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遙又是誰?辛珊思目送小叔子離開,直至人走出老遠她才轉頭看向黎大夫。
黎上還在送著那道身影,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多出兩個至親:“我娘不是死在坦州,她是逝在陽槐河上。”
在俊和尚叫她長嫂時,辛珊思就猜到瞭:“具體說說。”
沉凝兩息,黎上揚唇一笑:“我們回去說。”
辛珊思撥弄瞭下黎久久緊緊抓著的佛牌,見黎大夫收回瞭目光,便牽著他往回走:“久久,娘替你小師叔向你借頂帽子好不好?”
黎久久也不管她娘在說什麼,先回應一聲:“啊…”
辛珊思聽不懂她的嬰語:“你沒哭沒皺小眉頭,娘就當你同意瞭。”
“呀…”黎久久又應瞭一聲。
看她口水都快流到下巴尖瞭,辛珊思趕緊停下掏巾子給小傢夥擦一擦:“清遙是誰呀?”
黎上心情復雜:“秦清遙,清晨的雙生兄長,我二弟。”
這…辛珊思頭大:“你們確定?”
“清晨說的。”黎上不禁又回頭,路盡頭已無清晨的身影:“去年七月,我在陽槐河邊有見過秦清遙。當時,他披著連帽鬥篷,站在船頭,身邊跟著兩個白時年的人。”低頭親瞭親他的胖丫頭,目光變得深邃,“我剛代入瞭下,若我是秦清遙,長兄身中劇毒,雙生弟弟又生來體弱…”
“清晨瞧著不弱。”辛珊思道:“就他那腳步,功夫絕不比薑程差。”薑程的身手,兩個尺劍勉勉強強能跟他打個平手。
“他生下來弱,娘怕養不住便將他托給瞭旁人養。我細觀過他的氣色和眼瞳,他的心脈較之常人要脆弱些許。”
得,也不用黎大夫多說瞭,辛珊思腦中已經將事順瞭下來:“那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黎上微笑:“姚傢不是提點過我們,秦清遙詭計多端。”
“也是。”辛珊思道:“他潛到蒙玉靈身邊若是為瞭報仇,那咱們這已經動手滅瞭那十一傢瞭,他該清楚你在做什麼。”
“秦清遙能在蒙玉靈身邊站穩腳,可見心計…”黎上長吐一氣:“他不是傻子,如有危險,應懂得抽離。”
辛珊思認同,回到傢裡,立馬出聲讓光著小腦袋的凡清去戴上帽子:“你大侄女已經同意借給你瞭。”
是嗎?凡清上望著姐夫懷裡的大侄女,心裡覺著好像哪裡不太對。
黎久久沒看她小師叔,兩眼瞅著廚房。廚房裡,李阿婆在烀豬頭。凡清沒想通哪裡不對,蹙著小眉頭道:“謝謝大侄女。”
“快去把帽子戴上。”辛珊思催促。
“好。”凡清豎手鞠躬:“多謝師姐。”
三歲小娃禮真多!辛珊思笑道:“快去,別凍著。”
閨女不肯進屋,黎上把她交給大舅母帶,拉著珊思入瞭正房,向外祖要瞭張紙,拿瞭印泥出來。
辛珊思看著他從繡囊中取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問:“這是什麼?”
