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的書房,兩列大書櫃已經把眼眶塞滿瞭,空白的墻壁掛著行草書就的《自敘貼》,沒原著那麼狂放,字跡圓潤,倒是多瞭幾分淡泊。地板整潔明亮,李清源坐在桌子後捧著一本線裝本《楚辭》閱讀。
“哦,廖老師,你好。”李清源看到兒子和他的班主任同時站在門口,站起身道。
“李先生,你的書房真不錯,很小的時候我就渴望擁有一間這樣的書房,放滿自己喜歡的書籍,每天不用工作,整天呆在書房裡,想讀哪本就讀哪本。”老廖說著,同時回頭瞪瞭李玉中一眼。李玉中醒悟過來,帶著幾分不情願地笑道:“爸爸,看書累瞭吧?我去給你倒杯茶。”
“哈哈,廖老師過獎瞭。請坐請坐。”不知道兒子為什麼突然變得殷勤,不過他想是學校可能要交納什麼費用,這位老師來傢裡遊說,順便鼓動兒子討好傢長吧。——即使是一位文人,在當前社會風氣下,思想也不可避免帶上市儈色彩。
廖學兵看到桌上擺著一張墨跡淋漓尚未幹透的《出師表》,禁不住伸長脖子說:“李先生,這是你寫的?”
《出師表》有很多名傢寫過,宋有嶽飛,明有祝允明,更有無數後人臨摹。其中嶽武穆其字龍飛鳳舞,瀟灑飄逸,奔放淋漓,藝術成就極高,是個難以超越的巔峰,若是沒有一點功底而妄想臨摹,無異於自取其辱。
李清源微微點頭,眼裡有種難以察覺的意思在說:“你無非看到字寫得正一點、整齊一點就誇好罷瞭,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廖學兵經常把旁人視做空氣,徑自繞到桌子後對正那幅字,嘖嘖連聲:“筆力酣暢、氣勢雄豪,尤其是中間這段‘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寫得開闔縱橫,與嶽武穆俱是一般地透出傢國憂思,卻也有所不同,字更明朗俊雅。骨架較瘦,清高脫俗,不錯,不錯!”
李清源如同遇到知音一般,雙眼猛然亮堂起來,扔掉《楚辭》走到他身邊:“廖老師,你真是這麼覺得的?”
李清源下午看瞭一本《說嶽全傳》——他不是太過迂腐的傳統文人,時常看些閑書——不料讀得入迷,被書中人物打動,思想進入那個金戈鐵馬的激蕩時代,國傢社稷岌岌可危,嶽飛獨木難支,眼看大廈將傾,他一時深受所感,滿腔熱血悲憤寫下《出師表》,自己當時閱讀書籍的思想盡數表現在鐵畫銀勾之中,書成之後頗為自得,心想這是自己近年來寫得最好的一幅字瞭。聽廖學兵提到“傢國憂思”,不由覺得大合己意,站在旁邊一同欣賞起來。
廖學兵不是白學瞭四年中文系課程,自小到大都很喜歡傳統文化,在父親指導下研習書畫,誦讀古文,十多年下來有不俗造詣,當然,對《哈姆雷特》之類的外國文學還是有一定距離,否則那天授課就不會出醜瞭。
“這‘臨表涕零’四個字寫得當真是飛揚灑脫。”廖學兵贊道。
李清源滿心歡喜,一個人的作品不怕好劣,就愁沒人欣賞,對廖學兵高看瞭幾分,心道:“玉中遇到這種班主任算是還可以。”
“不過……”廖學兵話鋒一轉:“寫得放是放瞭,但總覺得放不開,有種自以為是的清高和矜持,你看這結構,這個字和這個字中間頓瞭一下,不知作者猶豫什麼,過後幾字都寫得平淡無奇,後面才逐漸有所提升。”
“廖老師!你真是目光如炬啊!你平時一定精練書法吧?”李清源叫道,完全不似四十多歲的穩重中年,那種驚喜不是獲得一顆糖果的孩子可以媲美的。老廖說得沒錯,寫到那個字的時候老婆在外頭喊瞭一聲,打斷情緒,過瞭好久才醞釀得出。
“廖老師,請坐請坐。”這回可是真心實意地請他坐下瞭,在書架上取下一幅卷軸,笑道:“請你再品評品評我這幅《玉子湖畔花鳥圖》畫作如何?這是本市一位朋友的作品。”
聽他言下之意,對這位朋友頗為推崇,小心翼翼打開,先看瞭題跋,署名是“燕齋齋主謝養冠”。廖學兵聽過謝養冠的名頭,全市書畫協會副主席,經常在各種商業活動中露面,為主人寫上幾筆書法,贏得滿堂喝彩。
