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尚未駛入別墅,林澤透過車窗便嗅到一股森冷壓抑到極致的味道。
這是韓傢別墅特有的,更是韓鎮北中風後凝練出來的肅然之氣。
林澤明白,韓鎮北中風後,韓傢別墅的氛圍不可能一點不變,就像一個普通傢庭的一傢之主忽然倒下瞭,傢庭裡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是很正常,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轎車駛入別墅,林澤敏銳地發現別墅內的暗哨多瞭許多,若說在韓鎮北中風之前還隻是二級防禦,那麼現在便是一級防禦瞭。
可以想象,韓鎮北的中風讓韓傢甚至是韓小藝的神經變得敏感起來,敏感到有些失去方寸。
啪啦。
林澤推開車門,甫一下車,他便感受到一股由外到內地寒冷,仿佛要席卷他的心臟一般,讓人極不舒服。
福伯沒親自將車駛入車庫,而是交給一名迅速上前的西裝保鏢,而後便領著林澤進瞭在這個敏感時期,普通客人乃至於韓傢中高層都不允許進入的大廳。
大廳內人不多,除瞭表情有些茫然地韓小寶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伏特加慢飲之外,便隻剩下兩名打掃清潔的女仆。
韓小寶茫然的視線瞥見林澤,頓時神色一緊,扔掉手中的酒杯,刷地竄起來抱住林澤並不如何寬厚,卻能帶給他強烈安全感的肩膀,聲音有種撕裂感地說道:“表哥,爹地他中風瞭…”
“我知道。”林澤面色溫和地拍瞭拍他的後背,語調沉穩道,“有點骨氣,你是個男人。”
韓小寶陷入悲愴的情緒難以自拔,隻是死死咬著嘴唇。
“你姐呢。”林澤輕聲問道。
“在臥室陪爹地。”韓小寶低沉地說道。
“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你本應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林澤輕輕推開他,直視韓小寶那雙有些躲閃,更多的卻是彷徨無助的眼眸,一字字道,“一切有我在。”
韓小寶聽見這句話,神色先是一愣,旋即面露感動地說道:“謝謝。”
“去吧,像個男人一樣生活。”林澤在他肩膀上按瞭按,跟隨福伯上瞭二樓。
這是一條空曠且幽冷的走廊,在韓鎮北無病無痛時,韓傢別墅便透徹著陰冷的氣息,如今,更凝滯壓抑得讓人難以呼吸。
林澤步履平穩地行走在走廊上,面無表情,像事不關己一般行至門口。
咚咚。
他敲響瞭房門。
咔嚓。
在敲響房門不足五秒後,房門被打來,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在韓鎮北中風的這一周內飽受摧殘與折磨的韓小藝。
她的眼眶紅腫,原本青春靚麗的粉撲撲臉蛋蒼白無比,透著精神氣的身軀也略顯憊懶,好似精氣在這一周內被抽幹瞭似的,顯得格外憔悴。
開門的她甫一瞧見站在門口的林澤,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眸中頓時浮現一抹亮色,旋即便很好地克制瞭這股情緒,以一種極為平靜的語調說道:“回來啦。”
“回來瞭。”林澤心疼地凝視著韓小藝,伸出那隻粗糙的右手在她那光滑冰涼的臉蛋上捋瞭捋,捋順瞭她略顯雜亂的酒紅色秀發,傳遞瞭溫暖過去,重復道,“我回來瞭。”
韓小藝眼圈一紅,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進去看你爹地。”林澤牽起韓小藝冰涼的小手,向屋內走去,福伯則很輕巧地退出房門,反手拉上。
韓鎮北在休息。
這可能是他難能可貴的休息時間,他沒辦法再去批閱文件,他隻剩下一隻手瞭,而且隻有四根手指能行動,大拇指已仿佛失去筋骨一般,安靜地垂在瞭輪椅的扶手上。
他連吃飯,也隻能用勺子去解決。
讓人喂。
韓鎮北不是一個善於假手於人的人,這位草根大梟也接受不瞭讓人喂他吃飯的事實。
他現在不能動筆,但他還能看,他的腦子還能用,雖說不如之前那麼好用,也極容易疲憊困倦,但終究還是能思考的。
這一周內,尤其是在他醒來後的這三天,隻要韓小藝不喊累,他就會馬不停蹄地鞭策韓小藝閱讀文件,看合同,然後簽字,隻是從這一刻開始,合同上的名字簽的是韓小藝,而不再是韓鎮北。
韓小藝計算過瞭。
他這三天簽的合同,攏共價值足有十億。
別說在韓鎮北的督促下瀏覽並簽字,哪怕在一旁看著韓鎮北瀏覽兼簽字,韓小藝的心臟也會吃不消。
這可是十億啊,幾天時間內,大腦就要拍板十億的生意,到底需要有多麼頑強的神經,才能每時每刻地執行如此龐大的生意。
林澤牽著韓小藝來到坐在輪椅上的韓鎮北面前,他正用餘光瞥著窗外的風景,但他並沒傷春悲秋的感慨時光如白駒過隙,更加沒有糾結這數十年過的是否真實,是否值得。
林澤來到面前之後,韓鎮北收回視線,那雙仍然銳利的眼眸中跳躍著一抹欣慰,一絲感慨,微笑道:“還順利吧。”