“黎傢的印章。”黎上將東西拿高研究瞭下,確定這是個滾筒章。他撿起桌上的繡囊,抖瞭抖。繡囊裡面還有個東西,把它倒出來,是小把手。把手按上滾軸,他將章在印泥裡滾一圈,移到紙上對準,小心地推動。很快,一個紅色的雲上旭日印就出來瞭。
“日初升,黎。”辛珊思看著那章印,隻想道一字,高!在旁看著的洪南楓,也忍不住驚嘆。
第116章
晚上程餘粱幾人回來,發現傢裡多瞭個小和尚,問瞭風笑,得知小和尚的身份後便瞭然瞭。尺劍、程曄跟小活佛打瞭招呼後,就去井臺那洗洗往堂屋吃飯。薑程看著那還不及他腰高的小兒,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心裡滋味有些難言。
凡清戴著熊耳帽,兩扇帽耳掩護著他的頰。頰上的疤被遮去瞭一半,瞧著不甚可怖。他仰首,與盯著他的人對視著。這個大人好像在可憐他?可他不可憐啊,好吃好喝的。
薑程伸手摸瞭摸凡清帽上的熊耳:“你師姐、師姐夫都很好,你就安心在這裡待著,好好跟他倆學,多學點。他兩口子本事大著呢,你可不能隻盯著《混元十三章經》。”
“說得對。”這個話,王爺師侄臨走的時候,也悄悄跟他講瞭。凡清凝起兩眉,面容嚴肅:“多謝您提點,我會好好學的。”
等幾人用瞭飯,黎上將印有雲上紅日章的紙遞給程伯:“您瞧瞧。”
接過紙,程餘粱展開,紅日入目,心大震,抬眼望向小少爺:“這…”復又看向紙上,“黎傢印章。”
因為清遙的處境,黎上並不打算將事全說:“下午,有人將黎傢的印章送來瞭。”
“人呢?”程餘粱急問。
黎上蹙眉沉凝兩息,回道:“走瞭。”
“送章來的那位年歲幾何?”程曄追問:“其是怎麼拿到黎傢的印章的?”
黎上沒回,隻道:“他把章給瞭我就離開瞭,說要去找一個人。”垂目看向程伯拿著的那張紙,“不出意外,他還會回來。等日後見著瞭,你們就都會清楚。”
裡面有難言之隱,程餘粱是個明白人。小少爺對他們少有隱瞞,但卻在送章人這不願多說,想必其中是有什麼牽扯。既如此,那他就不再多問,指小心翼翼地撫摸過那輪紅日,鼻間火燎燎,老眼裡生淚。
當年自己就是為偷這印章,被老太爺逮住的。往日種種在腦海裡快閃,他心裡頭默道:“快瞭,老太爺,大粱很快就會隨小少爺一道去祭拜您瞭。”
今夜,幾人難眠。黎上沒睡在炕外,而是挨著他閨女睡在裡。辛珊思枕著他的臂膀,像平日哄黎久久睡覺一般輕拍著他。
“白時年送他去蒙都的時候,我還…”黎上不太好受,語有凝滯:“將他想得很不堪。”
這要她怎麼安慰?辛珊思輕出口氣:“你也別再責怪自己瞭。過去,咱們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就罷瞭。現在曉得瞭,那你這個做兄長的我這個做長嫂的,應多為他們將來考慮。”
指腹摩挲著珊思的肩,黎上側首在她的發頂親吻瞭下:“你說的對。”
西屋,洪南楓又是一聲嘆:“黃連苦口,命苦在心。”
“好好的一傢人,又是生離又是死別…”洪老太都替黎上疼:“年輕時候,我理解不瞭‘不共戴天’這四字,後來咱們絹子莫名沒瞭信兒,我懂瞭。失女之痛,都讓我恨毒一人,更何論滅門之仇?”
洪南楓抓住老妻放在被上的手,用力握瞭握:“睡吧。”
十一月初七,蒙都又下起瞭雪。西郊戚傢,戚贇方起身,管事就送來一信管。
近日多事,他提著心接過信管,快速從中抽瞭信出來,展開見字:“與黎上一同滅十一傢的那夥蒙人,冒名關閉沁風樓。”捏著信紙的手不由收緊,沉目盯著信上內容,雙眉緊鎖。
談香樂端著油茶進屋,目光掃過俯首躬身的管事,將托盤放到桌上,上前幫義父將衣裳的盤扣扣好。
戚贇抬眼,讓管事先下去。
“有些日子沒給您做油茶瞭,您試試看味道比不比從前?”談香樂目無移轉,不去看信紙。
對此,戚贇很滿意,將信紙遞向她:“你親手做的油茶,哪有不好吃的?”
“父親不能總這麼誇獎…”談香樂兩手接信紙:“女兒手藝上沒長進,虧的可是您的口腹。”
戚贇扯唇笑瞭,有些無力道:“看看吧。”
就一行字,談香樂一眼到底,神色變得凝重:“父親,女兒說過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確實。戚贇深吸慢吐:“到此,我算是可以肯定黎上已將二十年前的事查得清清楚楚。”可他是怎麼查的?當年,他們該抹的都抹瞭。況且黎傢出事時,其才四歲。難道真有人天生智多,生而知之?
