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獵獵。
莊鳴岐是獨自一人前來跟太子殿下匯報這件事的。
按常理來說,他應該進宮面見聖上,以聖上旨意為尊,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進宮,那位聖上絕不會讓他帶援軍去邊境穩定局勢。
當初還沒有神仙臨世這回事的時候,刈國大敗邊城軍,守關將領請求援軍,他們這位聖上隻聽聞邊境大敗就嚇得要遷都,生怕晚瞭一步。
太子殿下請求帶兵,他又疑心這位儲君要擁兵自重,不肯給一兵一卒。
沒辦法,逼的太子殿下一人一馬趕赴邊境,這才穩住瞭局勢。
現在刈國又有瞭神仙,這位聖上怕是要立刻對刈國俯首稱臣。
那怎麼行呢?!
不提刈國汝國之間的血仇,那神仙傲慢地站在城墻上輕輕揮手的樣子,和當初降臨在汝國的神仙何其相似?
假如這位刈國的神也要汝國供奉,百姓們還受得起嗎?
很快,莊鳴岐就知道自己設想的沒錯。
兩人剛趕到離落霞關不遠的楓陽縣下馬修整,就聽說已有天子使臣快馬加鞭,竟比他們趕的還要緊,先到瞭邊境傳旨,要守關大將大開城門,恭迎新神入城。
莊鳴岐看完官邸發來的訊報,氣得渾身發抖。
反倒身旁的太子殿下看完後不發一言,隻是將訊報擱置一邊。
“走吧,我們要趕在城門大開之前去往前線。”
他利落地翻身上馬。
也不知道當初在仙宮裡,連站起身都費力的人如今到底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能夠撐著策馬千裡趕赴邊關,絲毫不見頹態。
莊鳴岐完全沒有發覺身旁的太子殿下有什麼異常,兩人一路不敢歇息,終於在天亮之前趕到瞭嶽武關。
刈國連破三城,嶽武關是抵禦刈國大軍的最後一個關卡。
嶽武關之後不過百裡,就是汝國富饒的升月城,城內有百萬百姓,物資豐饒。
而一路走來,升月城內人心惶惶,消息靈通的地方權貴已經在變賣傢產,收拾細軟,準備離開這座城市。
走不瞭的是那些窮苦百姓,他們手裡沒有銀糧,離開瞭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去其他地方,要麼隻能賣身入奴籍,以後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奴才,不能讀書考取功名,哪天惹得主傢不痛快,打死瞭一卷草席丟出去也沒人管。
要麼隻能餓死。
這年頭哪傢有餘糧呢?
朝廷?
朝廷掏空瞭銀錢來取悅上神,誰管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的死活?
倒聽說過京畿山上的仙宮裡住著太子殿下,他願意為百姓奔波……可太遠瞭。
還留在升月城的百姓隻能祈禱著,祈禱嶽武關攔住那些刈國的兵卒,祈禱聖上聖明,派兵前來支援,祈禱刈國的神仙是個善神,見他們活得這麼苦,就不要繼續欺負他們瞭……
當然,這些祈禱都是場面話。
關上門後,傢傢戶戶偷偷
跪在“神像”前,幾乎都是相同的祈禱。
祈禱……太子殿下能救救他們。
他們不想要神瞭。
這汝國,也隻有太子殿下願意救他們瞭。
而太子殿下也不負所望。
他入關之後,守關將領雖以前不曾和他打過交道,但聽聞是廢太子前來,二話不說,竟直接跪地。
“雖有聖上聖旨,但我嶽武關五萬將領,願聽殿下調遣!”
他如此說,太子殿下卻沒有應,隻是登上城墻,遙遙看向遠處。
遠遠的,從嶽武關向著已被攻破的城裡去看,隻見火光沖天。
“那位神仙在哪兒?”
嶽武關的將領聽他詢問,立時答道:“也在勱城!”
下一刻,守城的將領們便看到,不知哪裡卷來一陣黑風,繞在太子殿下四周。
而這位殿下竟直直地從高逾十米的城墻跳瞭下去。
眾人皆慌張地向著城下張望,隻見跳下城墻的太子穩穩落地,翻身上馬。
“開城門,我去會會這位‘上神’!”
