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7 誕生之地(二十五)

作者:宴賓客 字數:5704

後來是幾乎無窮無盡的戰鬥。

刈國的神沒有料到這位看上去輕松就能碾死的太子殿下,竟然掌握著那樣可怕的一門手藝。

當二天之後,這位上神高高俯視著地面上的螻蟻時,他肝膽欲裂的發現,那已經不是他能勝過的人瞭……不,那已經不是人瞭。

在他身後,十二隻厲鬼身上怨氣滔天,陰風陣陣,血淚從眼角滑落,他們拱衛著一襲黑袍的,比厲鬼還要慘白的那位太子。

曾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仰起頭,白發在狂風中飛舞。

天空中降下一道驚雷,他的眼瞳比這雷光還要刺骨可怕。

這種“人”……

狂風將那位太子殿下托起,他手中頎長的君子劍此時變得有些厚重。

是將十二位將領的兵刃折斷,融進瞭這把劍中。

此時,他抬起手一劍斬出!

縱然隻是這平平無奇的一劍,卻摻雜著十二隻厲鬼的滔天恨意,和一位原本可以做清風朗月的聖明君子的折脊之怒。

連神也不得不避退鋒芒!

那一戰之後,神退回瞭神界。

接下來,從那片神界之門裡,時不時便有二兩神仙臨世。

十二名厲鬼不夠,遠遠不夠。

於是太子殿下再次拿起瞭屠刀。

從十幾人,到百十人,到八百人。

八百鬼將在手,他再也未逢一敗。

而因為厲鬼鬼氣影響活人,也因為那位殿下變得相當可怖,落霞關內無論百姓還是將士,都已盡數退去。

太子殿下總是贏,可他卻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唯一旁觀這段記憶的人,哪怕此刻沒有完全的人類的感情,卻依舊數據微微顫動著,想要觸碰他,告訴他:不,你已經做得足夠好瞭。

這位太子殿下以凡人之軀,硬生生地將汝國的韁繩抗在肩上,嘔心瀝血的,想要將汝國拉出那個命定的泥潭。

正如那個神所說的,沒有太子,汝國早就覆滅瞭。

大廈將傾,卻偏偏有瞭這樣一位太子,年少時便上馬平戰亂,日子沒好過兩年,又要為惡神奔波,為黎民做主。

到如今,他也不過弱冠之年。

可他竟還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還不夠多。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瞭。

例如到如今,整個汝國還沒有出現一位他看得過眼的有能力的人,縱然他已經將自己所知的修仙道法盡數傳教出去,但還是不行。

例如那些神,他們還在無時無刻地窺伺著,但凡他行差就錯一步,便要行使他們作為神的威權。

例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腸正在變硬。

當初親手炮制自己的同伴,嘔血白發的人,現如今已經很難再為某一個人的逝去而痛哭,仿佛是已然看慣瞭更慘烈的劇目,很難再為其他平淡的退場難過。

他仿佛也變成瞭厲鬼,藐視著他人的死亡,將之變

成尋常。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變成瞭那樣無情的高高在上的神,現在的汝國,又有誰能將他拉回正軌?

他必須在這腔熱血完全冷掉之前,在他的心腸再也不會為任何人的死亡而出現波動之前,給予汝國子民能夠處理掉他的能力。

他不能變成汝國的“神”。

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向瞭有神出沒的那扇門。

如果……他能將神盡數殺死呢?

能做到的話,汝國便也不需要他瞭吧?

這個念頭一起,連記憶都仿佛粘上瞭黑色的污漬。

不能去。

仿佛有誰在制止他,可那是回憶,是已經發生過的現實。

刈國已經不再是對手瞭,太子殿下很清楚,他現在的對手是神。

“我去將神界毀瞭吧。”他喃喃自語道,“我們接觸過的神沒有一個是好的,他們總是高高在上,認為自己能決定一切。這樣的神,汝國不需要。”

沒有人回他。

很正常,落霞關隻有他一個人瞭。

所謂的八百鬼將,因為是用炮制厲鬼的法子制造而成的,他們隻有本能沒有思維。

他這麼說也沒期待有誰回答他,告訴他這個決策對或者不對。

——他也習慣瞭。

於是他這麼想,就那麼做瞭。

一個還沒死絕的人,帶著八百隻厲鬼,從大開的通往神界的門裡進入瞭神界。

為什麼神會留下這樣的一個直通神界的門?

