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不願上來見,黎上不強求:“我給你帶瞭吃的。”
太好瞭,辛珊思激動得淚流滿面:“趕緊丟下來,我都瘦脫相瞭。”
“你還知道啊。”黎上沒將食盒丟下去:“我現在走,你上來吃。明天我給你帶衣服來,你還要什麼?”
辛珊思想瞭想:“你回去把我私房藏起來。”
“好。”黎上應得正經,將食盒放好,他便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瞭。
確定黎大夫走遠瞭,辛珊思抬手抹瞭把臉,抽抽噎噎著上瞭崖,見到食盒聞見米面的香,口水直流。她幾乎是撲上去,手抖著打開食盒,拿起個大白饅頭就往嘴裡塞。嗚嗚…太松軟瞭太好吃瞭…這才是人吃的東西。
狼吞虎咽,一個饅頭還沒下肚,她突然像被誰重錘瞭一下,不支癱軟,一手忙撐地。光滑的手面上,經絡慢慢地鼓脹。辛珊思罵瞭聲,三兩口把饅頭吃瞭,蓋好食盒,抱起後仰下崖。
黎上下瞭山,回到他的醫館,將山上的情況說瞭,籠罩在傢裡的陰霾立時消散。李阿婆起身:“我去割塊肉,給姍娘熬陶罐粥,您明天給她帶過去。”
“我去紅靈那看看,請她做幾斤牛乳糕。珊思在山上餓瞭,拿瞭就能吃。”洪老太回屋取銀子,黎久久一聽牛乳糕就要跟上。
黎上把小人兒拉回來:“你娘讓你別打她私房的主意。”
“你讓長嫂放心…”清晨心口也舒暢瞭:“我不動久久給的銀子,等她回來,如數奉上。”
秦清遙笑開,上前抱瞭他的胖侄女:“走,二叔帶你去買魚。”
“燒瞭吃。”黎久久還不忘叫上她小師叔。凡清忙跟上:“買兩條魚,再稱斤豆腐,給師姐燉魚湯喝。”
黎上笑言:“你們買自己吃的就行,珊思暫時不太想吃魚。”
滿繡撫著大肚,笑對扶著她的相公說:“我可以安心生孩子瞭。”
四月、五月,江湖上盡在說萬魔窟。談思瑜、戚寧恕已然瘋瞭,他們雖沒公開百匯丸的藥方,但卻廣發魔門帖邀各方鬼怪六月六上蒼明山。到時,萬魔窟不僅會大派百匯丸,還會將被吸幹的五裡、餘二、史寧、方戟、荀厲等人綁到銀杉柱上供萬魔欣賞。
一時間,平日裡那些畏首畏尾不敢放肆的魑魅魍魎皆長瞭膽子,到處作亂。有那不自量力的,還把主意打到瞭武林村。薑程、程曄幾人下手不留情,逮著就殺。
蒼明山深處天坑底,轟轟隆隆,巨響震耳欲聾。
談思瑜癲狂地轟著巖壁,一掌一掌推出,腦中全是秦清遙箭尖對準她的畫面,她赤目大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
天坑上,談香樂擔憂不已:“哥哥,阿瑜她被情傷透瞭有些不清明。她糊塗,你怎麼也跟著胡來?”
“什麼是胡來?”方幾個月,戚寧恕一頭黑發已灰白:“戚傢韜光養晦幾十年,我詐死躲去石耀山。我們戰戰兢兢,小心籌謀,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可結果如何?滿盤皆輸。現在我已無妻無子無傢,可謂孑然一身瞭無牽掛,那我還怕什麼?你告訴我,我還需顧忌什麼?”
談香樂看他這憤恨至極的樣兒,不由有些怯。
“窩窩囊囊一輩子,瞻前顧後一輩子…”戚寧恕仰頭大笑,笑自己。笑著笑著笑不出瞭,他兩眼充滿怨恨地瞪著老天,兩手一張:“我就要攪得中原武林腥風血雨,來祭我戚傢祭我的石耀山。”
“大人…”一個瘦高個快步來稟:“汝高蔡傢、隴西何傢、貢川孫傢…汕南王氏六傢殘部到瞭,他們想見您。”
談香樂秀眉蹙起:“怎麼才六傢,還有五傢呢?”