立時,軍中原本低迷的士氣瞬間升到瞭頂點。
兵卒們湧上城墻,遙望著這位太子殿下一人一馬穿越戰場,孤身一人向著已破的城中行去。
年少時便駐守邊關的太子自然明白這一戰的重要性。
他若不去,嶽武關必守不住。
士卒聽見神仙都已經要嚇破膽瞭,再有聖旨在後面催命,若非守關將領意志堅定,城早就破瞭。
他必須要贏,以證明那神不過如此,刈國也不過如此。
三軍對陣,除瞭兵甲裝備外,士氣比計謀還要重要。
太子殿下很清楚,他其實未必能贏。
但他不去,嶽武關必破。
他必須去,也必須贏——無論用什麼辦法都好,哪怕玉石俱焚,隻要能殺瞭刈國的神,就能為身後的汝國再續命一段時間。
那些神仙術法他能寫的也都寫的差不多瞭,之前交給莊鳴岐瞭一部分,莊鳴岐說卓有成效。
汝國需要時間,他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拖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那一戰最後終究還是他勝瞭。
當太子殿下提著那神仙的頭顱縱馬歸來時,城墻上下,無論士卒還是百姓,都在興奮而激動地吶喊。
城門大開,莊鳴岐和興奮的人群一起湧出城外,去迎接他們的殿下。
可甫一靠近,他就覺得太子殿下好像不太對勁。
雖然沒有任何人發現,殿下看起來依舊意氣風發,不見一絲頹態。
可他身上黑色的長袍蘸滿瞭血,不停地從玄色寶馬上滴落下來。
周圍人都覺得那是敵人的血。
看啊,殿下身形筆直,毫發無傷!
他是如此的強大,比那些神仙都強!
太子殿下神色從容,他高居馬上,從軍營裡行過。
隻要他路過的地
方,便有一雙雙已經麻木暗淡的眼瞳重新亮起來。
士氣已經回來瞭。
還不夠。
嶽武關前還有三座關卡沒有收回來,隻要不把刈國的軍隊趕出去,這件事就還沒完。
而且前面的剛破的城裡還有汝國的百姓,得把百姓接回來。
這一次他去擊殺刈國降臨的神,去的匆忙,沒能隱蔽行蹤。
雖然神已經死瞭,但刈國的將領還沒死,他已然沒力氣再去處理這些人。
一旦他倒下,隻要刈國將領不傻,一定會反撲回來。
不用撐太久,隻要再撐兩天……
嗡——
聲音仿佛被什麼拉長,化為耳邊的嗡鳴。
眼前突然出現一抹刺眼的紅。
啊……好像是他吐血瞭……
“……殿下!”
記憶碎片漂浮著,有一種窒息感。
似乎是馬上就要死去,但又因為肩上壓著牢牢的沉甸甸的擔子,讓人連死去都不敢。
太子殿下好像在做夢。
那是支離破碎的一些話語。
——陛下已有皇子,何必要從小宗過繼侄兒來繼承大統?
——請陛下冊立皇儲,以安臣民之心!
——太子殿下驍勇善戰,又有愛民之心,陛下大可放心瞭。
——我看太子殿下人品貴重,有朗月清風之姿,又有濟世愛民之德,文韜武略無一不通,既可上陣殺敵,又能治國安邦,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有皇儲如此,聖上為何如此不喜呢?
黑沉的畫面之外,傳來女子的哭聲。
——陛下!我懷他的時候夢到有玉龍降落在我腹中!這才有瞭太子殿下啊!為何要以此殺我?
——龍??你的意思是,你的兒子才是真龍天子,朕這個皇位,早該趁早給他瞭是不是?
畫面越來越黑,窒息的感覺也越發深沉。
就在這時,四周仿佛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帶著讓人覺得奇異的仿佛被包裹住的感覺。
好似他並非強橫的太子殿下,而隻是一個年少懵懂時便無人眷顧的,支離破碎的寶石。
有人在一點點撿起寶石的碎片,將他重新拼起。
“解方澄,解方澄……”
——“殿下!”
