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的計劃書,王姝用的是繁體字,字跡還寫得十分工整。雖然依舊是從左到右的書寫方式,但這種小問題對蕭衍行來說毫無閱讀障礙。
他面上的神色從一開始的散漫到漸漸的平整,再到慢慢的嚴肅。
王姝靜靜地站立在他的對面,烏發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順著發絲滴落下來,沾濕瞭褻衣。
如今是三月底,馬上要進入四月份。天氣漸漸轉暖,但風中還殘留著一絲涼意。王姝的後背佈料濕透瞭黏在背脊上,一點點涼意,石頭的衣裳裡頭顯出玲瓏有致的軀體。若說王姝原先是纖細偏瘦,如今是恰到好處的骨肉勻稱。她的身上骨肉貼合的剛剛好,多一分算多,少一分算少。
男主子進瞭屋子,喜鵲和薑嬤嬤等人不好進來,就在屋外頭候著。
王姝耐心地等他看完計劃書,抬起頭來。
“……這是你一直在種的東西?”蕭衍行的面上平靜無波,心中早已翻起滔天巨浪。他那仿若玉雕的手指捏著紙張的邊緣,克制到手背上的青筋都突瞭出來。
“嗯。”王姝難得沒有插科打諢,反而平靜地回答瞭問題,“爺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在做什麼麼?”
蕭衍行是懷疑過王姝種田不像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猜測她或許有特殊的種植方法。畢竟王傢糧鋪售賣的糧食作物普遍比外頭的質量更上乘。但這種認知,隻是一直極其淺顯的概念。類似於商戶掌握的一門獨門秘方,用以維持傢族生意昌盛。他著實沒想到,竟然……
“雜交實驗是何意?”蕭衍行雖然有著豐富的學識,但後世的農業科學和基因遺傳學是沒有接觸過的。王姝雖然已經用瞭繁體字,但過密的專業詞匯還是需要接觸過專業知識的人來理解。
“就是一種品種升級的實踐驗證。”王姝淡淡的開口,“爺不是已經嘗過我改良版的寒瓜瞭麼?”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仿若一記重錘砸在瞭蕭衍行的心中。
他抿瞭抿唇,眸中仿佛卷起瞭風暴,要將王姝吞並。寒瓜,他自然是嘗過。去歲、前年他就已經嘗過。但王姝曾說過那是王程錦在西域淘來的變異種……這丫頭在騙他!
“你能改良種子。”
“不是所有的種都能改良。”王姝自認自己還沒那麼全能,她博士主攻的是糧食作物雜交這一領域。改良瞭西瓜屬於誤打誤撞,別的植物她沒把握會百分百成功。
但這些能耐就已經足夠驚人,足夠令人震驚得心臟狂跳。
蕭衍行是一個上位者,一個從小接受儲君教導長大的上位者。他的眼光和深謀遠慮要遠勝於一般人。農業乃國之根本,糧食乃國傢富強百姓安居樂業的根基。若是能改良糧食的品種,讓糧食的產量一代比一代強,將來就不會有饑荒的問題。
“姝兒……”蕭衍行本來是來找王姝質問信件的事,此時卻顧不上那點兒女情長。
王姝眼眸流轉,拖瞭一把椅子,在蕭衍行的對面坐下來。
“爺,你現在看到我談判的籌碼瞭。”王姝眨巴著大眼睛,那雙水潤的眼睛被熱水熏得仿佛能滴水,面頰上也泛著紅潤。她直勾勾地盯著蕭衍行,“你覺得我有資格與你談自由麼?”
蕭衍行眼睫撲簌簌一顫,垂落下來,擋住瞭眼中的眸光:“這得看你的東西值多大的價值。”
王姝笑瞭,“爺知道時下糧食的畝產量麼?”
蕭衍行並非紙上談兵之人,他淪落到如今的境地,也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職責。他曾深入過市井,也貼近過農戶,自然知曉畝產量。但他所知道的畝產量,是肥沃田地的產出:“肥沃的田地,不到一石。”
古代的一石,等同於十鬥,相當於二百五十斤左右。
“肥田一石,大約二百五六十市斤。一般的田地肥度不夠,畝產量不到一石,大約二百市斤。貧瘠的田地就要少很多很多,最多隻有一百三十市斤。”王姝向來喜歡與他玩笑,難得用如此平靜的嗓音與他說話。她的樣子看起來極其的嚴肅,“爺知道我改良過的良種,畝產量是多少麼?”
蕭衍行的心跳一點一點的加快,重重地敲擊這胸膛。
他的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平靜地抬起頭與王姝對視:“你說。”
王姝以為會看到他失態的表情,結果他一點激動的癥狀都沒有。頓時覺得很無趣。她歪瞭歪腦袋,忽然不想說瞭:“算瞭,看來你也不是很感興趣。”
說罷,她站起身,轉身要走。
隻不過在轉身的瞬間,手臂被一隻手按住。王姝扭過頭,笑瞭:“?”