這其實是個不高明的圈套,本來就是想吸引他來神界的。

沒辦法,沒有神能在人間跟他對打,隻有靠神界本身對厲鬼的壓制力瞭。

這個設想看起來非常正常,任何厲鬼進入神界之後都應該被壓制。

但誰也沒想到……那個人會這麼強,強到縱然頂著神界天然對厲鬼的壓制,依舊橫掃神界,無一敵手。

神界死傷無數,直到將東嶽神君召請上界,借助他地府之主的威壓,這才勉強壓制住瞭這殺上神界的凡人。

合眾人之力,這才將他清掃出神界。

擔心這人再殺回來,那扇耀武揚威的懸在落霞關附近的神界大門也終於關閉瞭。

神仙還會回來嗎?

這一點太子殿下不知道,但他起碼為汝國爭取到瞭時間。

常年的戰鬥讓他的內裡如同壞掉的蘋果,從外面看似乎還保持原樣,裡面已經爛透瞭。

畢竟他雖然有八百鬼將,可他歸根到底依舊還是凡人之軀。

為瞭保留實力,修養身體,太子殿下隻能閉關不出,以求能更長久的活著。

隻要他活一日,有那一戰的威懾力在,神就不敢再來汝國。

閉關之前,他將從神界搜刮來的各類精妙的道法仙書交給瞭他信得過的副將,讓他們推廣,務必要使汝國多出幾個“神”來。

做完這一切,縱然

還是很不放心,可他現在必須休眠。

長久的處於“活著”的狀態極度消耗他的壽數。

太子殿下設想的很好,他每隔一年的時間醒來一次,就算真的有什麼大事發生,一年而已,他總能趕上吧。

第一年他醒來,海清河晏,沒有外敵,又有他搜羅來的那些術法,這兒果然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迸發出瞭讓人咋舌的生命力。

第二年他醒來,汝國推翻瞭當今天子的□□,決定不再設立天子,而由六部共同管理朝廷,又在各地設登聞鼓,百姓如有冤屈,可擊鼓鳴冤。

第二年他醒來,汝國欣欣向榮,甚至已有天資卓絕之輩,於修習術法一途有瞭長足的長進。

第四年……

第十一年。

還不到他清醒的時候,太子殿下便睜開瞭眼睛。

他感知到,又有天階降臨在瞭汝國境內。

太子殿下心念一動,便出現在瞭這即將成神的凡人面前。

此時陽光明媚,一如當初天階降臨在他面前時那樣,空中似乎有百花香氣,隱約有金玉聲樂奏響。

天地之間正以嘉禮迎候這位新生的神去往神界。

這位即將成神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長得清俊可愛,周圍人連聲道賀,他的母親擦拭著眼淚,正拉著他的手囑咐著。

當攜著陰鬼之氣的一身黑袍的太子殿下出現時,周遭人群甚至騷動瞭一瞬,即將成神的少年如臨大敵地將自己的母親護在身後。

有老者認出瞭他。

“太子……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眾人面面相覷。

十一年裡已是物換星移,雖不至於讓這位殿下消失在眾人眼前,卻也已經改變瞭很多事情。

當初他攜著陰風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眾人看到的是救星。

可如今,當他再次出現在人前,有人懷念,有人感激,也有人表情慌張。

“殿下……”婦人推搡瞭一下兒子,示意他快些登上天階。

太子殿下黑漆漆的,不似人的眼瞳看著這一幕。

他問:“你要成神?當初教導你的老師沒有告訴過你,修習我所傳授的術法,需得起誓,不得成神。”

少年愣瞭一下,搖瞭搖頭:“我不知,老師隻說……修習術法,可以,可以做官,能讓我娘過上好日子。”

太子殿下沉默瞭。

他長久不和人說話,聲音有些沙啞。

“你可知道,十六年前,神仙臨世,汝國幾近覆滅。成神,就是在成為汝國的敵人。現在神界之上,還有許多窺伺汝國的眼睛。”

少年有些膽怯,卻又實在不願放棄成神的機會。

這可是成為長生不死的神的機會啊。

“可是神就沒有好的嗎?我知道太子殿下擔心什麼,但我若成為神仙,也能在神界為汝國周旋一二……這應該,也是好的出路吧?”