解方澄猛地睜開雙眼。
眼前,營帳內跪瞭一地的人。
他正坐在上首,好像是要決議什麼事情……
哦,他想起來瞭。
嶽武關一役,他勉強撐到營帳內,這才吐血昏倒。
起碼沒有影響到軍中士氣。
等他醒來之後已過半月有餘。
太子殿下憂慮的事情沒有發生。
在他昏迷之後,守關將領立時帶領士氣大振的五萬兵馬傾巢而出,以五萬打二十萬,三天功夫便將刈國的軍隊趕出瞭落霞關。
失去瞭神仙後,刈國軍隊本就士氣萎靡,節
節敗退之下龜縮回沙城不敢侵擾(),而落霞關的將領也清楚(),不能再打瞭。
能連奪三城全賴太子殿下弒神一戰,讓刈國大軍連兵卒帶將領都慌瞭神,這才占盡先進。
但再打就不行瞭,對方已經回過神來,沙城又屬刈國,防備齊全,再打必敗。
雙方就這麼平和地渡過瞭十來天。
沙城在收攬殘兵遊勇,而落霞關內,隻有軍中的部分人才知道,軍中看上去也在休養生息,實則正從四處搜集名醫聖手。
太子情況不好,身上的傷太多太重瞭,又不知多久沒有好好修養過,這次一戰,更是五臟六腑幾乎全被震碎,人都被打成篩子瞭,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殺瞭神後,還能若無其事地騎馬趕回來的。
換成普通人,早就死瞭千八百回瞭。
而現在,當太子殿下身體好一些,能主持大局之後,他要出兵刈國,這一次務必直搗黃龍,永絕後患。
可他這話剛一說出口,大帳內便跪瞭一個又一個人。
打頭的是莊鳴岐。
“殿下!末將願領兵!但請殿下運籌帷幄,坐鎮後方!”
他一說,又是接二連三的“末將願往”。
太子殿下愣瞭愣,無奈笑道:“我已經好瞭。”
但屬下誓死不從,磨瞭兩天後,才由莊鳴岐打頭陣,帶領落霞關內的三萬兵卒向著刈國進攻。
太子殿下站在城墻上。
刈國大軍抬頭遠遠看到那位能弒神的汝國太子,士氣如何高的起來?
眼看著莊鳴岐帶的大軍勢如破竹,打得敵方節節敗退,勝利在望時,太子殿下突然眼皮一跳。
下一瞬,蔚藍的天空仿佛被劃開瞭一道口子。
金紅色的光從豁口傾瀉而下。
在金紅色的光中,一道人影緩緩降落。
隔著極遠的距離,太子殿下依舊聽見瞭這位新降臨的神的自言自語。
“汝國?不是命定的已經滅國瞭嗎?為何竟還有軍隊在此?”
他這麼說著,輕輕抬手——
“莊鳴岐!!”
三萬大軍,頃刻間灰飛煙滅。
仿佛聽見瞭他的聲音,降世的神轉過頭,看向瞭站在城墻上的太子殿下,神色瞭然。
“哦?竟然有這樣渾厚的功德金光加身,怪不得以一己之力更改國運。不過……”
神屈指輕彈,立於城墻上的太子拔劍去擋,卻被這輕輕一指砸落城墻。
他傷勢未愈,吐血後,卻見剛才自己站立的城墻如同紙糊的一般,被這屈指一彈吹倒。
厚厚的城墻傾塌下來,將城墻下的將士和百姓砸死無數。
原本平和的落霞關內一時間如人間煉獄,有孩童的哭聲響起,更多人的目光正驚疑不定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太子殿下。
他不是強的連神都能殺死嗎?
太子殿下捂住心口,他看著四周人群的慘相,似乎有一瞬間的茫然。
原來這才是神。
這樣的神……他拿出的那些所謂的神仙術法真的有用嗎?以後的汝國會有人修道成功,能抵禦神仙嗎?
就在這時,他若有所感地抬起頭。
空中,那位新降臨的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隻強壯一些的螻蟻。
“你就是那位自斷仙途的汝國太子?”神嘴角露出一個笑,他的目光似乎是欣賞的。
但上神說道:“三日後,我將在此處殺你,以正我神界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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