“有幾分老氣,技巧嫻熟,著色豐滿,勾勒生動,相當有水平啊。不過有幾處敗筆,一是畫上杜鵑花正開,應是秋季,可是謝老先生卻畫得春意盎然,色彩太過艷麗;二是你看這隻黃鶯,現實中應該是紅色的眼睛,畫上卻畫成灰色。”
李清源翹起大拇指道:“高,實在是高。”謝養冠畫成這幅畫後,越看越不滿意,也曾這樣嘆過,後來束之高閣,李清源請他將此畫贈與自己。
李玉中捧著茶進來,看見父親和老師親熱地湊在一塊,嚇得差點將茶杯傾翻。他老子自視甚高,對任何人都很淡薄,唯有與廖老師聊得如此熱切,莫非兩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廖學兵心道:“李清源可以稱得上文采風liu,生個兒子卻不學無術,真是教子無方。”
兩人有瞭共同語言,說話投機瞭許多,不僅局限在書畫上,還談瞭許多詩詞,老廖畢竟沒有讀過那麼多書,漸漸有些跟不上,便把從前父親、叔叔的見解通通搬出,一番糊弄。李清源大生知己之感。
“李先生,其實我是想跟你討論一下貴公子的事情的。”廖學兵用李清源遞過來的手抄本《山谷詩》當做扇子扇涼。
李清源一反常態變得豪邁起來,大力拍老廖的肩膀道:“廖老師,不要那麼客氣,叫我老李就行瞭。犬子在學校幹什麼壞事瞭?打架、曠課還是早戀?我會切斷他的零用錢來源,讓他好好反省的。”
李玉中躲在書房門口竊聽:“什麼,敢切斷我的經濟來源?老頭子太狠毒瞭,明天把他的藏書潑濕。”
廖學兵說:“李玉中是個上進心極強的學生,而且還有集體榮譽感,已經入選瞭我們班的足球隊。”二年二班就二十名男生,要入選足球隊還不是手到擒來的小事,何況班級足球隊實在沒什麼可誇耀的。廖學兵卻把這件事說得比天還高,什麼關系到人生和未來,什麼擁有無上的榮光,入足球隊仿佛比當選宇航員還要困難。李清源也是個腦子一根筋的文人,對這種瑣事的知識瞭解實在匱乏,又對廖學兵有充分信任,聽他吹得天花亂墜,連連點頭不止。
“李玉中同學如此優秀,就像掉落在石堆裡的鉆石,沒什麼可以掩蓋它奪目的光華。”
——躲在門後的李玉中也不禁汗顏。
廖學兵面不改色:“李先生,哦,老李,知道為什麼你們父子關系淡漠嗎?是缺乏溝通的問題,我聽說你們父子倆經常半個月不說一句話。”
“哼,那臭小子吃我的住我的,還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就好像你們班那個叫蒙軍經常來,言談粗俗,又不禮貌,見瞭我們也不問一聲。”李清源重重哼瞭一聲。
“年輕人嘛,總有點面皮薄的。我保證,從今天開始,你兒子會比以前大有長進。如果他還是老樣子,我甘願天天替你磨墨。”
“你是說真的?廖老師?”
廖學兵笑著走到門口猛然一拉,緊貼在門外偷聽的李玉中掉瞭進來,“哈哈,老李,看來你兒子還是很在乎我們之間的對話的。”
“哼,成何體統!”
兩人閑聊一陣,言語投機,時間得飛快,廖學兵拿出手機一看,說:“天色不早,我得先回傢瞭。”
李玉中父子將他送出門外。張麗敏好生奇怪,以前隻有謝養冠以及當代文評傢郭永生寥寥幾人,老公才會親自送出門口,今晚一個小教師何德何能……
廖學兵駕車在路上看到一個很眼熟的身影,咦,這不是小佰的美女姐姐鐘荻蕤嗎?上次來過一次傢訪,原來都住在濱海路。“嗨,鐘小姐!”老廖不是有心搭訕美女,可是見瞭學生的監護人,不打個招呼說不過去,在她身邊熄瞭火。
“呵,是廖老師啊,怎麼這麼久都沒去傢裡輔導小佰啊?”鐘荻蕤對一年多唯一來過傢訪的老師記憶猶新。
老廖見她手裡提著兩個袋子,便道:“鐘小姐,傢裡不是有車嗎?怎麼還走路?我來送你一程吧?”
鐘荻蕤婉言謝絕:“廖老師太客氣瞭,離傢還有幾步而已,我自己走過去就好瞭,不用勞煩廖老師。”
“明天中秋節,不知鐘小姐上哪消磨時光啊?”老廖又想用老套的約女孩子借口。
“呵呵,明天晚上還得佈置客廳,小佰邀請瞭同學來傢裡聚會。”
啊?鐘佰這小子邀請瞭誰到他傢裡消遣?難道是女的?這麼悠閑瀟灑,快蓋過我老廖的風頭瞭,下次得找借口罰他抄寫一萬個生字,讓他得意不起來。重新打火,笑道:“天有點晚,我該回去瞭,鐘小姐下次再見。”
“有空來我傢裡坐坐啊!”鐘荻蕤遠遠地朝他揮手。