是麼?

怎麼可能。

神看向人,如同人看向螻蟻。

他們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做錯瞭,因為在他們眼裡,凡人的一切都是應該供奉上來的祭祀品。

太子殿下搖頭。

“不許。”

說罷,他手中出現一把巨劍,向著眼前的天階砍去。

幾乎是瞬間,那婦人便撲在瞭天階上。

太子強強收回這一劍,血氣激蕩下,他的臉色似乎都白瞭二分。

但婦人依舊被這一劍的劍氣掃過,幾乎喪命。

她口吐鮮血,卻跪在地上沖著太子殿下叩首。

“求殿下給我兒一條活路!他幼時便修道求仙,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他是個好孩子,等成瞭神之後也一定日日叩拜殿下賜予仙術的大恩大德啊!”

婦人額頭一片血跡,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繼續磕頭。

在她周圍,鄉裡鄉親也同樣跪下,祈求這位殿下能高抬貴手。

一個鄉裡能出一位神仙,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兒,是能讓整個鄉裡揚眉吐氣,甚至得到官老爺認可的事兒,有這少年神祇的榜樣,縱然鄉裡再出不瞭神仙,說媒的時候別人一聽他們鄉裡出過神仙,那也是要格外高看一眼的。

太子殿下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烏泱泱的人群。

他問:“你們……難道忘瞭神仙臨世那二年的苦嗎?”

“當年是苦的,可現在都過去瞭啊,殿下。”

都過去瞭。

原來都過去瞭。

太子殿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後,一陣風拂過,他消失瞭。

婦人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催促著自己的兒子快點登上天階,免得那位太子殿下反悔。

少年依依不舍,卻又飽含希望的踏上瞭天階。

周遭鄉親們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望著他一步步向上,很快消失在凡人的眼前,激動地相互道賀。

有人冷不丁說瞭句:“那位太子殿下……不是早就死瞭嗎?”

“噤聲!”老者神色一肅,卻又忍不住懷念,“你們年輕的可能不記得瞭,當年要不是太子殿下,咱們別說現在有這種好日子,這鄉裡十個人能活下來一個就不錯瞭,現在傢傢供著的那尊神像,就是太子殿下……”

可他又說:“不過我也老啦,殿下雖然沒有還沒有老……卻也是過去的人啦。”

太子殿下十一年裡,終於頭一次親身踏足瞭繁榮的城裡。

這兒是升月城,再過不到百裡就是嶽武關。

當初刈國神仙降世,他和莊鳴岐連夜奔襲千裡,曾在這兒修整。

那時候城裡人心惶惶,傢傢戶戶大門緊閉,街上商鋪盡數關門歇業,民生凋零,入夜後,城裡寂靜的仿佛死城。

可現在,他在入夜後入城,升月城燈火通明,街上飄著糕點的甜膩香氣,裙如蝶舞,鬢發如雲。孩童來回穿行,傢傢夜不閉戶。

十五六的少年人意氣風發,在酒樓上奪過一把琵琶,錚然聲中高唱某傢名士的

新作,有道行精深者正坐於臺上,向懵懂術者闡述他的道行經驗。

這座城在入夜後也如同初生的朝陽,它是年輕的,是向前的。

太子殿下靜靜看著這熱鬧的人間。

他這才發現,原來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瞭過去。

汝國受過的傷已經痊愈瞭,隻有他還帶著傷疤,久久不肯痊愈。

“原來……都過去瞭。”他輕聲說著,眼瞳裡映照著人間燈火。

但最終他沒有走進這樣明媚的朝陽裡,而是獨自一人,再次回到瞭黑夜。

這一次他徹底沉眠,不再去看人間的繁榮。

這樣的結局也很好瞭。

他如此想著。

汝國會越來越好,他也不必再奔波。

說真的……還挺疼的。

雖然他一向不怕疼,但能舒舒服服躺著那也很不錯嘛。

就這樣吧。

就這樣——

過瞭不知多少年,沉眠的太子殿下卻再次醒來。

他聽見有人在哭。

不,是很多人在哭。

肉眼難見的金色細線纏繞在他身上,一座座不知道廢棄瞭多久的太子殿下的神廟被清理幹凈,香火重新點燃。

“求太子殿下保佑……”

