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一走,席面便扯下去瞭。芍藥奉瞭茶水上來,屋裡就隻剩下王姝姐弟和蕭衍行。
此時已經是很晚瞭,屋外一片漆黑,灌木叢中蟲鳴聲已起。
王玄之眨巴瞭幾下眼睛,左看看親姐姐王姝,右看看眼眸半遮正在飲茶的蕭衍行。
這個男人不知道是什麼人,氣勢和樣貌都卓然與眾。哪怕不怎麼開口說話,也沒有太難伺候的言行,瞧著也不像好招惹的人。總的來說,這位也算是他姐夫。但王玄之素來是個守規矩之人,妾的娘傢弟弟,算不上正經親戚。這聲姐夫他叫不出口。
屋裡鴉雀無聲,隻剩下王姝手指點在膝蓋上嘟嘟嘟的聲音。
“爺,蕭宅被抄瞭的事兒你知道的吧?”許久,王姝先開口打破瞭安靜。
蕭衍行抬起眼簾,眸色深如寒潭。很是自然地點瞭點頭:“嗯。”
“?”
“怎麼?”
“被抄瞭,你的傢,被抄瞭。”王姝以為他沒聽懂,“錢財,全被人搬走瞭。你的姬妾,淪落街頭。而你本人,就沒有一點憤怒或者難過麼?”
蕭衍行揚起瞭一邊眉頭:“我憤怒瞭,或者難過瞭,他們便會不抄麼?”
“??”王姝被他這個反問噎住瞭。這倒不是,但……
“有些事情是早就定瞭的,隻是早晚罷瞭。”蕭衍行放下瞭杯盞,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怎麼?怕我一無所有瞭,讓你養我?”
王姝一瞬間毛炸起來,瞪瞭眼睛看向他:“!!!!”
對!她就是這麼想的!到時候估計不僅是養他,還有他那一屋子不好相與的女人!
王姝事先聲明:“我的宅子就這麼大,住不下那麼多人。如今這麼多人已經是極限瞭。爺那麼多姬妾,還各個要人伺候,我是伺候不起的。”
“嗯。”
蕭衍行點點頭,又端起瞭杯子。
……什麼意思?
王姝沒搞懂。他點頭是什麼意思,是不會賴著她讓她養他,還是單純聽見瞭她說話?
王姝:“……爺你破產瞭麼?”
“?”
“破產,就是,”王姝想瞭想,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詞匯,“倒灶。”
蕭衍行:“……”
他沒有說話,神情有那麼幾分僵硬。
王姝瞇著眼睛湊過去,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蕭衍行低垂著眼簾遮住瞭眼眸,倒是沒有像往日那般避開。任由王姝越靠越近。
眼看著兩人呼吸相聞,王玄之這小子瞧著都有些臉紅瞭。王姝才開口:“爺,我親眼看到護衛抬著一大箱一大箱的好東西從蕭宅出來,至少搬瞭幾十箱。主母和梅氏楊氏她們被趕到角落,身上值錢的首飾全都被擼下來。丫鬟仆役們被押送走瞭……”
“錢財乃身外之物,”蕭衍行鴉羽似的眼睫顫瞭顫,抬起來,“散出去的,總會回來的。”
“‘散出去’哪裡我不知道,也管不著。‘總會回來’,該不會是從我這裡‘回來‘吧?我想告訴你,我王傢也沒那麼多錢,早就是個空殼子瞭。薅羊毛的話,也不能逮著一隻羊薅。你後宅不是好多隻麼?一個個擠一擠,說不定能擠出點什麼來。”
王姝吃過這男的幾次大虧,早就學會瞭從他的話中摳字眼。
蕭衍行眼睫又顫瞭顫,嘴角勾瞭起來:“在你心中我就是這種人?”
“你可太是瞭。”王姝現在可不怕他。
都破產瞭,她怕他個屁!就算這人後期還會起,但那也是六七年以後的事兒。到那個時候,各種起伏經歷一過,誰還記得她現在嘴炮說瞭什麼話?