“順利。”林澤鄭重其事地點頭,心頭卻是微微一顫。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大人物該有的姿態。
哪怕坐在輪椅上,哪怕渾身上下能動的隻有那顆越來越脆弱的大腦和四根手指,甚至在醫生下達瞭死亡通知書,韓鎮北仍能淡然處之,不曾有絲毫的情緒波動,仿佛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不淡定,不冷靜,不淡然處之。
這,便是韓鎮北的腔調,韓鎮北的姿態嗎。
這一刻,林澤有種豎起大拇指的沖動,向這個對生死早已淡然處之,甚至根本沒在乎的過的大鱷給予最高的敬意。
林澤不怕死,這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的事兒,可他絕對沒達到韓鎮北的境界,他可以接受死亡,卻不代表他不會出現情緒波動,當他面臨死亡時,他仍然會出現無數普通人都出現的情緒,當他面臨癱瘓時,他仍會懊惱一陣,哪怕對比普通人他能陰霾得時間少一些,可他絕對無法像韓鎮北那樣,完全不放在心上,仿佛根本沒發生什麼事兒似的。
“小藝,今晚就到這兒,你去休息吧。”福伯沖面色惆然地韓小藝說道。
韓小藝微微點頭,略有些不舍地掃瞭林澤一眼,又無比痛心地瞧瞭父親一會,方才轉身離開。
“坐。”韓鎮北指瞭指對面的椅子。
林澤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平靜地望向容貌看上去並沒太大變化,精神氣卻差瞭許多的韓鎮北,手足無措。
“抽煙。”韓鎮北用右手的四根手指摸出一包中南海。
“抽。”林澤點頭。
然後他起身,幫韓鎮北拆開中南海,自己點瞭一根,然後將夥計與香煙遞給韓鎮北。
韓鎮北也沒做聲,花瞭足足一分鐘將香煙點燃,深吸一口,緩緩吐出濃鬱的煙霧,打趣地笑道:“幸好我活不到八十歲,否則我能被我的驕傲累得活活餓死,饞死。”
林澤沉默地抽煙,並沒表露太多情緒在臉上。
“老福應該告訴你瞭,我還能活一個月,小藝小寶也知道瞭,他們正在慢慢接受這個事實。”韓鎮北平靜地說道,“但願他們在我走之前能接受。”
“他們可以。”林澤認真地說道。
“希望如此。”韓鎮北又抽瞭一口香煙,卻再也伸不出拇指去彈煙灰,任由那煙灰越積越長,說道,“你猜我走後反應最大的是誰。”
“不是薛傢。”林澤說道。
“對,不是薛傢。”韓鎮北重重點頭,“是陳傢。”
林澤駭然。
今晚的對話,韓鎮北會透漏多少信息,又會透漏多少就連韓小藝都不知道的事兒。
林澤不知道,他隻是下意識地坐直瞭腰板,默默等待韓鎮北的下文。
“你剛回來,我本來不該叨擾你,可你也知道我的狀況,醫生說還能活一個月,可誰又能保證我今晚閉上眼睛後,明天還能睜開。”韓鎮北微微搖頭,又抽瞭一口香煙道,“所以有些事兒,有些小藝暫時還不必知道的東西,我想說給你聽,你想聽嗎,或者說,,你願意聽嗎。”
“願意。”林澤鄭重地點頭。
“嗯,我也是有點虛偽瞭,如果你不願意聽,你現在也不會進來。”韓鎮北笑瞭笑,繼續說,“陳逸飛明面上將薛傢當做頭號大敵,甚至他曾透漏過類似的風聲,但他更想整垮的,是韓傢,我的身體狀況早在幾年前就出現問題瞭,這一點整個燕京都知道,但隻有陳逸飛最關心,因為他年輕,他富有活力,而我已經老瞭,他可以等,等到我走的那一天,可以說,隻要我不倒下,陳傢就算再想擴張,陳逸飛也會忍住,憋住,他不笨,也不傻,他知道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打,就必須打有把握的戰,薛白綾還很年輕,隻比他大幾歲,所以他不可能動薛傢,哪怕從戰略上來說,薛傢垮瞭,燕京很有可能從三足鼎立直接跨到一傢獨大的局面,但他不會,也不敢,因為他沒把握打垮薛傢,所以他會放棄一傢獨大,選擇兩軍對峙的局面,這對他來說,是最穩妥,也最安全的選擇。”
“所以等我走後,陳逸飛最想做,也最樂意做的,就是攻擊韓傢。”韓鎮北噴出一口濃煙,那雙銳利的眼眸逐漸變得模糊,直至他確定林澤消化瞭以上內容,這才接著說道,“小藝要扛,不管能否扛得起,他都必須扛下去,你呢,你會幫他嗎。”
“會。”林澤簡潔明瞭地說道。
“謝謝說得太多就不值錢瞭。”韓鎮北微笑道,“我這輩子隻向兩個人說過,而在我看來,謝謝說一次,就足夠瞭。”
“我懂。”林澤點頭。
“如果扛不住瞭,就放手,保他們一世平安。”韓鎮北目光灼熱地望向林澤。
林澤滿嘴苦澀,深深地迎向韓鎮北那焦灼的目光,他聽得出韓鎮北這句話飽含的無奈,一個梟雄,一個頂天立地的真漢子,一個面對死亡巋然不動,一個數著曰子過完最後一個月都不曾抱怨絕望的男人,卻無法保證自己死後子女的安全。
此刻韓鎮北內心深處的無力,又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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