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野豬裝上車,程曄抬手抹瞭把額:“這東西味比傢養的差點,咱是賣還是自傢裡留著?”
“不賣。”李阿婆早盯著瞭:“拿來做臘肉。”傢裡這老些人,幾頭野豬而已,一點不經造。
“您會做臘肉?”薑程驚喜:“我年輕時候在川南吃過幾回,那味兒太香瞭,至今難忘。”
“我娘傢嫂子是川南人,我都是跟她學的。”
說到臘肉,辛珊思也犯饞,上望瞭眼山,見陸老爺子他們回來瞭,便道:“把鹿放到…”
“我們車上。”走至祖父身後的洪華勤出瞭聲。
他們車坐的都是男子,辛珊思點首:“行。”
“熊瞎子摞野豬上,”黎上看向不遠處的小草堆:“扯些幹草遮一下。”
尺劍背著熊穩步到山腳,風笑跑去迎:“誰也別跟我爭,這頭熊我來處理。”
“滿載而歸。”程餘粱腰上掛兩狐貍,兩手扶著頭頂著的巨大蜂巢。
看過陸老爺子馱著的鹿,滿繡說笑:“咱們有口福瞭。”
一行回到荀傢屯,已近戌正。晚飯吃著,廚房就架柴燒水。老少忙瞭一整夜,才將野豬、鹿啥的都給收拾出來。
過完臘八,辛珊思一傢就開始準備年貨,從老屯長傢又趕瞭兩頭豬回來,殺瞭剁餡兒包餃子包包子炸肉丸。待這幾樣弄好,日子都到臘月十八瞭。年味越來越濃,大石集那片裡外裡不分上下午的人擠人。
千裡之外,快騎入蒙都。蒙曜回誠南王府換瞭身衣裳,午飯都未用就進宮見皇帝,直至天黑盡才歸。方休整瞭一日,他便接到瞭皇帝下達的密旨,點兵圍剿陰南山。
“還真是急不可耐。”巴德諷刺。
蒙曜雙目看著手裡的密旨,唇角微揚:“皇帝當然急瞭。快騎從陰南山至蒙都不過眨眼的工夫,乃大患矣。不除,他哪能安寢?”
“過幾天就是小年,”站在巴德身側的巴山眼裡有笑,提議:“王爺在府裡一人用膳有些冷清,何不去公主府湊湊熱鬧?”
主意不錯,蒙曜眸底晦暗:“偌大的誠南王府,就本王一個主子瞭。”他輕嗤,將密旨遞向旁,漫不經心道,“讓圖八、圖六依旨意去汾水大營點兵。”
“是。”巴山雙手接過密旨,退身出瞭屋。
蒙曜捻瞭捻剛拿密旨的幾個指頭,輕輕吹瞭吹:“巴德…”
巴德立馬正色:“奴在。”
“將禮備好,臘月二十二…”蒙曜手背到後,小年那日他想去祭拜父王母妃還有烏瑩:“本王要去探望本王的好姑母。”
巴德俯首:“王爺放心。”
誠南王府的大門大敞著,整個蒙都安安靜靜,就連過年的氣氛都帶著點小心翼翼。
二十一日下午,雙鷹飛過坦州城外野狐嶺,圖八、圖六領兵潛入山。夜半,蒙曜接到傳信,次日辰時離王府,騎馬往玉靈公主府,與此同時三頂小轎自東裕街五十一號院後門出。
玉靈公主府,談思瑜一臉愁色地急急進瞭主院。不一會,房內就傳出一聲慘叫,伴隨著杯盞碎裂聲,緊接著便是孱弱無力的怒吼。
“廢物…廢物,都是廢物…”
“公主息怒。”頭臉上散著幾片茶葉的談思瑜,不懼額上在滾滾流血的傷口,重重叩首在地:“公主息怒,妾來時,郡侯已經安置。”
查山查水合力竟然沒能將她坤兒體內的熾情拔除…蒙玉靈一手撐著床沿,急喘著氣,他們…他們一定沒有盡全力,一定是的。腹內灼燒,她眉緊擰,額角抽搐,面上煞白。為什麼?坤兒就隻是她的孩子嗎?既不願,他又何必巴巴地差人來?