“畝產量,多少?”清越如山間清風的嗓音,這時候聽著可真是悅耳。
“這就是我要與你談的。”
王姝又坐下身來,凝視著眼前的男人。要不是他長著這張令人迷惑的面孔讓她昏頭,王姝真的會將桌子都掀翻。哪裡還有那份閑工夫與他糾纏不休:“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蕭衍行還等著她的下一句話,猝不及防地被問起瞭這個問題,愣瞭一下:“你何出此言?”
“你心悅我,同時又瞧不起我。”
王姝的話總是那麼不留情面,“你不認為我一個西北偏遠小地方的商戶女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獲得你的敬重。你認為我跟你糾纏,是在無理取鬧。是天真,是無畏,是仗著你的愛意在故意折騰,是不知所謂的胡作非為……是不是?”
蕭衍行的眉頭緩緩皺瞭起來:“王姝!你在胡說什麼……”
王姝的這番話讓蕭衍行感受到瞭冒犯,更感受到瞭侮辱。他平靜的神態難得的崩裂瞭,漸漸露出瞭難看的神色。他一把抓住王姝的手腕,捏住瞭:“你不要妄自揣測!”
“難道不是麼?”王姝被捏的胳膊疼也沒退讓,“若是我現在讓你娶我,你做得到麼?”
蕭衍行眉心擰出瞭一個結。他的嘴角抿成瞭一條直線,顯然心情糟糕到瞭極點。
隋傢的親事他尚未對外公佈,目前隻是私下的協議。蕭衍行懷疑是不是有人將這信兒透露給瞭王姝,讓她又在瞎想瞭。但蕭衍行素來不喜說空話,此時被王姝當面質問,他回答不出來。
“看。”王姝的目光一直鎖定在他的臉上,“爺你知道我這人畢生的追求是什麼麼?”
一般的女子,一生所盼望的,不過是有一個和睦的夫傢,養幾個出息孝順的孩子。但這顯然不是王姝,王姝即便當瞭娘親,也還是那個靈魂自由自在的王姝。
“……姝兒,你不能否認我對你的心意。”蕭衍行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時候。他很想說,他此生從未對哪個女子如此在意和不舍過,至今為止也就隻有王姝一個。但蕭衍行自幼養成的性情就決定瞭這種話絕對不會出自他口。他從來不會將自己的心思曝露給任何人看。
便是再喜歡,也能做到平常對待。更何況兒女之情從不是他最看重的東西。
“所以我跟你提的那個提議,是最正確的結局。”王姝沒等來他的辯解,心中不可謂不失望。雖然早就知道蕭衍行並非愛情至上的大情種,但正常人都希望自己能成為特殊的那一個。
“你一定要自由麼?”
蕭衍行問她。
“那你一定要登上帝位麼?”
王姝反問他。
四目相對,彼此是死一般的沉默。
直至這一刻,王姝才發現兩人骨子裡竟然如此相似。蕭衍行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做成絕不會罷手。王姝也有自己要堅持的原則,寧願喪命也要維持的靈魂自由。他高傲,她也高傲。蕭衍行的心從未跳得如此快過,一種要從胸腔裡跳出來的激動。
他攥著王姝的手,死死攥著:“姝兒,你一定要這麼絕對麼?”
“這不是絕對,這是底線。”
王姝覺得自己有些話必須要說清楚,不清不楚的誤會,她不想要:“我已經放棄瞭很多,隻是底線不想放棄。原本在我的計劃中,我跟爺你之間應該隻有單純的合作。但君生得如斯美貌,我沒忍住犯瞭渾。”
蕭衍行:“……”雖然是誇贊的話,但聽著怎麼令人不舒服。
“爺,我的人生原則裡最重要的一條,不跟任何人分享夫婿。一生一世一雙人。”王姝難得嚴肅地重申這個聽起來有些可笑的宣言,上輩子她就是拿這條宣言去培養顧斐的。可惜培養出來的專一好夫婿,便宜瞭別人,“你或許覺得十分可笑,但這是我的堅持。若不能做到,咱們就當個愉快的合作者就最好。如今你喜歡我,我欣賞你,露水情緣也是一場緣分。”
蕭衍行覺得十分可笑,天真得令人憤怒。他們之間是露水情緣?什麼露水情緣孩子都生下來瞭?
已經屬於他的人,為何要放手?
王姝的話雖然聽起來驚世駭俗,蕭衍行其實隱約能懂。他知道王姝想要的,是一心一意的夫婿。就如他自己,無論多晚都寧願趕來王傢小院夜宿,不願回蕭宅。也是因為不喜旁人打攪。哪怕後宅那些女眷是他的妾室,他依舊不願在平日裡看到她們。
連前院都不願讓她們進,存在就算是一種打攪。但他不能隨性而為。這個世道並非能為所欲為的,便是他身為皇子,也需要在許多事上做出妥協。
他許久沒有說話,看著王姝的眼神深沉而幽幽:“……姝兒,你知道若是我卑劣些,你這輩子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王姝心口一跳,看向他:“那爺你要怎麼做?將我鎖起來?還是抓瞭王玄之或者拿兩個孩子威脅我?”
