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栩一愣,腦袋就挨瞭盧銳一雪球。
他拍拍一腦袋的雪,把盧銳扔給盧舟。
他們傢往西的山路上真下來一個人。
就他一個,背著包袱,風塵仆仆,一身的雪,從冰雪封凍的路上下來,沒有一絲的踉蹌。
隻是即將入村,看見聽見這麼多孩童玩鬧,急行的腳步忽的慢瞭,似乎是不知道該下來還是不該下來似的。
他們隔著幾十米遙遙對望著。
盧栩高聲喊:“你找誰?”
那人帶著北地的口音問他們,“這是盧傢村嗎?”
盧栩:“是呀。”
那人慢慢從山上下來瞭,盧栩和顏君齊迎到前面,走近瞭,才發現那人衣服濕瞭大半,頭發和胡子上還凍著冰碴,臉上、脖子上、手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刀傷。
盧栩問:“你是從北邊打仗回來的?”
那人笑笑,“正是。”
盧栩:“你這人真是的,天寒地凍的怎麼從山上過來瞭,山路都結冰瞭,那麼滑,萬一摔下山可怎麼辦?好不容易從戰場回來瞭,怎麼這麼不惜命!你是哪傢的,要不先到我傢喝點熱湯,我幫你喊人去吧。”
那人往村中望著,看著與他走時已經大變樣,又透著熟悉的村子,拒絕瞭盧栩的好意,“謝謝小兄弟好意,我離傢太久瞭,急著回去。”
盧栩一想也是,就差這幾步瞭,不好耽誤人傢,“那你快回去吧,傢裡人肯定在等你回傢。”
那人扯扯嘴唇,想笑,卻又笑得勉強。
他捏捏頭頂的帽子,和盧栩抱拳道別,又沉重,又輕盈。
望著他往村中走的背影,盧栩和顏君齊感嘆,“聽口音都聽不出鄉音瞭,也不知走瞭多少年,能回來,真好呀。”
顏君齊笑嘆:“是呀……”
能回來,就是最大的幸運,於己,於親。
盧栩沉默一會兒,忽然有瞭新主意,“君齊,咱們寫春聯吧!”
“春聯?”
“嗯!我買瞭好多紅紙,我裁,你寫,每傢送兩三幅,剩下的紙全寫成福字,在村子裡貼怎麼樣?”
他們這兒隻有傢境好的人傢才會寫春聯,一來書生少,春聯貴,二來寫瞭也沒人認識,平常人傢也隻有辦喜事才買紅紙剪喜字。
顏君齊想瞭想村子裡到處可見春聯、福字的樣貌,喜悅也湧上心頭,“好!”
說幹就幹,盧栩翻出從縣裡買回來的紅紙,原本他想讓顏君齊寫瞭拿到雜貨鋪給爺爺奶奶賣,現在他改變主意瞭,不但要顏君齊寫,還要所有會寫字的都來寫。
正好他傢門口就有好幾個,那些在雜貨鋪學過字,還沒抓過毛筆,蘸過墨水的小孩也被他拉來,搬桌子,鋪紙,發筆,盧舟看著一群小孩寫福字,好不好看都能拿回傢貼著玩,顏君齊在另一張桌子寫春聯。
國逢安定百事好,時際芳春萬象新。
花好月圓人壽,時和歲樂年豐。
盛世千傢樂,新春萬事興。
……
盧栩在一旁看著,顏君齊寫的都是簡單好懂的,他一瞧就能明白,念瞭村裡人一定也會喜歡,他不禁問:“有給我的麼?我貼哪一幅?”
顏君齊提筆想瞭想,一改剛剛圓潤敦實的字體,換上瞭龍飛鳳舞的草書:“淺予深深,長樂未央”。
“貼到你屋門去吧。”
盧栩提起來看瞭又看,不滿道:“怎麼你給別人的都那麼工整,到我就一個字都看不懂瞭?”
越往村中走,景色就越熟悉。
離傢十幾年,走過瞭半個大岐,傢已經從熟悉的畫面變成一個模糊的念想,連口音都不知不覺被影響、改變,幾次三番他都以為再也回不來瞭,可再次看見曬谷場邊的那棵大柳樹,流過村子的清澈小溪,遠處覆雪的山色,那些不斷模糊、縮減的記憶,一下子從塵封的角落迸發出來——
曾經,他和大哥爬樹摘過木耳,曾經,他天天和大哥用扁擔從小溪打水扛回傢,曾經,他跟著爹爹到山上抓兔子,采草藥……
那一間間土房子有的翻新瞭,有比以前更老瞭,他小時候用樹枝在墻上畫的大老虎消散瞭,那面老墻,墻皮脫落得斑斑駁駁。
……
歸人腳步慢瞭,一步一步,走過的是歲月長河。
傢越來越近,他卻漸漸認不清,哪一扇門才他的傢門瞭。
“再不趕緊好肉都賣完啦!”
忽然,他聽見一道老媼的聲音由遠及近,前方一個鋪子木門吱扭一聲拉開,聲音更加真切瞭。一個有些跛的老漢端著一盆豆腐塊從鋪子出來,將豆腐攤放到店前的笸籮架上。
“就去瞭……”
盧五柱將豆腐倒在笸籮上,餘光看見不遠處站著個人,粗粗瞧一眼,不認識,他轉過身問:“買東西?”
那人隻盯著他訥訥不語。
盧奶奶拿著拐杖從屋裡追出來,“路上慢點,別踩著冰凌……”
那人目光又轉向她。
盧奶奶視線已經像年輕時那麼清晰瞭,瞧瞭瞧沒瞧出是誰,也不記得村裡誰這麼胡子拉碴,隻看清他背著個沉甸甸的包袱,疑惑道:“你是誰傢的呀?瞧著臉生,走親戚嗎?”