室內靜寂,談思瑜繃著身,看著流淌在地磚上的鮮紅,眼裡的神光忽明忽暗。體內氣血在湧,她緊咬後槽牙強撐。
不適稍退,蒙玉靈慢慢抬起眼,心口的起伏尚激烈:“你…你回去善勇堂,看顧…看顧好我坤兒。他好…你才能好。”
穆坤那個廢物好瞭,她才要糟。談思瑜眼裡的譏色一晃而過,勉力松開牙口,身子立時無力,歪斜著就要倒,十指摳住地拼命穩住身,遲遲才顫著聲道:“妾一切…都聽公主的。”
蒙玉靈眸子暗瞭暗,牽唇微笑:“退下吧。”
“是。”談思瑜頭抵著地,頓住三五息,平復好心神後深吸一氣拖動右腿,身子往起撐。壓制著翻湧的氣血,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露餡,要贏,一定要贏。血已將一雙眉淋透,她憋著股氣一點一點地直起膝蓋,好容易才站起,方想將沉重的腦袋稍微抬起點,一陣眩暈襲來,兩眼珠子上翻,身子晃蕩。
看著那張沾滿血的臉,蒙玉靈凝目,語氣軟和地問道:“怎麼瞭?”神色中帶著憐惜,就好像剛用茶盞砸談思瑜的人不是她。
穩住身,談思瑜輕輕搖瞭搖頭:“妾…妾沒事,就是頭有點昏。”
身子還真嬌貴,蒙玉靈勾動瞭下唇角:“你往偏房清理下,再回去善勇堂。”
“是,妾告退。”談思瑜微微屈膝,規矩地行瞭禮後搬動腳後退。她站的地兒離內室的門也就五六步遠,可此刻這五六步於她卻勝過千裡。退後兩步,她艱難轉體,腳趾死死摳著鞋底。
不就是被她砸瞭一下嗎?蒙玉靈冷眼看著搖搖欲墜一走一晃蕩的談思瑜。
如芒在背,談思瑜眼珠子幾度上翻都被她扭轉回來,抬起僵硬的右手,扶著額,佯裝頭暈沉。出瞭內室,她不敢松氣,在至正房門口時實在不支,身子前傾,一把抓住門框。緩瞭口氣,她抬起千斤重的腿往門檻上。
得知穆坤拔毒失敗,秦清遙就曉蒙玉靈要動怒,稍作收拾便趕來主院。隻他腳方跨進院門,就見談思瑜滿臉血地從正房出來,眉頭不由微蹙。
察覺目光,談思瑜抬眸看去,眼裡生霧,就知是他,還抓著門框的手不禁收緊,慢慢垂下首。
她的身體…秦清遙不著痕跡地將談思瑜打量瞭個遍,腳下不停,上臺階匆匆從她身邊經過。
一抹清淡的冷香拂過她的鼻,談思瑜不自禁地吸納,想要多保留些。很快內室傳來柔語,她翻湧的氣血未退再添心酸,喉間沒來由地發癢。
“公主,您不是答應過我,不管遇著什麼事兒都不會輕易動氣嗎?”擔憂、心疼填滿瞭秦清遙的雙目,他行完禮後坐到床邊,抱著蒙玉靈,讓其倚靠在自己的懷中。
蒙玉靈抓住他的手,輕咳兩聲,有氣無力道:“我也不想動氣,可…可就是壓不住火。”
“您再這樣,接下來的日子清遙可就要寸步不離您瞭。”
好溫柔啊!仍杵在外的談思瑜放任著思緒,腦中全是蒙玉靈與…與他,眉眼間泄露瞭絲脆弱,緊摳門框的手松瞭,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竟拖著步歪歪扭扭地沖到偏房門外。
內室裡,秦清遙聽著虛浮的腳步遠去,眸底浮笑,隻這抹笑瞬息即收。低垂著的雙目,脈脈凝視著懷中人。皇帝召回瞭誠南王,留給蒙玉靈的時間不多瞭。
“行…就讓你看著。”蒙玉靈語調寵溺,卻透著濃濃的脆弱,慢轉眼望向窗:“剛還明堂堂的,才多大工夫,這就暗下去瞭。”
“外頭是變天瞭。”秦清遙將她下滑的被子往上拉瞭拉,心中想著誠南王。那位會放蒙玉靈活著離開蒙都嗎?絕煞樓沒瞭,城外戚傢也沒瞭,想必陰南山也該快瞭。蒙玉靈於戚寧恕已是既沒威脅又沒可利用的價值。
“又要下雪瞭嗎?”話音未落,蒙玉靈就咳起。
秦清遙忙幫她順氣:“應該是吧。”蒙玉靈不能活著離開蒙都,那…誰帶他去找戚寧恕呢?本就低垂著的眼睫再落一分,他唇角微微一揚。
咳嗽不斷,蒙玉靈面上生紅,目光仍不離窗,執拗地似要看透什麼。