將信紙團成一團,談香樂看著義父:“才滅瞭十一傢,他刀又屠向沁風樓。沁風樓之後呢,該輪到陰南山還是絕煞樓?”
戚贇搖首,不清楚:“一日未拿住五裡、餘二,我這就一日不能妄動。”
沉凝數息,談香樂指下用力一捻,紙團成塵。她揚起唇角,輕語:“後日,我陪您一道赴陽關山水墨亭。”
戚贇沉默,沒拒絕。
陽關山處蒙都南郊,也就五十餘丈,山腹藏溫泉,山下連著溫泉眼的畢水河,嚴冬不結冰,終年都是霧蒙蒙的。河岸有亭,名水墨。水墨亭中煮酒,賞碧水雲騰,是蒙都貴人常做之事。
戚贇之所以約五裡、餘二到此,是因他三人初遇就在這陽關山下畢水河邊。那年蒙人剛入關,混亂一片。幾個蒙兵,抓著十數漢族貴女,將她們推到畢水河岸。
當時正值夏日,畢水河裡滿佈荷葉。他們強迫漢女於荷葉上起舞。那些女子哪裡遭過那罪,多受不住羞辱投河自盡,隻有三四跳上瞭荷葉。可薄薄荷葉又哪裡承得住大幾十斤的重?
十幾姑娘在河裡撲騰,岸上的蒙兵嘻嘻哈哈。正當他們笑得起勁時,突翻出兩蒙面黑衣。黑衣身手不凡,與蒙兵鬥到一塊。路過的戚贇,悄悄下河撈人。
那兩蒙面黑衣人,便是五裡與餘二。幾十年過去瞭,二人再臨舊地,雖對當年事記憶猶新,但卻想不起那時戚贇模樣。雪皚皚,他們登山頂望遠,候著人。
“一會,你我可得小心點。”餘二說話。
“自然。”五裡冷目:“那是頭惡極的豺狼。”
距離約定的巳時還有兩刻時,西邊出現一黑點。那黑點移動的很慢,並不急切,待抵達陽關山下,都巳時一刻瞭。
他一人來的?還站在山頂的五裡、餘二對視一眼,同時點足直上,踏空俯沖向水墨亭。當他們入亭子腳尖著地時,戚贇正好到亭外。再見好友,他神色平靜,眼裡很沉,沒怯,進瞭亭子,將提著的膳盒放到亭中石桌上。
河上白煙裊裊,三人靜默著。
五裡、餘二看著戚贇,戚贇望著他們。許久,他淡而一笑,低頭打開膳盒,將盒中的糕點拿出,三隻白瓷茶盅擺放好,從襟口掏出一隻水囊,抬眼看向對面二人:“將就喝吧。”
“戚贇,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與餘二說的嗎?”他們有十八年還是十九年沒見瞭,五裡從那張淡漠的臉上已經找不到一絲人暖。
“說什麼?”戚贇斟滿三杯茶,請二人坐。
餘二手拂去石凳上的潮,落座瞭:“說說鳳玉,說說戚麟,說說最近黎上滅的那十一傢,這些…”語調平緩,無起伏,“你該都清楚。”
“清楚。”戚贇沒有一點要否認的意思,看著五裡坐下後,他才用袖擦瞭石凳,坐下來,端茶小抿一口,放下杯子,拿瞭糕點來吃:“我等這一天,已經等瞭二十年瞭。你們…”苦澀一笑,“讓我失望瞭。”
他在說什麼鬼話?餘二冷眼望著戚贇:“讓你多活瞭二十年,確是我們的錯。”
“你們知道我此生最悔的三件事是哪三件嗎?”戚贇老眼裡包著濁淚,將手裡的糕點全塞進嘴裡。
“說說。”五裡也想聽聽。
戚贇嚼著嘴裡的糕點,端杯仰首將茶倒進嘴裡,合著糕點一口咽下,又給自己斟瞭一杯茶,攥著茶盅用舌剔著牙,久久才到:“第一件,是認識你們。第二件,就是與你們一道建立絕煞樓。最後一件,是烈赫二十二年初秋帶我兒寧恕去蒙都。”
聽後,五裡扭頭與餘二相望一眼,又轉過頭看戚贇。
“戚麟確是我收養,但鳳玉不是。他會拜到武當門下,裡頭是有我的因素,但關鍵還是在庾祈年。舊年間,我欠庾祈年一情。庾祈年給鳳玉摸過骨,看重他的堅韌,也有點憐惜他少小就沒瞭雙親,故求到我這。”戚贇回想著過往:“當然,庾祈年亦有在賭鳳玉能成材。結果,鳳玉不負所望,他賭贏瞭。”看向餘二,“不管你信不信,戚傢與鳳玉從無往來。”
是還沒來得及往來吧…餘二淺笑:“那戚麟呢?”