他抬起頭。

天破瞭個窟窿。

這麼多年的沉眠讓他的實力又有瞭長進,在這一瞬間,無需其他人告知,天地自有訊息送達他的眼前。

汝國有凡人成神,為神界所不容。

這麼多年過去,神界也終於想到瞭制止汝國人成神的辦法。

他們瞞天過海,以神力遮擋,讓天道以為汝國已經覆滅。

自那之後,汝國境內規則混亂,卻又因為天道無法感知,於是生死之力也在此處失效。

二年裡,汝國無人去世,也再無孩童誕生。

汝國的子民可以不必食用五谷就能維持生命,哪怕逞強鬥毆也不會死亡。

生命突然變得如同街邊的草芥,平常而無趣。

很快,維持汝國運轉的六部就無法控制汝國瞭。

既然大傢都是永生不死的,憑什麼你是權貴,而我是平民?憑什麼你發號施令,我就要聽從?

朝廷裡還在做事的人殺瞭一波又一波行跡惡劣的人,可這又有什麼用?他們不會死,屍體會再次復生。

將他們關起來,可會為惡的人,多數都是修習術法卓有成效的,壓根關不住他們。

終於有一天,有人發出瞭刺耳的呼喊。

“咱們都不老不死瞭,為什麼還要遵循這規則那規則的?憑什麼不能隨心所欲!什麼好事壞事,我就算打死瞭人,他又不會真的死!有什麼好審判的??”

皇城的宮殿被推倒,朝臣權貴一朝成為瞭階下囚。

他們不要朝廷,也不要誰去管。

就按照誰的拳頭大誰有道理,這樣不好嗎?

頃刻間,這片土地變成瞭戰爭的海洋。

火燒幹凈瞭詩詞字畫,鋤地的鋤頭砸爛瞭雕欄畫棟。

田野荒廢,人人自危。

百姓?不,已經沒有百姓瞭。

這裡隻有強者和弱者。

而這被神力蒙騙的沒有天道的空間隻籠罩瞭汝國的土地,他們一旦走出汝國,便會立刻化為灰燼。

原本的世外桃源成為瞭讓人膽寒的恐怖叢林,街上總有洗不幹凈的血。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終於又想起瞭當初他們有一位可以依賴的殿下。

此時這位殿下醒來後便要向外走去。

可他身邊的鬼將卻攔住他。

隨著他實力增加,鬼將們也稍稍有瞭一些神智,他們跟隨殿下這麼多年,眼看著他為汝國已做到這等份上,何必再去管他們的死活?

“不去。”劉封打頭,堵著洞口。

太子殿下神色溫和,他說:“可我是太子。”

劉封眉頭緊皺,依舊不肯讓開。

太子殿下想瞭想,問:“劉封,你下過地嗎?”

厲鬼反應遲鈍,好一會兒後才搖瞭搖頭。

“我也沒有。我從來沒有種過一粒麥子,沒有下過田,不曾在烈日中勞作,可我卻吃的比所有農人都要好。我錦衣玉食,讀書修道,少時唯一的煩惱是老師又要罰抄課文,我金尊玉貴的長到瞭十五歲,沒有吃過苦。”

“我知他們愚昧,隻看蠅頭小利,不去計較未來,因為他們不曾讀書,不像我一樣,不必勞作,隻需要待在書院中,就有老師來為我講天底下的道理。我也知他們見識淺薄,因為他們不像我,可以快馬踏遍南山北海,見識不同的地域風情。可是他們難道天生就比我愚昧,比我見識淺薄嗎?”

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向高山之外。

“不是的。如果他們也像我一樣,從小就有名師教導,有吃不完的佳肴,有喝不完的美酒,衣服穿一次就要換,出行時隨從百人,書房裡有讀不完的典卷,來往的都是風流名士,博學大傢,那他們也會聰穎博識。我不能踩在他們的肩膀上,卻覺得他們愚鈍不堪,不可理喻。”

“我心裡……當然也是有怨氣的。啊,這群人,平時想不起我來,遇到危險瞭才想到要拜我,真想不管他們瞭。”

“但我不能這麼做。”

“我是太子,他們是我的子民。”

劉封聽著,眼角淌出血淚。

太子殿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當初我能殺那幫神,現在,我也能做到。”

彼時他如此說,神色輕松,看起來勝券在握。

可最後卻以身補天,形神俱滅。!

設置 目錄

設置X

保存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