“還有四傢在趕來的路上,嶺州崔氏已經沒人瞭。”
盛冉山天崇暗河,辛珊思經過兩日思量,終還是運功點向丹田,散功於經脈、竅穴,重頭夯基。這次重修《混十三章經》要比第一次快得多,僅僅四日,她便已經修至八章。
師父留書裡有言,《混元十三章經》的每一章都需要累積,當累積足夠便是水到渠成時。
坐在突石上,辛珊思雙手快速變換著手勢。隨著她手勢的變化,其身周隱有波動。不知重復打瞭多少遍手勢,她漸漸地忘卻瞭自我,周遭風聲、水滴聲、草動聲、鳥聲…所有都在一點一點地隱沒。雙手十指依舊靈巧地動著,被微風撩起的散發拂過她白凈的臉,她安詳得似座像。
無知無覺中,辛珊思的神思回到瞭現世,她茫然又自然地走在並不陌生的街道上。循著記憶,到瞭傢門口。
傢裡很幹凈,就像她從不曾離開過。廚房裡,那個“她”在專心地切著菜。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些孤兒的資料。
小院中,除瞭原來的花草,還多瞭幾個盆景,都被照顧得很好。她跟著“她”跟瞭很久,“她”助養瞭一些孤兒,“她”白日裡會去上烘焙課繪畫課,晚上練字、練雕刻、打絡子,周末“她”會去福利院做義工。
她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忌日,“她”都鄭重對待。“她”會給她點長明燈,會祈禱她一切安好。“她”過年會做些好吃的,送左鄰右舍。“她”好像已經完全融入瞭這裡。
那就好,辛珊思唇角微微揚,心思一松,手上飛快,動作在一點一點地簡化。神思歸位的瞬間,她左手慢慢落在橫放於腿上的太岑上,右手豎於胸前。河邊無風起波,波痕迅猛地撲向遠方。
睜開眼,她挽手掬水。五六水滴離水面,她像撒豆一樣將它們撒出,瞬間激起半丈寬的七尺水幕。
水幕落下,辛珊思唇角慢慢上揚,她神功大成瞭?應該是吧。《混元十三章經》第九章,歸一。閉目再感受一下,她體內真氣非常的順服,不存在絲毫混亂。
太好瞭,她真的神功大成瞭!
六月六,嶺州蒼明山萬魔窟,來客自帶水酒,進瞭破敗的山莊,就見幾根五六丈高的銀杉樁子。大傢嘻嘻哈哈,各找地方坐。
臨近午時,江湖上叫得上名的邪魔外道到瞭七八成,叫不上名的也來瞭有七八百。各人無心瞎聊胡吹,隻在等著。
午時一到,一條大紅絲絳從幾十丈外的高空飛來,鋪成一條尺寬的路。談思瑜身著黑色衣裙,飛踏絲絳快閃而至,落定在當中的那根銀杉柱上,淺笑嫣嫣地福禮道:“讓各位久等瞭。”
“久等不怕,就怕等不來好菜下酒。”一個缺瞭條眉毛的方臉男,提著酒壺,沖銀杉柱上的人揚瞭揚:“談山長,我們就等你把好菜端上來開席喝酒瞭。”
“好說。”談思瑜俯視著下方攢動的人頭,抬手拍瞭拍掌,立馬就有一隊人拖著什麼來瞭。
在場諸位定睛一看,是破敗的屍身。有那名頭大的,跟五裡、餘二交過手,很快就從中找到瞭他們,再抬眼望銀杉柱上的女子,都不禁帶上幾分慎重。
年前離開嶺州的時候,談思瑜將五裡、餘二等人的屍身丟在瞭當初她發現《寒月訣》的那座枯井裡。她自認給過少林、武當機會,是他們自己眼瞎沒找著。
屍身被吊到銀杉柱上,綁好。戚寧恕與談香樂領著一眾黑鬥篷到:“時候也不早瞭,阿瑜,開宴吧。”
“好啊。”談思瑜站在銀杉柱上不動,居高眺望著山門。他們等的下酒菜來瞭。她紅唇揚起,還未笑開驀又冷下臉:“抬上來。”