“公主…”秦清遙見懷中人嘴邊染上瞭艷極的黏膩,立馬收斂心緒,“慌張”道:“您這是…我去給您叫白大夫來…”說著便要起身。
“我咳咳…我沒事。”蒙玉靈壓住秦清遙的手,此刻她雖連連咳著但望著窗的雙目卻異常平靜:“坤兒咳…沒能拔除咳咳熾情。”
秦清遙僵坐著,半張著的嘴兒遲遲才慢慢合上,被壓著的手屈瞭屈指翻轉過來與蒙玉靈十指相扣。多可笑!這邊蒙玉靈費盡心思想給穆坤拔熾情,那頭他長兄卻於盛冉山下豎牌,解熾情十兩銀一位。真真是因果輪回,善惡到頭終有報。
許久蒙玉靈才止住咳,舌攪動著嘴裡咸腥,當激蕩的胸腔平靜下來,她用力地吞咽瞭下,沉默片刻,輕緩道:“有些事情,我過去一直不願承認,可現在…卻是再不能自欺瞭。”她跟戚寧恕,到底誰才是那個“主”?這些年,是她用“情”裹挾瞭他,還是從一開始她蒙玉靈就是他戚寧恕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秦清遙抿唇,不接話。
那年他與她的相遇,真的就隻是緣分使然嗎?蒙玉靈想想,不由輕嗤一笑,浸瞭淚的眼一點一點地閉合,一字一頓地咬道:“處心積慮。”
“公主…”秦清遙呢喃,臂膀將蒙玉靈稍稍圈緊,俯首欲去舔舐她的淚,隻唇未至外頭就來腳步。
一婆子疾步進門,駐足在內室外,稟報:“公主,誠南王爺來瞧您瞭。”
聞言,蒙玉靈緊緊閉著的雙目攸的一下睜開瞭,稍側首上望瞭眼身子變得緊繃的清遙,兩手撐著床就要坐起:“還不快請誠南…”話沒說完她就見一隻幹凈的墨色暗紋靴履入內,眸子不禁一縮。
靜寂中,蒙曜進瞭內室,他下瞟瞭眼地上的碎瓷,後也不去看他病重的姑母,而是像許久未歸的主人一般細細地打量起屋裡的陳設。
秦清遙扶蒙玉靈坐好,起身退至一旁。一些日子沒見,誠南王氣勢雖依舊冷冽,但步調卻是比過往更加沉穩。這也正常,尋常百姓手裡錢財充裕,心裡都要踏實點,何況是他。
蒙玉靈一眼不眨地看著這個侄子,置於被上的手不自禁地收緊,胸腔沉悶得她都快喘過來氣。
蒙曜打量完屋裡,目光投向微頷首站著的青年,秦清遙?
秦清遙低垂著眉眼,抬起手行禮:“小民見過王爺。”
蒙曜背在身後的右手拇指輕摩起馬鞭柄上纏著的皮子,神色中有些意味不明。他知秦清遙已久,但面對面這還是第一次。此人眉秀唇紅本該顯陰柔,可他給他的感覺…卻不一般。
按理,其長於風塵,應慣會伏小做低,可此刻秦清遙低垂的眉眼間不帶一絲迎阿。站立的身姿,腰背不躬還自然,這該是經年累月養成的。
蒙玉靈眼珠子稍移,想看一眼清遙。
“姑母怎麼就病得這般重瞭?”蒙曜冷不丁地撤回目光,望向床榻上消瘦得都快沒瞭樣兒的婦人,見她眼珠子急轉回,不由揚唇,也不掩蓋自己的好心情,語調輕快地問:“太醫怎麼說,還能治得好嗎?”不等人出聲,他一雙眉蹙起,故作遺憾,“可惜黎大夫傢有幼女要顧,年後又要在盛冉山下設藥廬解熾情,不得空。不然本王定是要請瞭他來蒙都給您瞧一瞧。”
這個侄子還真是一日勝過一日地叫她厭惡,蒙玉靈有一口沒有口地喘著氣,看著人抬步走近,她眼裡來潮面上的病態更甚:“多少年瞭…我早該死瞭。”
站定在床榻邊,蒙曜俯視著那張臉。
頂著他冰冷的目光,蒙玉靈肚裡那顆心跳得小心翼翼。當年若不是西佛隆寺多管閑事,她絕不會留這狼崽子活口。
婆子送茶水入內,放下後退到床尾站著。
趁著沒有人註意,秦清遙不著痕跡地舒瞭口氣。黎大夫有幼女要顧…黎大夫、幼女,他唇角微動瞭下,泄瞭些許落寞。此生自己怕是要與他們無緣相見瞭。
蒙曜看夠瞭蒙玉靈,淡然一笑:“別這麼說,本王盼著你長命百歲呢。”
盼著她長命百歲?蒙玉靈一點不信,輕咳兩聲哀婉道:“曜兒,是姑母…”想說害瞭你,可對著蒙曜那雙好似已洞察一切的眼,這幾字她卻有些吐不出口。
“你若早早死瞭…”蒙曜幽幽低語:“本王心頭之恨拿誰來消?”
