,大盛高就如此撐瞭下來。
所以大盛高後來這隆重的大宴,都是在山陰行省第一場雪落的消息傳來之後,便馬上進行。
然而今年裡,大盛高的這羊頭宴卻是未按慣例,舉行的比往年早得許多,未等山陰行省第一場雪落,便已進行。
大盛高的大東傢盛滿盈並沒有解釋什麼,然而每一名趕來的大盛高掌櫃偏偏卻都知道為什麼。
和往年一樣,盛滿盈帶著全傢見過又已替大盛高辛苦奔忙一年的這十幾名掌櫃傢小,熱鬧一番之後,便一刀切下羊頭,切出一塊滾燙羊肉大嚼,開始大宴。
一時間歡呼哄鬧聲震堂,十餘名掌櫃紛紛切肉,一疊疊熱切騰騰的大盆菜也如流水一般擺上席面。
一切都似乎和往年沒有什麼不同,隻是數杯酒過後,席間卻是自然的慢慢沉寂下來。
所有的掌櫃,包括那些剛剛才開始學寫字的小孩子,目光都落在瞭盛滿盈的身上。
盛滿盈端瞭端酒杯,然後又將自己的酒杯斟得更滿瞭些,站起來一飲而盡,然後對著所有在場的掌櫃和傢人深深的行瞭一禮:“對不住各位…拖累各位瞭。”
所有的掌櫃都是鼻中微澀,知道瞭盛滿盈的決定。
“來年裡,恐怕要請各位另謀高就瞭。實在對不住各位…席後給諸位備瞭些銀兩,情重禮輕,希望諸位不要嫌棄。”
盛滿盈的聲音微顫,但是臉上卻帶著真摯的微笑。
許久無聲。
一聲嘆息響起。
顯得比去年已老瞭許多的大盛高大掌櫃慕宗離端著酒杯站瞭起來。
“大東傢,這一杯我敬你。”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已經老瞭。”他呼出瞭一口酒氣,緩聲道:“為大盛高和大德祥這樣的商號做事之後,也不想再到別的商號裡做事,就歇著吧。多謝大東傢的盛情,隻是這些年承蒙大東傢厚待,生活想必已無問題…如果大東傢還當我是朋友,這種急需用錢的時候,就不要再和我提這種算是遣散安老的銀兩瞭。”
“大東傢,我們也敬你…”席間,數分悲壯,數分不舍。
……
在雲秦南方肥沃的田野間,有一個村莊。
村莊前有一條小溪,小溪旁有大片大片剛剛燒瞭雜草,翻過的農田。
最靠近農田的兩間矮房裡,一個臥病在床,已到彌留之際的老婦人用力挪開瞭自己的頭,讓出瞭自己繡著花的佈枕頭。
伏在她床前的兒子和兒媳知道她快去瞭,忍不住大聲的哭瞭起來。
她兒子身穿著一件幹凈的月白佈棉袍,看上去應該是一名鄉間的私塾老師。
他知道母親一生節儉,她枕著的這個草芯佈面枕頭裡,就有著她一生的積蓄…這積蓄並不多,隻是不會再要增加他的負擔,足以承擔她去世後喪葬的費用。
臉色蠟黃的老婦人臉上莫名的起瞭紅光。
臥床已經許久的老人已經真正到瞭最後回光返照的彌留之際,她原本已經有些渙散和迷離的雙瞳,卻變得有神起來。
“去給劉掌櫃…”
她挪動瞭自己的頭顱,將枕頭讓瞭出來,卻是又用最後的力氣,用自己的臉,靠瞭靠她的這個枕頭,發出瞭這樣的聲音。
伏在她面前的兒子和兒媳呆住瞭。
這便是雲秦所說的真正的棺材本,母親她……
兒子呆著,愣著,這名即將死去的老婦人卻是惱怒瞭起來,她已經許久抬不起的手抬瞭起來,似乎要打她這生最疼愛的兒子,她的聲音氣若遊絲,卻是分外的震動人心,“我這一輩子…辛辛苦苦,不知道吃瞭多少苦…讓你讀書…難道你的書念到狗肚子裡去瞭麼…大德祥是為瞭我們關鋪的…我們賒欠的錢怎麼能不還…棺材薄一點,我躺著也安心…”
老婦人的手僵在瞭空中,落瞭下來,再也不會抬起。
跪伏在她床前的兒子再也聽不到她的訓斥,再也聽不到她告訴的做人的道理。他隻能流淚著點頭,讓離開這世間的老母親走得安心。
……
在距離南方行省很遙遠的雲秦北方,也有一個普通的村莊。
這個村莊裡到處都種著蘋果樹,收成的蘋果,會賣到雲秦很多個大城裡。
在這個村莊裡,有唯一的一個鐵匠叫丁鐵柱。
名字叫鐵柱,長大瞭真是整天和鐵塊、鐵疙瘩打交道,成瞭鐵匠。
在村子裡別的人看來,他是一個極其粗壯,看上去兇神惡煞,聲音也分外大聲,但實際卻是一個脾氣不錯,對妻子和傢裡的老人也很溫柔,隻是有時候性子比較倔的人。
這種倔就體現在,他就喜歡吃帶著肥膘的五花肉,若是買不到五花肉瞭,寧可不吃,若是硬讓他嘗嘗腿精肉,他或許便會生氣。
這種倔就體現在,他認定瞭的東西,便很難改變。
這一天,他伐瞭很多松木,準備自己燒些冬天裡要用的炭出來。
所以雖然已經很冷,但渾身臭汗的他還是準備洗個澡。
然而看到瞭妻子遞給自己的一塊皂膏,他黑粗的眉頭卻是深深的皺瞭起來,不喜的粗聲道:“怎麼不是大德祥的?”