“……”
蕭衍行扭頭看瞭一眼瞪大瞭眼睛,直勾勾盯著兩人看的王玄之。
王玄之興許地抬手捂住瞭眼睛,頓瞭頓,指縫張開。從縫隙裡對上瞭蕭衍行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臉驀地一紅,騰一下站起來:“姐姐,我還有功課沒做完,先回屋去瞭。”
“嗯。”王姝頭也沒回,死死盯著蕭衍行,“早點歇息。”
王玄之點點頭,扭頭又看瞭眼蕭衍行,屁股後頭有狗追似的跑瞭。
人跑瞭,花廳就剩兩個人。
蕭衍行伸出一隻手,手指點在瞭王姝的眉間,緩緩地往後推瞭一點。他那雙眼睛,不知何時漾起瞭淡淡的波紋。燭光搖曳之下,仿佛在笑。
但王姝覺得肯定不是在笑,傢都被人抄瞭,他要是還笑得出來,王姝都懷疑他腦子有問題。
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在笑。
“放心,不會讓你替我養姬妾的。”蕭衍行歪瞭歪腦袋,“即便是被抄瞭傢,我也不至於餓死。便是情急之下借用你的,往後也會雙倍還你。倒是你,誰跟你說我不舉的?”
王姝心裡驟然一緊,坐直瞭身體:“……”
“跟你弟弟說我不舉?”
“……沒有啊。”她說的那麼小聲,王姝不承認。
“我自幼習武,耳力驚人。”
王姝:“……”
“我是不是不舉,試試麼?”
第四十四章
試試是不可能試試的。這都什麼時候瞭誰還有這心情?再說,就蕭衍行那厭女的德行,別沒試成功反而惱羞成怒。王姝盯著他許久,忽地笑起來:“爺,我估計哪日你若是死瞭,燒成灰,估計這嘴還在。我離你近一點你的雞皮疙瘩都掉一地瞭,還在這強撐呢?”
蕭衍行:“……為何要燒成灰?”
“火葬……”哦,忘瞭,如今時代流行的是土葬,火葬算挫骨揚灰。意識到說錯話,王姝也不繼續瞭,“沒,意思就是那麼個意思。爺晚上沒別的事兒?”
天都黑瞭,莫遂和袁嬤嬤都不在他身邊,這人晚上該不會要住她屋吧?
蕭衍行顯然是不住這裡的。他還得回山上。今日那些官兵抄瞭蕭宅,沒敢入山。不管是背後之人忌諱他曾經的威懾,沒有充足的證據,不敢輕易招惹他;還是暗地裡正憋著什麼壞,要給他一次性打落谷底,蕭衍行都得去配合著將這一場戲給演完。
雖說這次動手的是新太子,但沒有老皇帝的默許,蕭承煥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欺壓。蕭衍行眸色越發深沉,抬頭看向正對面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
這姑娘當真是有意思,明明也算是命途多舛,卻養出瞭一副無憂無慮的樂天性子。
“你可當真是……沒心沒肺。”
蕭衍行見過的女子不少,柔弱的,溫順的,面慈心苦的,矯揉造作的,純善單純的,虛榮算計的,各式各樣都有。似王姝這般,無論什麼時候都自得其樂,仿佛心中自有一種極強的精神支柱,支撐她無論落到如何境地都能站起來。極其少見。
王姝的眉頭皺起來:“嗯?”罵她呢?
蕭衍行笑瞭,看出瞭她的未盡之言:“沒有罵你。誇你呢。”
王姝對他的陰陽怪氣不以為意,擺擺手,並不需要他認同地道:“……沒心沒肺又不是什麼壞事,我爹娘終其一輩子努力,就是為我一生可以安康無憂。”
這倒是實話。王程錦寵女兒不是虛言。
這人一副慈父心腸全給瞭原配生的女兒,是實打實為女兒做瞭多方的考量,甚至連婚姻也都煞費苦心。為瞭挑個順心的女婿,王程錦早早在鎮上建造書院收攏人品學識不錯的學子資助……憶起袁嬤嬤納妾之前打聽過的事,王姝曾有過一個青梅竹馬,似乎品貌才學都不錯。
換句話說,若非他下手橫插一腳,估計兩人早成佳偶瞭。
蕭衍行的眼眸微微垂落下去,遮住瞭眸色。平直的嘴角驀地勾起,不輕不重地哼笑瞭一聲。
王姝不知他心中所想,就是覺得這表情在他臉上莫名的傲然又邪氣。她眼珠子咕嚕嚕一轉,那點兒反骨忽然冒上來。這廝都一窮二白瞭,竟還怎麼張狂?就不曉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麼?