那人依舊沒說話,隻是緊朝他們走近瞭幾步,停在三步外,不敢動瞭。
盧奶奶嚇一跳,仰頭盯著他,瞧啊,瞧啊,忽得輕聲問,“是二慶嗎?”
那人撲通一聲跪下瞭,哽咽著,張嘴叫瞭聲“娘”,但他喉嚨堵著,沒發出聲來。
盧奶奶盯著那張遍佈淚痕的臉,踩著雪走過去,記不清她邁瞭哪條腿,走瞭幾步,喘過氣時雙手已經捧著兒子的臉給他擦眼淚,從粗獷陌生的臉上找尋他年少青澀時的痕跡,“是我們傢二慶……”
離傢十幾載,歸如陌生人,至親不相識,迎面問姓名。
盧奶奶笑著笑著,眼淚落下來瞭,耳邊響起那道還清亮的嗓音,“娘你別哭瞭,頂多一兩年我就回來瞭。”“大哥,我走瞭,等我回來咱們一起翻蓋房子!”
曾經稚氣未脫的消瘦少年,如今已經又高又壯滿面滄桑,隻有眉毛鼻子還能依稀看出她熟悉的模樣。
“是我們傢二慶呀!”
作者有話要說:
二叔回來啦!趕在過年前,盧栩傢真正的團聚瞭!
翻出我的小本本,看看最初的定位——溫馨治愈(逐漸小聲……)哭唧唧好幾回的作者(固執堅持死不承認虐)認為還是很治愈的!!(逐漸無聲……)
國逢安定百事好,時際芳春萬象新——來自網絡
花好月圓人壽,時和歲樂年豐——出自《集唐對聯》,搜自網絡
盛世千傢樂,新春萬事興——出自《張遷碑》集字春聯,搜自網絡
(我試瞭試自己寫,emmmm,寫不出來……TT)
“淺予深深,長樂未央”,下句是“相遇共憐,不語天荒”,網上查說是出自《詩經》,我沒搜到到底哪篇,手上的《詩經》三百篇裡也沒有,可能是杜撰的,暫且用瞭(對手指)。這句大概意思是希望對方永遠不結束快樂,遇到對的人心心相印不說話也能到地老天荒,就是說——小顏同學默默表瞭個白,還不敢寫清楚瞭。
其實吧,以小盧的文化水平,小顏就是寫清楚,他大概也看不明白……
盧栩:???(掀桌!)
第93章春聯
盧五柱傢盧慶回來瞭,這消息一下轟動全村。
十好幾年瞭,所有人都以為他早死在外面瞭,掃雪的,補房子的,劈柴的,殺豬宰雞的全都停下往雜貨鋪跑。
“二慶回來瞭?”
“回來瞭!”
“這可走瞭好些年瞭吧!”
“十六七年吧!”
“有瞭有瞭,他走時候栩娃他娘剛剛懷上呢……”
親戚們趕來,盧栩正帶著一群小蘿卜頭在雜貨鋪發對聯和福字,盧傢全傢都沉浸在喜悅亢奮中。
盧栩領著盧舟他們推著他的大浴桶跑來,爺爺奶奶三叔四叔帶著二叔回傢煮艾草水泡澡,傢裡又哭又笑亂成一團,盧栩一瞧幫不上忙,幹脆叫盧舟回傢喊顏君齊,繼續寫春聯吧!
他把店扔給盧軒和寒露,領著弟弟妹妹跑回傢,搬著三卷紅紙,拿著筆墨硯臺,風風火火又來瞭。
盧栩搬桌子到店外,搬出一大兜糖果瓜子免費發,發完吃的發春聯。
顏君齊在他左手邊寫,盧舟在他右手邊寫,除瞭“福”盧栩還讓他寫“平安”“團圓”。
連臘月、小滿他們都趴在桌上寫。
村裡的叔伯嬸子們,誰想寫什麼,可以點小蘿卜頭們幫他們寫。
沒什麼著急事兒的全湊來瞧熱鬧,“顏書郎這字可真好,多整齊啊!”
“小舟寫的也可以!”
“臘月,你寫的這是什麼呀?”
“這個怎麼念?”
“小舟,你給我寫個豐收。”
“哪個是發財?”
“書郎,我傢明年添孩子,你看看寫個什麼好?”
除瞭大人等著顏君齊和盧舟,也有小孩找臘月和小滿寫,尤其是她們玩得好的小姑娘,全找臘月和小滿,沒一會兒,就多瞭許多“漂亮”“手巧”“溫柔”“好姐姐”等等誇誇好話。
沒一會兒,有小姑娘拿著剪刀剪起紙花,不管剪得好不好,盧栩都是一通誇,一點兒都不嫌剪壞瞭浪費紙,鼓勵她們多剪點兒吉利畫,什麼牛,馬,小狗,小兔子,谷穗,谷倉,元寶,瓜果蔬菜,花……能剪什麼剪什麼。
外面熱鬧好一會兒,盧慶換好衣服出來瞭。
鄉親們呼啦一下圍住他,問長問短。傢中有與他同時從軍的人傢,抓著他手臂問自己孩子、丈夫還活沒活著。
盧慶:“我們到北境沒多久就被打散瞭,我和碾子哥被抽到西邊,後來我們倆也分散瞭,他們如今還在不在,在哪兒,我也不清楚。”
即使有心理準備,眾人還是悵然若失,不少人忍不住落淚。
裡正拍著他,“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這麼些年……你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