妻子正急著添柴燒熱水,生怕自己的丈夫著涼,隨口應瞭句,“這是唐青山的,也差不多。”
丁鐵柱便沉下瞭臉,沒有說話。
正在添著柴火,有些被煙火熏瞭眼睛的妻子便也沒有註意。
“啪!”
丁鐵柱便用力的將皂膏拍在灶臺上,拍出瞭很大的聲音,怒道:“不洗瞭!”
妻子這才看到他鐵青的臉色,扯住瞭往外走的他,看著他濕透的棉衣,又是心疼,又是委屈,眼淚在眼眶裡開始打轉,“沒事你又沖我發脾氣,你有什麼怒氣,也先洗過瞭再說。”
妻子的性情溫婉,男人便最容易軟化,然而丁鐵柱卻是還直著脖子,連聲怒道:“還說差不多!唐青山的和大德祥的能一樣麼!婆娘就是頭發長見識短!這是東西一樣不一樣的關系麼!大德祥做瞭什麼!唐青山這樣的商號做瞭什麼?大德祥讓南邊那幾個省的大大小小有熱粥喝,所以我才一定要買大德祥的皂膏!我才認這個理!這不是東西差不差不多的問題,你懂不懂這個理?”
“我懂。”女人心疼,不爭辯,隻是將他往灶臺推,“我記得下次一定幫你買大德祥的…隻是今天也是因為楚嫂那裡正好沒有。而且楚嫂也說瞭,城裡大德祥的鋪子關瞭,以後想要買大德祥的皂膏就難瞭…”
丁鐵柱呆瞭呆:“大德祥的鋪子關瞭?怎麼會關的?今後買困難瞭…大德祥的鋪子關瞭就不開瞭?”
女人擦瞭擦眼淚,先用一塊幹毛巾擦著他濕冷的身體,輕聲道:“說是因為賒賬太多,虧空太多,實在沒辦法周轉,所以就關鋪瞭…不是城裡一傢關,說是外面的都關瞭。”
“虧空瞭這麼多…填不上?”丁鐵柱呆呆的問:“不是隻有米面生意賒欠麼…大德祥的生意做得這麼大,大傢又都用他傢的皂膏,這皂膏也能不停的給賺不少銀兩吧,要撐不住,也應該最多要關隻關米面鋪子,怎麼會連皂膏雜貨鋪子都關瞭?”
這個村子裡力氣最大的粗豪鐵匠想不出緣由。
他的女人也和他一樣從沒有讀過書,也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沖完瞭澡,連身上的老泥垢都沒有搓一搓,隻是混亂的去瞭去寒意,便穿上衣物去瞭村長最有見識的老村長傢裡。
“做生意不是像打鐵這樣,一錘子就是一錘子這麼簡單的。”
佝僂著背的老頭嘆著氣對著丁鐵柱慢慢解釋,“付不起工錢還不要緊,有些原料你必須要花銀兩買吧…即便也能先賒著,到時候又未必還得上,人傢就不會一直賒給你。而且做生意,別人覺得你肯定不成瞭,就生怕你先前欠著的債還不出,反而會催著結賬,就會更加雪上加霜。而且大德祥這麼大的生意,很多地方都是一環套著一環,其中一個環節出瞭問題,又沒有足夠的銀子去填補,整個鏈子就全斷瞭。那麼多張嘴吃飯呢,大德祥能撐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瞭…先前就已經是這些皂膏鋪子也在一起幫著撐著瞭,現在隻是這些幫手一樣的皂膏鋪子也撐不住瞭。”
老村長說得很詳細,甚至解釋瞭即便一個地方的皂膏做出來瞭,要是運送的環節已經出瞭問題,那也隻會繼續虧著…生意就做不下去。丁鐵柱聽瞭許多,聽得很仔細,雖然他依舊是似懂非懂,但是他至少可以肯定,自己女人說的是真的,大德祥真的是要倒閉瞭,關瞭。那個曾在大街小巷很多人口裡津津樂道的大德祥掌櫃也似乎山窮水盡,已經無力回天瞭。
為什麼大德祥這麼大的,這麼好的商號都會關呢?
為什麼大德祥都可以不停的賒米面給那幾個行省的災民,為什麼別的商號不能也不停的賒給大德祥呢?
丁鐵柱這個鐵匠不懂生意,所以他想不通很多問題,他隻是覺得渾身都不舒服,連平時最喜歡吃的五花肉都沒有滋味。
在晚飯的時候,他端著一碗米飯,看著面前一碗閃著油花的五花肉,他突然想到那些南方行省的人在吃什麼,那些大德祥的雇員今後在吃什麼…忽然,他抬起頭,對女人說:“我們出趟遠門吧?”
他的女人抬起頭來,疑惑的問道:“怎麼瞭?”
“我知道大德祥在碧水行省和天落行省裡開荒。”丁鐵柱看著他的女人,說道:“就算大德祥不成瞭,田地總歸還在,隻要有人種,總會有收成…我們傢沒有什麼錢,可我有的是力氣,我去那裡幫他們一起種地。”
女人哇的一聲哭瞭起來。
她知道去瞭那麼遠的外地,怎麼可能比得上現在的生活。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很倔,她又有些為自己的男人驕傲...所以她抽泣著,開始幫自己的男人和自己整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