兩隊黑鬥篷抬著重實實的幾隻大箱到場中。眾人盯著,看黑鬥篷開箱,露出箱中顆顆圓潤的蠟丸,眼裡盡是貪欲。
“各位先不要急…”談思瑜幽幽說到:“這些都是本座為你們準備的。你們也別怕藥不夠,本座這有藥方。”
“談山長舍得割讓藥方?”一闊嘴老鬼問。
那些正道人士就要到瞭,裡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談思瑜凝眉,可憐道:“藥方當然可以給,但…萬魔窟現在有點小麻煩,不知各位能不能助上一助?隻要本座渡過眼前這難關,日後必不會虧待瞭各位。”
“好說好說。”幾人笑得意味深長。
“妖女…還我師父命來。”鳳玉飛踏殺向銀杉柱上的談思瑜。談思瑜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點足直上,翻身一腳踩在他背上,迎戰全豐、項萬宜:“那日在石耀山沒分出勝負,今日你們別想下我萬魔窟。”
戚寧恕亦動瞭,飛身攔下少林去搶五裡屍身的兩禿驢。有人趁亂想偷百匯丸,談香樂一個眼神,護在百匯丸邊上的黑鬥篷齊動手,蓋上箱蓋,奮力將箱子拋高,飛踢一腳。箱子七零八碎,其中藥丸四散,滾得到處都是。
今日的談思瑜招招直奔命去,她眼裡的戾氣濃烈得都快凝實瞭。旁觀的老鬼們見她對上全豐和項萬宜都能打得強勢,不由有瞭偏向,心裡對那百匯丸更是志在必得,不再遲疑,助她一助。至於地上的那些丸子,誰知道是不是真的百匯丸?
“這就是你們正派人士的德行嗎?”一個畫著濃妝的中年,跳進瞭武當弟子組的劍陣裡:“以多欺少,以老欺小…瞧瞧瞧瞧,兩老不死的打人傢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少林武當的臉也別要瞭…”
峨眉、雪華寺、寒山派、一劍山莊…人到便殺進瞭那群平日裡躲著他們走的鬼怪裡。封因聯手顧塵封瞭戚寧恕的退路。
地上散落的藥丸被踩得粉碎,正邪兩道打得如火如荼。蒼明山上這般,山下亦是一般。遲遲疑疑沒有上山的鬼魅,與沒跟上隊的俠義也打得激烈。
叮叮玲玲…環佩相撞的聲傳來,依舊點著烏唇的苗族族長鳳喜一領著一眾族人一路殺邪除惡到小河鎮,見亂象,她眼中有惱。一個綁著兩山羊角的中年,鬼臉還往她跟前湊,她左手鞭子揮過去。
同樣使左手的檀易,在蒼明山腳下被幾個鬼童纏住瞭。這些鬼童,不是侏儒,但身高都不過五尺,他們最喜美色,不拘男女,名聲在江湖上比采花賊荀麻子還要臭。
“雖不是細皮嫩肉,但我喜歡這緊實。”
“聞聞,他身上還有股冷梅香。”
“瞧瞧這屁股…”
幾個鬼童相當默契,前後夾擊左右開弓。檀易雙拳難敵四手,一個不慎就被他們勾住瞭腳掀翻在地。一鬼童跳起,手中長刺就殺向他心口。檀易雙手被壓,看著刺落下瞳孔不由外擴,以為自己要交代在此瞭,不想一道飛影掠過,熱血淋頭。
來人正是辛珊思,返身剮瞭剩下四個,便頭也不回地上山。躺在地上的檀易,目送她遠去,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這位沒死,她安然無恙地回來瞭。
山上,談香樂偷襲一老禿驢得手便退,見女兒推著全豐、項萬宜從她頭頂過,正欲出手給離得近的全豐一掌,就聞叮鈴聲,扭頭一看,不禁瞠目。苗族大祭司天晴來瞭,她急躲。天晴跟寒靈姝乃知己,書信往來十分密切,也是她除瞭寒靈姝外最懼的人。
天晴不是病重瞭嗎?難道是裝的?