“戚麟?”戚贇深吸,手再伸向糕點,取瞭一塊送到嘴邊頓瞭稍稍,張嘴湊近咬瞭一口,細嚼慢咽:“人心都是貪的。我從小就想吃飽飯,吃飽飯後又想桌上有菜。待桌上有菜瞭,我又開始巴望著日日見葷腥…”嘲笑之,他坦然道,“我一直有個願望,便是將戚傢在江湖武林裡立住,成為一流大傢。建立絕煞樓之初,我有想法,但沒期望那麼多。可當絕煞樓有瞭起色後勢頭迅猛,我的心…變瞭。”
五裡道:“所以就送瞭一個戚麟到我身邊。”
“對。”戚贇麻木地吃著糕點:“我的心變瞭,變得貪婪,但有一點始終沒變,那就是我們建立絕煞樓的初衷。”
餘二隻覺可笑:“那黎傢呢?”
戚贇指一緊,拿著的糕點碎裂,極力壓抑著痛苦,目眥欲裂地道:“我此生最悔最悔的就是那年帶寧恕去蒙都,最悔最悔的就是救瞭那個毒女。”老淚滾落,他恨得不能自已,“因為一時的心軟,我害死瞭老友一傢上下兩百零九條口,害瞭戚傢害慘瞭我兒。最該死的就是我…”目一下望向盤中的糕點,抓瞭一塊便往嘴裡塞。
他這般行為,叫五裡、餘二犯瞭疑,不約而同地望瞭眼石桌上的糕點,難道戚傢也是身不由己?
糕點噎得戚贇兩眼翻白,他用力吞咽下,悶聲抽噎起來:“眾目睽睽下廢瞭嫡長又如何,她還是公主。公主再不得寵,可想要幾個漢人死,也就是張張嘴的事。我是個懦夫…”一揮手將桌上糕點掃落,端過五裡面前的茶一飲而盡,“二十年前,黎傢遭滅門那天,你們認識的那個戚贇就死瞭。寧恕戰死的信兒傳來,我都做好要跟那毒婦魚死網破的準備瞭,誰想呃…”黑色的血嘔出口,“誰想寧恕沒死,被她送去瞭石耀山那個鬼地方…”
“戚贇?”五裡、餘二起身,看著那一臉悲色的人。
戚贇坐在石凳上,轉頭望瞭眼河東,喃道:“船來瞭。”
五裡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兩艘不大不小的船正往這駛來。戚贇慢慢回過頭看向兩老友,滿目懷念:“我多想…多想回到那年我們初見之時。”淒然一笑,口中血湧得更是急,“對不住。死前能再見你們,我…我…”老眼裡的神光在潰散,“你…你們快走,思…思勤幫蒙玉靈煉制瞭能…能融合精元的藥,她…她瘋瞭,是…是魔…”音落,兩眼仁暴突,他脖子拉長,僅三五息就沒瞭氣息,腦袋慢慢垂落。
“戚贇…”餘二伸手向對面,畢水河面突然湧動,十數黑衣沖出水面,殺向水墨亭中。
一人逼近,五裡揮袖,強勢的氣勁將那人掀翻。餘二右腳一跺,石桌上茶盅被震起,他掌輕柔一扇。三隻茶盅就如箭矢一般直直迎向殺來的兩個黑衣。兩黑衣在見到茶盅上的裂痕,眼不由一縮忙收勢滾身避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