蒙玉靈一怔,悲慟流溢,哽咽:“你恨…我入骨是應該的,我我沒的開脫,亦開脫不瞭。因…”淚流下,她右手松開被子揪住心口,言語裡滿是悔恨,“因為皇兄…皇兄的腿確是我廢掉的。但…但我還是想要跟你說,那並非是我有意,我也沒那膽子啊我…我真的是無心之失。”哭訴著,她知道沒人信,“真的是無心,我不敢…我真的不敢…”那時的她也才將將十三歲,哪膽敢戕害嫡長?“你父王是皇祖一手帶大的,就算給我一百一千個膽子我也不敢害他…真的…”
“你有心還是無心,隻有你自己清楚。本王無心再去追究那些陳年舊事。”蒙曜雙目微斂:“本王隻知道本王的父王母妃是怎麼沒的,烏瑩又是怎麼落得被埋屍荒野的。”
她說的是真的,她真的不是有意要害嫡長。蒙玉靈哭笑,眼淚鼻涕一齊下。那年春狩前,她無意中窺見母妃與外男往來密信,得曉自己並非皇傢血脈,如晴天霹靂當頭劈啊!她極力地想否認那不是真的,癡瞭一樣照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她是公主是皇帝親生。
她怕,她怕被父皇五馬分屍千刀萬剮她怕死。坐立難安,夜不能寐,恍恍惚惚半月。春狩上,她精力不濟又想狩多些獵物討父皇歡喜,沒想一個不慎卻…卻一箭射中嫡長。
當時…當時她看著長兄從馬上跌落,驚懼得心都裂開瞭。毫不誇張地說,她跟著死瞭一回。而那一刻,她亦真的希望自己是個死的。
嫡長兄廢瞭,朝野嘩然。她因著身上流著的皇傢血脈,免於死,但她的母妃卻是難逃罪責。
她親眼目睹自進宮就受盡寵愛的母妃,被幾個宮人死死地摁在地上。那個端莊貌美的女子,再無往昔的盛氣,拼命哭喊乞求。沒有用的,她最後還是死瞭,死得毫無體面可言。
仍行著禮的秦清遙,稍抬睫望瞭一眼蒙玉靈。他相信蒙玉靈所言,傷嫡長是意外,但之後呢?之後的一切,總不是意外瞭吧。
烈赫二十二年的所有所有,皆是蒙玉靈一點都不願去回想的,可此時記憶卻如潮湧。母妃的死,讓她看透瞭帝王之傢的情,意識到自己即便是皇傢親生,生死亦不過是在皇帝一念之間。
她不想惶惶終日,她想像父皇那樣站在天之下…睥睨眾生。
馬鞭止住蒙玉靈漸落的下巴,蒙曜將她的臉抬高。因著記憶沖擊,蒙玉靈沒能及時收斂眼底升騰的欲望,一時慌亂。
蒙曜盯著她的雙目,臉上似笑非笑:“病得都快死瞭,姑母怎麼還放不下?”
“什麼放不呃…”下巴下的馬鞭抵上她的喉,蒙玉靈立時住瞭聲。
現在蒙曜有點相信黎上所想瞭,許思勤真的成功煉制瞭融合精元的藥,不然一個將死之人哪還有如此勃勃野心?
“已到瞭這般境地,姑母無需再累著心神與本王裝模作樣。本王也沒閑陪你演戲。”
“王爺,公主還病著,您…”婆子想上前,卻被身後的巴德一腳踢在腿彎,撲通跪到瞭地上。巴山拔刀,泛著寒光的刀刃抵上婆子的脖頸,冷聲警告:“王爺沒問你話,你就把舌頭收好嘴閉緊瞭。”
淚順著眼尾流落,蒙玉靈費勁地喘著氣,看著蒙曜,許久才語帶堅定道:“你殺瞭我吧,殺瞭我為你父王報仇。”
蒙曜輕嗤:“殺瞭你,皇帝就有借口治罪於本王瞭。本王還沒昏瞭頭,不用你拿話提醒。”收回馬鞭,手背到後,他煞有介事地將床上的人看個一遍,“本王觀姑母雖抱恙在榻,但心神猶活泛,想來這病應該是不重。不重就好,本王會上告皇上,皇上正憂心您呢。”
蒙玉靈色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