天晴出銀鏈卷上談思瑜,將她甩出幾丈遠,與全豐、項萬宜三面圍攻。
“哈哈哈…又來瞭一個。”談思瑜兩眼一閉,憑著本能跟三個老不死的打。
項萬宜、全豐、天晴發現這談思瑜閉上眼後手下招式竟快瞭兩成,不禁心驚。百息後,談思瑜右耳微微一動,尋到瞭一絲疏漏左手抗下全豐、天晴攻擊,右手拍向項萬宜。
項萬宜急閃,這一閃就有一方空瞭出來。談思瑜出圍圈,唇角上揚,隻笑意還未在臉上漾開就撞上一陣風,瞬息間人被帶出三四丈遠。她立馬睜眼,竟是辛珊思,立時怒發沖天:“你竟還沒死。”
“你死瞭我都不會死。”辛珊思肚裡燜瞭半年的鬱氣終於有瞭泄口。兩人你來我往繞著幾根銀杉柱打鬥,頃刻間就是千招過。天晴、全豐、項萬宜見插不上手,轉頭就去對付別的妖魔鬼怪。
一劍削瞭一根銀杉柱,辛珊思追著談思瑜順另外一根銀杉柱向上。談思瑜沒想到短短時日辛珊思的功夫竟大大進益瞭,心中難平。追上她,辛珊思壓著她打,又是上千招,終一劍將她掃落。
談思瑜重摔在地,不顧疼痛起身,見辛珊思殺來,慌亂間右手抓來一人擋在身前。辛珊思一劍落下,談思瑜才發現被她抓來擋劍的竟是她娘,想換人已來不及瞭。談香樂驚恐得美目圓瞪:“啊…”
親娘被劈成兩半,談思瑜又跟辛珊思打在一起,不過頹勢已顯然。在她再次被劍掃得連退步時,餘光瞥見戚寧恕往她這避閃,她想都沒想虛晃一招騙過辛珊思,一掌殺向戚寧恕的要害。
血如箭一樣自戚寧恕口中噴射出,封因再一掌重擊他心脈。與此同時,辛珊思一劍刺進談思瑜的丹田。
周遭好像瞬間安靜瞭,談思瑜兩手無力地垂落,眼看向辛珊思,懸在她束腰上的古銀珠子輕輕搖蕩著。
辛珊思抽劍,看著她。
談思瑜笑瞭,淚滾落,她低頭看自己的丹田,呢喃:“我這一生…終於結束瞭。”
此刻辛珊思的心情也有些難言。
慢慢抬眼復又看向辛珊思,談思瑜身上戾氣消散:“請你幫我告訴清遙,我…我不怪他。他給瞭我選擇…沒給我選擇的是…是我娘和…和我自己的執念。”
辛珊思應瞭:“好。”
日落時,蒼明山已經恢復瞭平靜。天晴大祭司來到後山小崖邊:“閻夫人。”
辛珊思將“采元”收進暗袋中,轉過身行禮:“珊思見過大祭司。”
“不必多禮。”天晴欣慰地看著這姑娘:“你比你師父厲害,你師父那人心太軟瞭。”走到崖邊,“像我,就比較狹隘自私。在預見世道要起動蕩時,便裝病召回族人躲著。”
對此,辛珊思不好評說,若非身在其中逃不過,她也不想蹚渾水。
天晴沉凝幾息,又嘲道:“可既是世道動蕩,我等世人又怎可能真的置身事外,安然處之。”
“你說得對。”
辛珊思沒在蒼明山久留,當晚便下瞭山回傢。六月初九晌午抵盛冉山,她老遠就見黎大夫牽著個小人兒來瞭,立時展顏狂奔過去。
“回來啦…”黎上看著人到近前,再壓不住心喜,眉眼嘴角皆是歡愉。
黎久久手裡拿著根紅艷艷的糖葫蘆,盯著她娘看瞭許久才將人識出,呆呆地喚人:“娘…”
辛珊思鼻酸,把劍給黎大夫,一把將小丫頭抱起狠狠親幾口,再啃一顆她的糖葫蘆。
一傢三口往回走。黎上輕聲細語地跟她說近日裡發生的事:“六月初二,蒙曜起兵造反瞭…”
“我就知道。”辛珊思哼哼一聲:“他那人一肚鬼心思。”
黎上繼續:“納海死瞭,辛悅兒卷瞭不少財想逃走,不料撞上瞭一隊騎兵。她死在騎兵的彎刀下瞭。”
“她落得這個下場也是活該,怨不得誰。”辛珊思道:“我休整幾日,咱們便動身去范西城迎我娘的遺骨。”
“好。”黎上道:“之後呢,我們是先成親還是先送你師父回歸西望山?”
辛珊思想瞭想:“先送師父吧。我找到采元瞭,《混元十三章經》也該回到西佛隆寺瞭。”
“好。”
晴空之下,夫妻慢走,人影相依,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