……自然不是威脅。他還想要她的心,怎麼能做出如此愚蠢的行為?
玩弄人心,他素來擅長。想要一個人心甘情願的臣服,全心全意地追隨,就跟熬鷹是一個道理。草原上的雄鷹有著最桀驁的性情,同樣能熬成傳信的工具。一個再高傲的人,隻要找到瞭她的弱點,用殘酷的手段去擊碎她的傲骨,再假惺惺地在她低谷、脆弱的時候給出最動人的幫助,總有俘獲他的一天。
若是他卑劣,他能玩弄心計對付王姝。王姝這樣聰慧卻涉世未深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他不想這樣,他不想對王姝耍弄手段,他希望王姝愛慕的是他原本的樣子。
幽沉的眼神凝視著她,王姝心裡有種異樣的驚悚:“……你該不會想打斷我的腿吧?”
“若是打斷你的腿能讓你消停些,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蕭衍行不冷不熱的開口。
王姝:“……”
又是一陣沉默。
“姝兒,咱們打個賭吧。”許久,蕭衍行開瞭口。
王姝一個激靈,抬起頭:“賭什麼?”
“賭你不會走。”蕭衍行嗓音清淡而縹緲,眉眼之中全是看不懂的深色,“你不必著急現在就要我給你一個承諾,咱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也得有個期限,你要是期限是一輩子,我還得賠你耗一輩子直到死?”
蕭衍行被她陰陽怪氣地懟瞭也沒生氣,笑瞭笑。這是頭一次他沒被氣得拂袖而去,而是平心靜氣地與王姝商議:“不會一輩子,五年。期限是五年。若五年後你還是堅持你的想法,我不會再攔著你。現在,咱們休戰,我答應你的事情不會變,這五年,除瞭你,我不會有任何人。如何?”
王姝狐疑地打量瞭他的神色,但這狗東西城府很深,想從他臉上看出端倪得用顯微鏡。
思來想去,王姝有些拿不準他的目的:“你確定不會出爾反爾?”
“自然。”
蕭衍行這回倒是很幹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王姝不信他,他上回就是糊弄她上床答應瞭她,結果還不是出爾反爾:“立字據?簽字畫押?”
蕭衍行被她這小心眼噎得肝疼。忍瞭忍,點頭:“可。”
“那你現在寫。”
蕭衍行還真就現場給王姝寫瞭一份字據。為瞭取信,他還特意用瞭自己的私印,蓋上瞭印鑒。王姝將簽瞭字的字據拿在手上,難得有點懵:這就成瞭?怎麼回事?
“姝兒,我簽瞭,你得答應我,之後不要再為這件事影響我們的感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拿到瞭東西,兩人彼此都有些沉默。
無論是蕭衍行還是王姝,他們心裡都知道,這次協議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蕭衍行從未有過這樣又酸又澀又充滿征服欲的感受,或者說他的征服欲從來沒有放在一個小女子身上過。此時仿佛一種無法用言語描繪時候的手,推著他必須做些什麼事,去獲得王姝的青睞。
蓋因自幼天資遠超一般人,出身正統,善察人心,偏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蕭衍行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中,除瞭在生父的跟前不受待見,其實做任何事都是信手拈來。哪怕淪落到低谷,也多瞭去的能人異士願意為他鞠躬盡瘁。這是頭一次,遇到一個不拿他當回事的人。
“答應瞭我,你就一定要做到。”對王姝,蕭衍行總有一種抓不住的危機感。王姝身上有著很難用言語描繪出來的奇怪灑脫,仿佛在意很多事情,又仿佛什麼都不在意。
“姝兒,我不希望之後我們再為同樣的事鬧。”
王姝看瞭他一眼,很想說那可不一定,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但此時此刻,自然是點頭答應。
蕭衍行見她點瞭頭,心卻沒有因此而定下來:“畝產量是多少?”
“嗯?”王姝以為他不在意呢,笑瞭笑,“我還以為殿下你爽心豁目,不在意這些小事呢?”
蕭衍行沒笑,隻是看著她。
王姝開瞭個玩笑他沒應茬,便也不打哈哈瞭:“我的第十一代種,普通的農田也能保證四百市斤的產量,經過去年的調整,第十二代種基本維持在四百三十市斤。若是能添加特殊培育的農肥輔助和科學的種植方式,還能再往上翻三成。這是在涼州境內的,這樣的良種換到更適宜農作物生長的江南,輔之以更肥沃的農田,能在這基礎上再翻一倍半。爺你說,畝產量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