鬼使神差的,王姝捏住瞭蕭衍行的下巴。
溫熱的指腹觸碰到皮膚,蕭衍行一愣,繼而是整個人僵硬瞭。
王姝盯著他驟然抬起的眼簾,濃密的眼睫下面一雙琥珀色的瞳孔。這人其實是個淺瞳,燭光下瞧著更剔透。此時他的眸光凝在一處,看得出被王姝突然的舉動弄得十分震驚,瞳孔都劇烈收縮瞭一瞬。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王姝,身體僵硬卻沒有挪開。
很好,不僅是嘴硬,自控能力強得令人發指。王姝緩緩地湊到他跟前,就在唇要貼上他臉頰的前一刻,忽地嘿嘿笑出瞭聲:“爺,你雞皮疙瘩冒出來瞭哎!”
她的意思很明顯,就你這樣的,還說試試?
蕭衍行最會聽人話瞭,覺察到王姝語氣裡的奚落之意,他笑瞭一聲。心裡莫名被激起瞭火氣。
這女子當真是大膽!
抓著一點小把柄就真以為他治不瞭她?
蕭衍行一怒之下便也抬起瞭手。大熱天的,他的手指卻冰涼。捏在王姝的下巴上,搞得王姝有點懵。眨巴瞭兩下眼睛,心裡琢磨著該不會招惹過瞭頭吧?想著不然見好就收,王姝正準備撤瞭,下巴上的那隻手卻驟然捏著她抬起來。
清冽的氣息撲鼻而來,一瞬間,王姝的嘴唇被人蜻蜓點水的親瞭一下。一觸即離。
王姝瞬間傻眼,再抬頭看,蕭衍行人已經離她三尺遠。
那人已經放下瞭杯盞站起來,側身看著王姝,而後轉頭就走。
王姝愣愣地看著他背影影入黑暗中,後知後覺的酥麻感從嘴唇襲上瞭耳廓,耳朵瞬間就燒瞭起來。那道修長的身影快速地穿越庭院,消失在瞭回廊的門裡。
……淦!
呆坐在原地,王姝分析起瞭前因後果。再發現這次的意外是自己挑釁過頭,對方惱羞成怒之後的應激反應後。王姝又把一顆心放回瞭肚子裡。
嗯,下次玩什麼,不要玩過火。
安撫好瞭自己,王姝扭頭回屋去洗漱,倒頭就睡。
與此同時,蕭衍行端坐在馬車中,馬車在山道上疾馳。吱呀吱呀晃動的車軸與馬蹄踩踏在山道上的聲響交織,卻都沒能叫他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臟平息下來。他腦海中不禁回想起王姝一瞬間傻呆瞭的神情,默默地捂住瞭自己的眼睛。
跟個小姑娘較勁,做出這等幼稚的行徑,當真是越活越回去瞭。
蕭衍行努力將這奇怪的情緒拋到腦後,卻時不時總想起。其實,好像沒有什麼之前令人作嘔的排斥。王姝雖有些不修邊幅,但本身卻十分註意清潔。不沾染胭脂水粉的淡淡氣息,就挺好聞……
深吸一口氣,他捏瞭捏眉心。罷瞭。進瞭他的門就是他的人,跑不瞭。
回到山上,卻不能從正門進去。蕭衍行特地繞瞭一圈,從寺廟後頭的小門進瞭院子。
梁氏等人才將將走到寺廟外頭,此時早已沒瞭先前的激動與憤怒。幾個女子相互攙扶著,面上都是不知明日該如何的彷徨無助。沒瞭下人的伺候,沒瞭馬車,這些養尊處優的女眷們,光是從蕭宅走到寺廟這裡就已經耗費瞭全部的體力。
有些格外嬌氣些的,一路走一路歇。王姝平日裡走上半個時辰就到的路,她們愣是走到天黑。此時喘得難受,哪怕寺廟近在眼前,她們坐地上也不願意起來。
“溫氏你若還有體力,你去叫人。”坐地上的自然是柳氏,柳如慧。
柳如慧往日在府上便她們之中最嬌弱的。
弱質芊芊,又挑嘴兒不愛動。走幾步路都要喘上幾下,今兒這一遭算是要瞭她的命。她如今也沒瞭吟詩作對時的清高勁兒,但還是下意識拿捏幾人中身份最不出彩的溫氏。溫氏一個商戶女,瞧著這會兒就她臉色最好,不是她去叫門誰去?
梁氏靠著樹坐下,嘴唇也發白。沒有說話,但意思也是默許柳如慧如此吩咐。
其他梅氏和楊氏眼角餘光都沒往這邊瞥,不摻和也不開口。就呆呆地仰頭看著大好的月色,憶起自己多舛的人生,眼淚無聲無息地往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